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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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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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在这里说这样的话?李桂芝急急去拉秃头男人的手,乐天,你走吧。别发神经了。
  我也只对你发神经。桂芝,我算看透了,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秃头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桂芝,我心里难受啊。好,不说这些了。徐明玉的事,我会办。你放心。好歹,她也是棉纺厂的职工。
  秃头男人与李桂芝一前一后走了。秃头男人走得慢,一步一步,肩膀上有看不见的石头。李桂芝走得快,一扭一扭,腰肢折着。
  徐明金犹豫地看了赵根一眼,没说什么。赵根心里七上八下,有虫子在爬。
  
  徐明玉躺在住院部走廊尽头的加床上,眼睛肿着,眉骨包着绷带,脸凹下去,像涂了一层黄腊。眼睛闭阖,睫毛微微闪动。一个赵根不认识的女工模样的年轻妇人坐在徐明玉床边。妇人眉眼黯然,嘴唇小小,神情悲痛。徐明金喊了声,“姐”。徐明玉睁开眼,看看徐明金,看看赵根,转过脸。徐明金扑在床沿,双膝软软瘫倒,双手捂脸,嚎啕出声,喊出泪,“姐,你不要死啊。”妇人眼圈红了,偷偷扭过身,抹掉泪。一个护士闻声过来,“喂,小声点,别影响其他病人。”在徐明玉的左侧是一个吊盐水的支架。在徐明玉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小半袋澄黄色的液体。那是尿。床脚下,是一篮水果、鸡蛋与麦乳精,还有用铁盒子装的鸡汤。赵根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张纸,下意识地折叠,折成一只纸飞机,想了半天,把它放入篮子里。妇人拉起徐明金,“孩子,你去外面吧。别影响你姐。你姐现在需要休息。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妇人声音哽咽。
  
  鱼是水中的泡沫,人是空气里的泡沫。痰是泡沫,血是泡沫,眼泪是泡沫,传说中的美人鱼也是泡沫。亲爱的,你是我的泡沫。我要在你里面,把唇紧紧地贴在你胸脯上。
  当阳光把我们倒进空气的时候,我们合为一体。我爱你,你是我惟一愿意相信的东西。
  暮色低暗。路边音像店里传出清澈的歌声。这歌声像闪电一样。赵根的心脏一阵阵抽搐,好像被这闪电击中的麻雀。徐明金刚才可能只看见徐明玉的脸,但赵根却看见了那隐藏在床单下的手。徐明玉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指头。这伙梅花帮的少年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徐明金还在抽泣。路灯把她的影子弄皱,弄得长长短短。雨自冥暗处飘落,点点滴滴,飘飘荡荡,轻烟一样。细小的雨点撒落脸颊,冰凉湿滑。雨是伤心泪。人是伤心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悲伤。街头录像厅里传出疯狂的厮杀声。无所事事的少年们在录像厅门口的石阶蹲成一排,垂头抽烟。他们中的谁是梅花帮的成员?或者说他们中的谁将要成为梅花帮的成员?他们像石头一样,等待命运的宣判。他们中的谁或许活不过今夜。
  赵根叹息着。徐明金望过去,手在颤抖。
  徐明金说,他们就是梅花帮的?
