《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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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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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有两副杉木棺材,油漆未干透,味道呛人,一望即知不是出自油漆匠之手。做工也粗糙,盖板与底棺间有老大一条缝隙。这种棺材埋在土里不出两年会被虫蛀掉。不过,现在显然没人在意这事。
  灵柩搁在几把长条凳椅上。椅边两端各有一盏冒着青白火苗的油灯,共八盏。棺材前方有一个写着大大“奠”字的祭幛。祭幛前摆着从厨房里搬出的八仙木桌。跛掉的桌腿下垫着几块青砖。桌前有几叠黄纸,一个脸盆。脸盆里盛满纸灰。当初赵根与爸妈就坐在这张桌子边吃饭。现在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几色水果、几盘猪肉,一只公鸡,还有香炉。香炉边有两盏手臂粗的白烛。火焰在晨曦里幽蓝,像一只幽蓝的里面盛满绝望与悲伤的眼睛。烛后搁着木牌与瓷像。赵国雄的名字出现在左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左边瓷像里。李桂芝的名字在右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右边瓷像里。赵国雄真英俊。李桂芝也漂亮。
  墙壁根下那排大瓮上有几个被夜露浸湿了的花圈,墨汁在写着“音容宛在”等字样藏青色的挽联上慢慢洇濡,并往下滴。一个瓮的底部被人撞坏,流出粘粘的黄水。这要是李桂芝见了,一定要心疼坏了,一定会把这些人全赶走。不过,李桂芝再也看不见了。赵根把目光转向左边的棺材。赵国雄也不会看见的。在赵根抄小路跑向火车站时,赵国雄也跑在奔向市中医院的路上。但一辆卡车撞飞了他。父亲棺木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用小刀刻出来的字——祝强到此一游。这应该是淘气孩子的恶作剧。棺材是赵根的姑姑临时请人打的。几天时间能打出两副棺材,还算是有本事的木匠。也许这个叫祝强的人是木匠的孩子。也许不是。
  
  姑姑现在就在里屋窗户边站着,身子瘦高,眼梢上有一块老大的疤,这是赵根幼时干坏事留下的痕迹。赵根用橡皮弓裹细石头射自家的玻璃。玻璃碎了,掉下一块,差点插瞎姑姑的眼。赵国雄拖住赵根往死里打,最后还是姑姑才劝住。姑姑在擦腮边的泪水,脸色青白,脸上贴着几缕湿粘的零乱的灰发。赵根已有几年没看到姑姑,但知道姑姑住在城北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里。不知道赵国雄与他的妹妹发生了什么事,两家早已不再来往。但现在,姑姑来了。姑父也来了。姑父坐在靠门边的藤椅上,脸色阴沉。脖子缩着,颈里尽是皱蜷的皮肉。姑父是市搬运站工人,腿粗,而且短,脚上套圆口老式布鞋,手特别大,蒲扇一样。姑父手里夹根烟,一口口吸。姑父身边有几个吹鼓手,老老少少,或胖或瘦,多半蹲在地上。他们见惯场面,有的拿香烟吸,有的拿手指甲剔牙齿,有的漫不经心地掏着耳朵。
  姑姑对面的二个男人,赵根认了许久,才依稀记得这是大舅与二舅。他们从市下属的一个小县城赶来。那里是李桂芝的娘家。赵根小时候去过,那时,二舅最喜欢把赵根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不过,现在,二舅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边挂起一丝冷笑,手握成拳头。大舅眼里布满血丝,胸口露出黑毛,衣襟敞着,对姑姑怒目而向。
  大家或许都已吵累,此刻屋子里只有大舅与二舅的妈一个人在鬼哭狼嚎。这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五官单独瞧,并不难看,组合在一起,就呈出凶相。赵根应该叫她姥姥。不过赵根打小也没叫过一句。瘦小干瘪的老女人叉腿坐在地上,右手高举菜刀,一边奋力剁洗衣板,一边骂,肺活量让歌唱家也自形惭愧,干嚎几声过后,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极富音律之美。只是这声音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让人就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算了。
  赵根的脑袋里已装满他们吐出的痰。他们都试图把赵根领到自己名下。赵根知道这是因为父母留下的这间房,也许还有点钱。但父母房间早被翻了底朝天,五斗橱与大衣柜的锁不晓得被谁撬开了。印刷厂的那位吴光良主任,代表组织昨天来到赵根家,看看此情此景,说了声造孽,没敢进正屋,在灵前鞠了一个躬,摇头走掉。有经验的老人说,看这两拨人的架势,十有八九要打起来。
  
