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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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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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怀恩放下棋子说,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刘师傅掏出酒壶,喝了口,没吭声。
  高怀恩压低声音,眉眼挤成一堆,刘师傅,我听人说,赵师傅一直在替别人当爹?他儿子不是他新生的。赵师傅的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如果换作是我,早拿刀把那人剁了。
  刘师傅一翻眼睛,你他妈的听人瞎说什么啊?没影的事。算了算了,不下了。
  刘师傅收起棋盘。来到门口。雨已住了。天空湿淋淋,残云淡淡,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刘师傅又喝了一口酒,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慨然一声长叹。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这二十二个字,赵根都能把它们正着写反着写倒着写抡起来写了。字写得不赖。笔法苍劲老厚,墨气淋漓,意在老藤之间。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眼前是一幢二层楼的掩在小巷深处的小旅馆。小巷叫福民巷。要进入它,得先下桥,沿着贴在房屋两边林木板上的红色箭头东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头路。石头中间填着煤渣。最窄处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再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就能看见它。旅馆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五块钱,若是通铺,只需二块钱。在这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码头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形容猥琐的男子,一些靠身体谋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的递上五块钱,接过钥匙,沉默地拐了柜台上的楼梯。女的跟在后面。在阴暗潮湿的走廊尽头,他们找到了房间。用钥匙捅开了门。门里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非常破的14寸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隐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覆盖。电视机的旁边是暖瓶。暖瓶上方便是这副对联。赵根没闹明白为什么旅馆的主人要把它贴到房间里。也许是某位旅客贴的。也许当旅馆老板接手这间小旅馆时,它就已经存在。屋里惟一新鲜的事物是墙壁角的痰盂。秃头男人开了电视。女人在床上坐下,手撑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单上。他们在交谈,因为玻璃,赵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哭了,手捧住脸。秃头男人挨着女人坐下,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把头埋入秃头男人的膝盖。秃头男人的手滑入女人的后背。赵根在湿滑的屋脊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这个肮脏的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房间。
  赵根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街道凌乱,杂沓交错。一个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飞快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了,颤颤抖抖爬起身。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左腿老绊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绊倒左腿。他的手脚与脸庞都是污泥、水与眼泪。他额头上还有几张湿沾的废纸。他是一个脏孩子。终于,他没能再爬起来身,蜷缩在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望着四周飘过的一张张默然的脸庞,望着水坑里那个黑乎乎短短的影子,放声大哭。他哭得如此伤心,几乎喘不过气,舌头吐出,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里有锤子在打。孩子两眼红肿。潮湿的空气犹如毒蛇的信子,舔着他的额头,舔着他的鼻,舔着他的嘴,舔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赵根停下脚,蹲下身,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挺脖子,冲着长街的尽头,那没有人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我操你妈。我要操死你妈哟。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赵根默默看着,扬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愣了,哭声小了,断断续续,手握成拳头,目光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打我?
  孩子声音颤抖,嘴的上下颌在急剧开阖。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赵根盯住孩子通红的眼,认真地说。水坑旁边的马路上有一条被雨水冲得雪白蚯蚓。不清楚它是怎么来到这坚硬冰凉的马路。赵根踩碎它,踩出一团灰褐色的肉酱。赵根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再说,我就打死你。哭的孩子都是没出息的。
  孩子的声音曳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赵根脸上。孩子举起了那两只因为营养极度不良皮包骨头的拳头,两边的太阳穴发了狂似地搏动。赵根抹去了脸上的痰,笑了笑,起身走开。
  在马路对边的梧桐树下,周落夜撑着一把花布洋伞,望了赵根一眼,把脸转开。
  那里有一个新开不久的游戏机厅,嘴唇上生出淡淡髡须的少年在奋力拍打键盘。“杀戮”是这些游戏的主题。游戏以杀人为乐,以杀人最多为最大荣耀。他们驾驶卡车、轿车、跑车、救护车、起重车、警车甚至快艇和直升机,使用匕首、砍刀、手枪、冲锋枪、狙击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互相碰撞、撕杀,把彼此打爆头,把对方大卸八块,把对方的脊椎抽出身体。屏幕里溅出的血光映红了少年们的脸庞。少年们叼住烟头,疯狂地笑,把烟头摁灭在手腕上。
  赵根嘴角抽动,捡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扔去,心里充满无可渲泻的对暴力的渴望。是的,就是暴力。不管是殴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殴打。不管是折磨别人,还是被别人折磨。惟有肉体的疼痛,才可让灵魂浮出那暗黑之处,摆脱肉体这种存在所带来的无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
  那光啊。那耀眼的光。那吞噬一切的光。
  
  十五
  孩子,你怎么了?阿爷说话了,睁开浑浊的眼。
  赵根吸吸鼻子。篱笆那边是那条叫阿黄的狗。几秒钟前,它像往日一般蹿到他脚边试图表达亲呢时,赵根一脚踢飞它。狗嗷地一声惨叫,跳过篱笆,隔着竹栏看着这个与往日不同的少年,目光忧伤。赵根没说话。阿爷慢慢说道,今天这么早放学了?