  赵根摇头,我不知道。
  被雨水浸得发亮的树下,走过几对撑着伞的青年男女。他们相依相偎,眼睛如海滩上的贝壳一般闪动光芒。脚步声湿嗒嗒。他们逐一消失在茫茫水雾深处。他们是美好的,但这种美好与赵根无关,与徐明金无关,与躺在病床上下身被撕裂的徐明玉无关。没有星,没有月。黑云低垂,把万千灯光压低。
  遍地都是三轮车。白头发的老人、疲惫不堪的青年、潦倒落魄的中年男人、手脚粗大的妇人,还有十来岁面庞稚嫩的少年。他们额头满是雨,满是汗,脸被路灯映得发亮。他们奋力踩下踏板,把稳笼头,向前冲,争先恐后驶向在路边招手的人。
  在这个城市,坐三轮车,只要一块钱,不问路程远近。为了这一块钱,他们敢舍出命。几天前,几个三轮车夫因为争抢客人,打起架,一个老人被人拿刀捅死。凶手连夜出逃。
  赵根心里急流飞瀑。只想找个地方大哭几声。
  马路像银子一样闪光。车轮驶过,溅起点点银屑。赵根看见父亲。赵国雄的三轮车上坐着四个人。四个少年,三男一女,挤成一堆。父亲在上坡,身子绷成一条弓。坡度很陡。少年们尖声怪笑。父亲的身影斜斜的,一点点消失在微微雨声里。赵根热泪淌下。
  赵根说,明金,你别哭。我们还有明天。
  赵根说,你姐会好起来的。
  赵根还想说话,一辆桑塔纳呼啸而来。车子开得快,开得猛,恶狼一般。赵根心里一抖,抱住痴痴呆呆的徐明金,团身一滚。车轮擦着脊背呼啸而去。风刮得脊梁隐隐生疼。眼前霓虹刺目。一群醉熏熏的穿制服的人走出酒楼大门,望着泥猴般的赵根与徐明金,纵声长笑。
  赵根黯然神伤,你没事吧?
  徐明金摇头,没事。我不疼。
  血自徐明金下颌渗出。血往下滴,滴在路上,梅花一样。她被石头磕破了脸。赵根抓了把泥,敷在她脸上,把徐明金搂入怀里,轻轻说道,我们回家吧。
  
  一个星期后,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徐明金会干出这样的事。谁都没想到这个模样愚蠢的女孩子在干这件事时竟然会这样冷静,而且干下的事确实是要多么愚蠢就有多么愚蠢。徐明金不知从哪找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裤兜里。上学的时候,从学校跑出来,跑到录像厅门口,一家一户问过去,问那些少年,谁是梅花帮的?
  少年们没弄清子午卯寅,互相挤眉弄眼,觉得这小女孩儿太有趣。杨凡那天也在人堆里,或许是闲极无聊,搭腔问道,你找梅花帮的人做什么?
  徐明金垂下眼帘说,我被人欺负了。我想加入梅花帮。
  杨凡笑了,哈哈,你还真找对了人。我就是梅花帮的。你叫声大哥。大哥帮你出气。
  徐明金继续说,凭什么你能说自己是梅花帮的?
  杨凡朝着伙伴们眨眼,撸起袖管,露出那一个“忍”字,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梅花帮的标志。每个入帮的少年都得在手腕上刻字。到时,你也要刻,别疼得哭爹喊娘啊。
  杨凡乐着,浑不知大难临头。徐明金说,那我能看看吗?