  姑姑骂,不要脸,人死了,就赶过来抢东西。
  大舅跳起脚说,做人不要昧良心。你已拿了工商所给的四千块‘命钱’,还居然有脸想霸占房子。那钱还是我姐拿命换的钱。
  姑姑说,钱办丧葬已花了三成,还要留给赵根念书。
  二舅嗤嗤冷笑,这样的杉木棺材也要一千二?
  姑姑说,我记了明细。你们一项项去查。若我贪了一厘钱,我姓赵的不得好死。
  大舅身后一个颧骨高耸的女人立刻应道,当然是不得好死,都滚车轮底下了。大舅反手甩去一记巴掌,闭嘴。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那是大舅母。赵根干涸的眼窝里已流不出泪水。赵根抓住袖口的一只蚂蚁,是家蚁,个头小点的叫工蚁,个头大点的叫兵蚁。赵根在书里看到的。赵根撸撸鼻子,伸手用鼻涕粘起蚂蚁,把蚂蚁放进身边喝水的玻璃瓶内。蚂蚁在空瓶内惊慌失措东奔西走。也有几只蚂蚁不惊慌失措不东奔西走,只是绝望地用触角敲打瓶壁,试图向外传递讯息。
  
  姑姑说,是啊。这是我们姓赵的人的家事。请你们滚出去。
  姥姥停止哭嚎,啪一下扔掉刀,从地上弹起,去撕姑姑的嘴,说,烂货,当年送上门让人搞,四里八乡出大名,我们那里的人都晓得。赵根若跟着你,以后甭想有脸做人。姑父变了脸色,扔掉香烟。二舅挡在门口喝道,你他妈的想干吗?姑父咽口唾沫。姑父身后用指甲剔牙齿的猥琐汉子随口答道,干你妈。二舅伸手掐住姑父喉咙,下腹已挨了一脚。猥琐汉子高声叫道,操,你们几个乡下人还敢在这儿撒野?老子捏掉你的卵蛋。大舅怒吼,退后一步,抄起地上的菜刀,来啊,进来啊,我一刀劈死你。姥姥扯落姑姑的几绺头发,干瘪的嘴里挤出猫一样呜呜的尖腔。姥姥并未讨到好,脸颊上出现几条血痕。大舅母左右看看,屏住气息,身子颤颤往后缩。姑姑与姥姥俩人滚成一团。年已六旬的姥姥毕竟体衰,很快被姑姑压在身下,嗓门愈发尖利。看哪,破鞋的裤腰带啊。看哪,这个不要脸的见人就脱裤子的骚货啦。姥姥不知何时拽断了姑姑的裤带。姑姑一拳头打下。姥姥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二舅暴喝,飞脚踹去。姑姑身子仆倒,露出后背腰间一块白花花的肉。姑父劈手夺下身后男人肩上搭着的湿毛巾,在手腕处缠过几匝,朝大舅扑去。大舅劈下刀。姑父挡住,反手一拧,大舅跪下一条腿。姑父提起膝盖在大舅脸上开了杂货铺。猥琐汉子与那几个显然是姑父找来的吹鼓手已把二舅牢牢按住,一边放肆地笑,一边用沾满泥巴的鞋底在二舅脸上蹭。姥姥还在做最后抵抗,声竭力嘶,在地上滚来滚去。姑姑已爬起身,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眼梢的疤剧烈跳动,老逼壳。滚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装逼。大舅母双手抱头凄厉地叫,打死人了。姑姑赶过去,扬手一记大嘴巴,厉声叫道,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赵根又逮到一只蚂蚁,这是块头不小的兵蚁。赵根想起周落夜的那本讲述蚂蚁故事的事。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赵根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把这只腰长嘴大的蚂蚁塞入嘴里,用牙齿咬碎。书上还说,蚂蚁富含高蛋白,且不生病,极可能成为未来人类的食物。不过,蚂蚁并不好吃,苦,还涩,舌尖发麻。赵根把这团唾液咽入肚子。周落夜现在上海干什么呢?厨房门口已聚集起好奇的街坊。他们没进来,怕惹麻烦。这些天,赵根家简直成了戏班子,就差有人敲起锣鼓在门口卖票。
  终于打起来了。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赵根没抬头,咬住牙关,抿紧薄唇。
  