  我没去上课。赵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孩子,你过来。阿爷说。
  赵根在阿爷面前的小竹椅上坐下。
  我老了。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阿爷支起身子,声音含糊不清,我嗅到了你身上的味道。一种不大好闻的味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但害怕是没有用的。与事无补。你要学会去感受内心,去倾听它的声音。我们要有信仰。不要被眼前所见摧毁自己的内心。
  我什么都不怕。赵根咬住嘴唇,一字一字说道。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孩子,肉体本是朽木一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能明白吗?
  赵根摇头,又点头,又再摇头,阿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好像是佛经里的话吧。
  是我内心的话。孩子,你跟我进来。
  
  屋子逼仄狭小,好像一个盛满光阴的不规则形状的破瓮。里面有发了霉的臭味,有哀伤缓慢的音律,时间的行板已经接近尾声。窗户玻璃上糊着报纸,一大片黑暗遮住四面的墙,在头顶挤出一个让人屏住呼吸的空间。很难看清屋顶棚糊有什么东西。一盏白炽灯拖着粘满苍蝇的电线从里面坠下。阿爷反手关上门,开了灯,示意赵根在床铺上坐下。床铺上的被褥略显凌乱。靠床的五斗橱上摆放着几本旧杂志。床脚下有一缕檀香。阿爷嘶哑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这个破瓮里溜出来的某种可疑的生物。
  孩子,我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吗?
  阿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赵根有点不安。
  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阿爷拉开抽屉,翻出一个长方形笔记本大小的东西,缓慢地,把包裹在上面的棉布一层层打开。是一张女孩子的相片,圆脸杏眼,梳着整齐的刘海,被固定在四周磨损的木框内,上面镶着透明的塑料片。阿爷仰起头,疲惫的目光穿透了茫茫时空。
  
  那还是公元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把刺刀擦得雪亮的时候,战火烧掉了许多人的家园。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东北的地方,那里有着中国最肥沃的土地,山是白的,叫长白山;水是黑的,叫黑龙江。是统治了中国数百年大清王朝满族人的发源地。它包括了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以及内蒙东部呼伦贝尔、赤峰、兴安盟这些地方。他们穿大襟长袍,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这种服式,只不过分单、夹、棉、皮而已。他们夏天戴用秫秸皮编制的尖顶斗笠。春秋戴用黑缎子缝制的瓜皮帽。冬天戴有护耳加缝毛皮的毡帽。那些出外在外的车老板、猎人,就戴那种毛又长又厚、帽耳加长的“大皮帽子”了。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欤B草。关东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大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
  阿爷脸上有着隐隐笑意,嘴里轻轻地哼:
  笊篱姑姑本性白,戴朵花,背捆柴,扭扭搭搭下山来。你也拍,我也拍,拍着手儿跳起来。
  赵根不敢做声,手抓在枕头上。枕头潮湿,乌黑发亮。
  阿爷抓着相片的那只手只剩下皮与骨头。
  阿爷垂下头,手掌一遍遍擦拭着相片,来回摩梭。
  那一年,日本第七十二师团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驻扎在关东的某个小镇,驻扎在一个摘下门坎就可以进出大马车的四合院里,那是有钱人家的房子,青砖小瓦硬山到顶,正脊、戗檐、腿子墙等部位装饰砖雕或石雕。有钱人在日本人到来前早早跑回内地。孩子,日本人刚来中国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撕下脸,他们要搞大东亚共荣圈,要收买人心。所以他们口袋里经常揣着糖,看见小孩子就散;若哪户人家缺了粮,没法过年,他们还会骑着大白马送来白面。人们一开始提着心吊着胆,把门上插着的青天白日旗换成日本鬼子的膏药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渐渐,这颗心放回肚子里了,帮日本鬼子做事的人多起来了。
  赵根打断了阿爷的话,阿爷,为什么有钱人可以跑回内地,镇里的其他人不跑呢?
  孩子,那里是他们的根。那里有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房子。他们跑不了。再说,穷人能跑到哪里去?