  杨凡马上把手伸过去。徐明金贴过身,瞅着,手自裤兜里摸出刀,一刀捅去。杨凡愣了。低头去看胸膛。徐明金拔出刀,又是一下。其他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就像油溅入水里,盯着杨凡胸口涌出的血,“啪”一下往四处溅去,拼命逃窜,尖声惊叫,杀人啦。杀人啦。杨凡跌倒在地,眼泪、鼻涕、小便一起涌出,还张嘴问,你为什么拿刀捅我?徐明金一声不吭,眼里也没有泪,一刀一刀捅着,等到人们围上来,徐明金已经把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捅成一张满是窟窿眼的废纸。
  
  杨凡莫明其妙地死了,死得冤枉。他也许做了不少坏事,但他根本不认识梅花帮的人。或是因为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徐明金杀人案,徐明玉被轮奸案终于得到警局重视,没两天时间,案破了,七名少年尽是铁路职工的孩子。人们谈论着徐明金,谈论着这个奇怪女孩。大家想不通,一个十岁大点的孩子竟然有勇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有力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杀得一点也不手软。
  徐明金是自己走到派出所的。大家围在她身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没人敢靠近她。徐明金走在路上,像猫一样拖着步子,没再说一句话。
  当赵根听到这件事后,派出所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密密匝匝的人头比夏天田里的西瓜还要多。平时门庭冷清的派出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朝着这里奔跑。警察不得不拉上门口的铁栅栏。但一眨眼,铁栅栏就落满了人。他们甚至来不及顾忌被栅栏尖头洞穿肚腹的危险。赵根想起了摆摊老者死去的下午,想过栗老师被枪毙的那个上午。赵根被前赴后继的人流拱上了一棵树。所有朝向派出所的窗户都敞开,朝向那个女孩。赵根在树上望着在秋日下凛凛发光的人民公安的警徽,心头一片茫然。
  半个月后,徐明玉离开了这个一口唾沫能淹死人的小城市,拖着行囊,拖着残破的身体,去了南方。
  
  十四
  秋雨飘下。一阵紧过一阵,像千针万线,把天地织成一个密不透气的灰褐色的茧子。一阵秋雨一阵凉。阵阵秋风阵阵寒。寒意入骨。那在山坡上堆积的翻滚着的云磨盘一样转动,浑欲把穿着颜色迥异的雨衣与高统雨鞋在翻过山坡的人辗成粉末。人小小的,是一把把豆子。偶尔出现的一道道白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那是天空的伤口,转瞬逝去。雨水冲去昔日血迹。
  赵国雄到了厂门,下了车,推着车,把车停在机修车间旁边的车棚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弯着腰用干布拭去车架上的水珠,与赵国雄打了声招呼,随手扔过来一块布。赵国雄蹲下身,开始擦车。这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还是赵国雄结婚那年购置的,经过了这么多年风雨,虽然色泽暗淡,但每根骨头还是值得信赖。中年男人额头有很深的皱纹,笑道,老赵,蹬三轮的收入还行吗?
  赵国雄点头,刘师傅,你儿子今年元旦摆喜酒吧?赶明年,你就要抱孙子了。
  刘师傅叹息,为儿女做牛做马一辈子啊。这酒还悬着呢。娘家那边放出话,说要一万块彩礼。还要四大件,不是我们那时候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得二十五英寸的彩电、双开门冰箱、一套组合家俱,还要他娘的狗日的什么立体音响。我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玩意儿。妈的,拆我这几根老骨头去煎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赵国雄说,是这样的行情。姑娘是兽药厂的吧?是好人家。文文静静。
  刘师傅的眉毛飞起来,咧嘴笑道,这个人才倒是不错。是兽药厂的化验员。坐办公室的。我家那臭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吃了根牛鞭,嘿嘿,当初让他去跑销售还真没错,吃上了嘴皮饭,算是替我挣了脸。老赵,等你家儿子考上北大清华,以后准给你带一个北京的媳妇。说不定还是人家姑娘打倒贴。你那儿子有出息。听说年年在全校拿第一。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这张脸就光彩了。
  赵国雄脸上露出笑容。雨雾里有刺鼻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不是哪只不幸的鸟或者老鼠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是从附近棉纺厂、兽药厂飘过来的烟,被雨水裹着,粘在脸上。脸上似有蚂蚁在咬。机器轰鸣。咔嚓咔嚓的圆盘印刷机声穿过了雨水。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撑伞过来,皱起眉头说,上班时间,不许擦车。
  赵国雄起身把棉纱布塞入车座垫下,往机修间里走。刘师傅没动,继续擦,擦得更专心致志。
  年轻人跺了下脚,刘昌义,你耳朵聋了?
  刘师傅仰起脸,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擦车子可以,但我手痒,总要擦点东西才好。要不你去把你老婆叫来。
  年轻人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微笑起来,你老婆没叉开腿被人擦,你能站在这里呼三喝四?狗样的东西。
  年轻人急了眼,刘昌义,你他妈的说什么?