  二十一
  夜色飞卷而去。眨眼,就把那弯残月独自遗留在青碧的天空里。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山巅慢慢散发出各种各样的红,深红、浅红、桃红、樱桃红、玫瑰红……宛若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女子。山腰处徐徐降下一朵朵云,如大鸟的翅翼,带着春日的光泽,徐徐东移。光与影互相追逐。河水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水沫四溅。晶莹的水珠捕捉住阳光。掠过水面的白鸟像轻烟一般消失。赵根坐在石头上。河水清澈湍急。它们从远方奔来,犹带有草木不羁的气息,还未被赵根身后仍沉睡在死寂里的城市束起鞍络。水在岸边冲出一个个清亮的小水潭。现在,水面上倒映出一团鲜红。赵根双手抱膝。灰色的树在发白的天空里一点点勾勒出难以言喻的线条。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我叫阚圆。圆圈的圆。女孩子的声音秀雅甜润。脸朝向赵根。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穿件红色的羽绒衣,眼睛亮,睫毛长而黑,微微向上翘,脸颊上有两个小酒涡。不是很漂亮,但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所透出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就是最漂亮的。赵根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体味。
  你穿这么一点点,不怕冷吗?女孩在赵根身边坐下,说,你早上来,中午来,黄昏也来。你还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不饿吗?你不担心大人来找你吗?今天是正月初三,你怎么不与同学上街玩?我家住在后面。你看,那幢上面贴瓷砖的白房子。我的房间在二楼。开着窗户的那间。
  赵根没回头,捡起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上,女孩子鲜红的身影碎了。我叫赵根。这是一个绕舌的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儿,也许还有点善良。不过,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比胡丽的歌声还好听。
  
  父母出殡的那天,不知道谁拨打了110,派出所叫刘哥的民警骑着一辆瘦骨嶙峋的雅马哈摩托及时赶来,制止了这场极可能演化为恶性案件的斗殴。当醉醺醺的刘哥抡圆胳膊,给了姑父与大舅一人一大嘴巴后,双方达成调解,姑姑把工商局的那四千块钱退给姥姥。赵根归姑姑做监护人,房子先由姑姑照看,待赵根满十八岁后交赵根自行处理。
  二舅还想反驳。刘哥鼓起牛眼,难道你们还想把这房子搬到乡下去吗?
  猥琐汉子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这丧葬费谁出?
  刘哥一脚踢去,操你妈,把人埋了再说。
  两副灵柩终于在中午时分抬出家门,凄凉的唢呐声划破长空,刺得人心里发颤,发寒,掉碎碴子。被冰雪曾扼杀至几要窒息的大地在八个抬棺汉子的吆喝声里开始吃力地呻吟。赵根摔碎瓦盆,一手扛招魂幡、一手拄哭丧捧,在稀疏的哭声与哀乐中,行走在灵柩前端。刘哥骑摩托在前方开路,不时停下,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鞭炮,往空中高高抛去。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在白茫茫的天穹里绽开出虚弱的花瓣一般形状的亮光。哭声渐渐小了,哀乐渐渐止了。当这只陷入死寂的队伍抵达城市南门时,刘哥兜转车头,喝了声,妈的,今天积德修善。细伢崽,你的命不好哇。
  刘哥一踩摩托油门,消失在旁边的岔巷。赵根的眼泪顿如溃了堤的水,大串大串的泪水沿鼻尖滴下。从阴霾里瀝下的零零散散细细的阳光将他的灵魂从体内一把拽出,拽到一个被剥掉皮肤的虚空里。赵根感受到一种连骨头都要化为碎末的哀伤。这哀伤与得知父母逝去时的悲痛不一样。悲痛是有形的,毕竟还有一个东西曾经存在,有可怀念之物。而哀伤无边无界,是天空的背后,是发觉所谓的存在极可能是幻觉,是洞外的火把投在石壁上摇晃不定的影子。然后赵根看见犹残有几堆土的南门城墙上的胡丽。胡丽穿着臃肿的棉衣裤,叉手叉腿站,背朝城市,面向田野。
  胡丽在唱: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胡丽袅袅不断的歌声一点点抹去赵根脸上的泪。
  