  阿爷咳嗽几声,赵根急忙起身去捶阿爷的背。阿爷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灰雾。
  镇上很繁荣,茶楼、当铺、酒肆、烟馆,整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年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镇里办庙会,机关、学校放假,四乡八镇聚来人,卖饮食小吃的、卖鞋帽布匹的、抽签算卦的、卖丸散膏丹的、打把式卖艺的、卖日用杂货的、唱大鼓拉洋片的……还有早早赶来搭台连演几天酬神大戏的戏班子。镇里的少年玩得很疯。其中一个少年的父亲是替日本鬼子做翻译官。他在庙会上遇见了一个女孩儿。
  阿爷吐出一口浓痰,身子剧烈地摇晃,脸色在瞬间胀得通红。
  阿爷,你没事吧?赵根怯怯地问。
  阿爷摆摆手,没事。不碍的。你能听阿爷念叨这陈年芝麻,阿爷高兴得来不及。
  赵根为阿爷端来一杯水。阿爷喝了。
  女孩子是日本人。是松下浩队长的独生女儿。她与佣人来看庙戏,与佣人走散了,被来自小镇旁边茅屋泥墙的几个村落的孩子围住。这些孩子没有在小镇里生活的孩子幸运,他们的亲人有许多已经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死。他们纷纷向女孩子投掷石块。女孩子的头被砸破,流了很多的血。他在一边看见了,把这些当时他认为是粗鲁的缺乏教养的孩子赶走。他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女孩子帮他包扎伤口。那时,他也就十五六岁吧。她与他一样大。他能把树叶含入嘴里,吹很动听的曲子,还会念唐诗,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女孩子眼里有了光。他们相爱了,在树林里,在房间里,在密密星光里。
  阿爷,他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日本女孩子呢?
  我不知道。他就这样做了。也许是少年的热血。在他帮助女孩时,他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他是在那些孩子愤怒的喊声中才知道女孩子的身份。等他明白,一切都晚了。事实上,就算他预先知道她的身份,他也会那样做。他出身于镇子里的士绅家庭。他所受到的教育决定了这点。
  阿爷,我觉得他不对。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不能去帮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对与错啊。孩子,对与错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看我们抛下硬币的时候,硬币落在地上时,哪面朝上。
  阿爷。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万。可他们还不认账。他们的首相还去参拜靖国神社,在神社里祭奠死去的战犯。他们还妄想修改历史,把侵略中国称为进入中国。
  孩子,你从哪知道这些?
  我看《半月谈》。我上厕所时,蹲在那里看。还有,我们要考政治时事。
  孩子,可他那时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南京大屠杀,只知道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城,蒋介石跑到重庆去了。再说,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那个日本女孩儿也只是她自己。孩子是没有罪的。你别急。他也恨日本鬼子。你听我慢慢说。
  赵根没言语了。
  阿爷继续说道,女孩子的父亲,松下浩队长无法忍受女儿与一个中国人相爱,砍死了女孩子的佣人,决定用火烧死这两位年轻人。他的父亲,那个翻译官把他绑到松下浩面前。死刑马上就要进行,他绝望地望着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女孩子。他不想死。女孩子不停地说对他说,对不起。
  阿爷,女孩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们死了吗?
  是啊。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他。阿爷沉默了,慢慢说道,他们都没有死。附近村落里的八路军发动了一场突袭。因为女孩子母亲的不忍心,他与女孩子得以从火堆中逃脱。他的父亲丧命于松下浩军刀之下。八路军撤退后,暴怒的松下浩把女孩子的母亲抛入随军慰安妇营。
  阿爷,那个松下浩干吗要这样干?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他们追求武士道精神。女人对于他们这种男人来说,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他们脑袋里只有天皇,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阿爷,你刚才对我说,我们要有信仰。可我们能信仰什么?像这个松下浩,他有对天皇的信仰,可这种信仰未免太可怕了。
  我要你信仰善意。孩子。内心的善意。我们都有为恶的冲动。但善能让我们超脱这个世界。恶是一种世俗的力量,它能推动社会,它或许能帮你获得很多具体实在的东西,比如好吃的吃穿的好玩的,但这些东西在你快要死的那一刻,你会发现它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惟有善,那光,可以照得见天堂。
  阿爷的声音急促起来,胸膛里发出呼呼的回响。里面有一个风箱。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你可能不去河边。前些日子,河边有一个疯子,听说是大学老师。他老说,这个世界是在走向什么极端,人与人的关系走向对抗,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坏,而不是越来越好。善意在一种什么“熵”下,就像车轱辘底下的螳螂。大意如此,我也说不清。
  孩子,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你现在看见的。一个是诗意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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