  刘师傅从地上的工具盒里捡出一把锤子,放在手中掂掂,挺起身,眼里迸出凶光,没大没小的狗东西,你再说声他妈的试试,老子把你的头锤进王八壳内。
  年轻人不再言语,扶了下眼镜,嘴皮嗫动,转身急急地走。雨湿路滑,到拐角处,身子仰空趴倒。刘师傅哈哈笑出声,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自怀里掏出小铁皮盒,喝了一口。手微微颤抖。刘师傅接过铁皮盒,往嘴里倒,马上呸地一下吐出来,我操,你都蹬三轮赚外快了,还喝这该死的东西?想找死啊?
  刘师傅咳嗽着,也自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我家小子买的,在西安带过来的,真是好东西。刘师傅灌了口,递给赵国雄,你尝尝。里面灌的是西凤酒。好酒啊。
  刘师傅喉咙里拖出长长的惬意至极的声音。赵国雄嗅了嗅,拧上盖,扔回去,举起自己手中的小铁盒子,不了。我还喝这个。我喝惯了。
  一个青工跑过来,抹着额头上的雨水,刘师傅,赵师傅,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刘师傅吹了声口哨。赵国雄说,老刘,我过去看看。
  赵国雄提起工具盒,披上雨衣,匆匆过去。车间里有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最近厂里在赶印一本《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小册子。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喝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女工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这是长期呆在磨盘印机前造成的职业病。女工的眼眶红着。
  年轻人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让旁边几台磨盘机的马达声也相形失色,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亏了你还是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这样幼稚的错误也会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再出这样的事故,你准得排头一名下岗。
  赵国雄挤入人群,低头检查了遍,说,没事,换个齿轮就行了。
  年轻人火气更大了,换个齿轮就行?你以为齿轮不要钱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多少钱?这是国家财产。
  赵国雄径自用扳手卡住螺丝,嘿一声,腮帮子扭成疙瘩,眼睛里浮现出丝丝亮光,动作娴熟充满节奏,手拧,肩倚,足撑,膝抵,浑若《桑林之舞》,几分钟的时间便换好齿轮,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身子松懈,眼里的光缓缓消失,又重新回到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正面对着一张肮脏的象棋盘思忖,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摇摇头,头埋在双腿中间,我眯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太困了。
  刘师傅嘿嘿一笑,不会被弟媳榨干了吧?我说你可得悠着点。这女人啊,是男人的刮骨刀。
  赵国雄没吭声。刘师傅咂咂嘴,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
  
  一个青工躲在角落里,嘴里念念叨叨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刘师傅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说,高怀恩,在念啥哩?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身材高大,看上去文质彬彬。被刘师傅一说,脸还红了。真是难得。刘师傅摸起高怀恩手里的书,是《大学语文》。刘师傅眉头一皱,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娘的,看这种门,心野了啊。想飞了不是?来,杀一盘。你赢了我,书还你。
  高怀恩嘿嘿干笑,刘师傅,你就爱拿我开玩笑。书还我吧。别弄皱了。
  刘师傅一瞪眼,咋唬道,怎么着?刘师傅的话你也敢打折扣?下棋,下棋。
  刘师傅放正棋盘,摆妥棋子,拈起三路上的兵,啪一下,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棋局。高怀恩左炮中移。刘师傅出马护兵。高怀恩车九进一。刘师傅上仕掩帅。俩人你来我往,行不至三十着,刘师傅双炮沉底,已成绝杀。高怀恩苦笑,刘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啊。再下我还是输。你还是把书还我。刘师傅大笑,把书扔还,继续继续。高怀恩的脸苦得比苦瓜还苦。下不多时,刘师傅一叹,老赵这日子过得别扭啊。
  高怀恩如梦惊醒说,哪个老赵?
  刘师傅说,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高怀恩嘿嘿干笑说,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
  刘师傅说,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好,读书好,以后翅膀硬了,想离这多远就有多远。远离这群王八蛋。
  高怀恩放下棋子说,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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