  赵根小声说道,你会唱歌吗?
  你想听谁的歌?王杰、童安格、姜育恒、张雨生、小虎队、红唇族、谭咏麟、梅艳芳……或者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阚圆咯咯轻笑。红色的光线自树梢后喷射而出,水面落下点点金光。对岸农舍的屋后转出一群芦花鸡,大摇大摆朝清冽的田野踱去。夹紧尾巴的黑狗跃上山坡。田埂与山坡上有一些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赵根捞起从河面上漂来的一小块青苔说,你会唱小曲吗?
  小曲?阚圆的眼睛圆了。她疑惑地打量这个眼神悒郁的男孩,脑袋里转过千百句歌词,偏生想不起哪支是小曲儿,脸色不由自主地胀红,在石边草丛里折下一片犹带白霜的青叶,细嫩的手指尖抹去寒霜,咳嗽一声,唱了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马上打住,这是词,不是小曲儿。唐诗宋词元曲,倒还记得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如何开口唱出?阚圆眉尖颦起,乌黑黑的眼珠一转,赵根,你哼两句我听听?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赵根把青苔抛入水回水里,我同学唱的。唱得好听。我不会唱。
  阚圆红了脸,这个木讷的小屁孩真是人小鬼大嘛,嘻嘻地笑,女同学?
  赵根点头。
  你喜欢她?
  赵根摇头。
  那你为什么喜欢听这样的小曲儿?这是淫词艳曲吧。阚圆对这个名为赵根的小孩更好奇了。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屁孩也懂?
  不为什么。赵根吸吸鼻子。
  阚圆换过话题,随口问道,你那同学住哪里呀?
  花巷。
  
  花巷窄窄,幽深。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挤满高高低低破旧的木楼。解放前,它是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们的聚集处。每日过了午时,茶壶拆下宽大的门板,往靠壁的老虎灶里添水。灶上搁几把紫铜大茶壶。水气飘摇而上。二楼辛苦了一夜的女人们,披散头发,趿上鞋,懒懒散散地靠在飘出的木板阳台的栏杆上,或对镜梳妆涂脂抹粉,或嗑几粒昨夜剩下的葵花籽儿,也互相间闲聊几句。阚圆倒清楚这花巷的典故,心里也恍惚明白赵根的女同学为何会唱小曲儿的缘故。那条街有太多的故事。阚圆去年大二暑假时还专门在那条街上转悠了几天。但一时间,也就无了话。
  你几岁了?
  十四。
  念几年级?
  初三。
  去年期末考试都考了多少分?
  语文97,数学100,英语85,物理100,化学100,历史100,政治75、生物100。
  哇,这么厉害。你爸妈过年给你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压岁吧。
  他们都死了。
  
  阚圆吃了一惊,手藏入羽绒衣的口袋里。
  赵根转过脸,眼里有了一丝羡慕,你是大学生吧。我看你的样子像。
  阚圆点点头,我在南昌大学。
  我知道这所学校。老师说过。说未来几年,南昌大学可能成为全国重点大学。对了,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活在这个世上吗?我是从哪里来的?赵根顿了一下,还有我爸与我妈都去哪里了?赵根摊开手掌,左手大拇指下方的掌丘处赫然有两道翻卷起来的肉,颜色已发了白,我用刀子在手上刻,我想把我爸的名字刻在手上。我并不怕疼。但我老找不到锋利的刀子。我没再刻下去,主要还是因为我听见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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