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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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作者:莫言-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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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话传达给了俺。爹的声音在俺的耳朵里轰轰地回响着:儿子,你是个干大事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因为一个女人把国家和朝廷的活儿扔在一旁,这是不允许的,这是要杀头的。爹曾经多次告诉过你,干咱们这一行的,一旦用白公鸡的鲜血涂抹了手脸之后,咱就不是人啦,人间的苦痛就与咱无关了。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还能去给你老婆送一块麦芽糖?

  即便爹允许你去送麦芽糖给你的媳妇吃,袁世凯大人和克罗德也不会答应。你抬头看看你岳父曾经在上边演过大戏的台上,现在端坐着的那些大人们的模样,哪一个不是凶如虎狼?

  俺朝戏台上望去,果然看到袁世凯和克罗德脸色靛青,眼睛放射着绿光,好似针尖和麦芒,齐打伙的射在了俺的身上。俺慌忙低了头,跟着爹回到床子前。俺心里念叨着:老婆,别哭了,反正你这个爹也不是一个好爹,你说过,他让一头毛驴把你的头咬破了。这样的爹被檀木撅子钉了也就是钉了。如果是俺爹这样的好爹,被檀木橛子钉了,哭一哭还是应当的。孙丙这样的爹就别为他哭了。你觉得他被橛子钉得很痛,其实未必呢,其实他很光荣呢,他刚才还和俺的爹互相道喜呢,咪呜咪呜。

  钱丁还站在那里,眼睛似乎看着面前的景物,但俺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监刑官,鸡巴摆设,啥用也不管,指望着他下令,还不如俺们爷们儿自己行动。既然囚车拉来了两个孙丙,那就是让俺爷们儿给这两个孙丙都上檀香刑。俺们已经把真的孙丙成功地送到了升天台上,从爹的脸色上俺知道这活儿中间出过一点点差错,但基本上还比较成功。第一个马到成功,第二个一路顺风。两个衙役从升天台上把孙丙腾出来了的松木板子抬下来,放在了杀猪床子上。俺爹悠闲地对看守着假孙丙的衙役说:

  “开锁。”

  衙役们把沉重的铁链从假孙丙的身上解下来。俺看到卸去了沉重铁链的假孙丙没有像真孙丙那样把身体挺起来,反而像一支烤软了的蜡烛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出溜。他的脸色灰白,嘴唇更白,像破烂的窗户纸;眼睛翻白,像一对正在甩子儿的小白蛾。两个衙役把他拖到杀猪床子前,一松手,他就像一摊泥巴一样萎在了地上。

  俺的爹吩咐衙役,把假孙丙抬到了搁在了杀猪床子上的松木板上。他趴在板上,浑身抽搐。爹示意俺用绳子捆住他。俺熟练地把他捆在了板子上。不等爹的吩咐,俺就把那把剔骨头的小刀子抓在手里,将他屁股上的裤子扯成了一个篷,然后轻轻一旋——哎呀不得了呀——一股臭气从这个混蛋的裤裆里蹿出来——这家伙已经拉在裤裆里了。

  爹皱着眉头,将那根檀木橛子插在了假孙丙的尾骨下方。俺提起油槌,往前凑了一步,没及举槌,就感到一股更加恶毒的臭气扑面而来。俺扔下油槌,捂住鼻子就跑,好像被黄鼠狼子的臭气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后严厉而低沉地喊叫着:

  “回来,小甲!”

  爹的喊叫唤醒了俺的责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脚步,避避影影地、绕着圈子往爹的面前靠拢。假孙丙大概是烂了五脏六腑,一般的屎绝对没有这样可怕的气味。

  怎么办?爹还在那里双手攥着檀木橛子,等待着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当橛子进入他的身体时这家伙的屁眼里还会拉出什么样的东西。关于俺们今天干的事儿的重要性俺早就听爹讲述了许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里往外射枪子儿俺也得站在那里抡油槌,但他的屁眼里放出来的臭气比枪子儿还要可怕。俺稍微靠前一步,肚子里的东西就打着滚儿往上蹿。饶了俺吧,亲爹!如果非要俺执这个刑罚,只怕檀木橛子还没钉出来,俺就被他活活地给熏死了……

  老天开眼,在最后的关头,端坐在大戏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凯下达了命令,将原定执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斩首。接到命令后,俺爹将手中的檀木橛子一扔,皱着眉毛,屏住气儿,从一个离他最近的衙役腰间抽出了一把腰刀,一个小箭步窜回来;用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麻利劲儿,手起刀落,白光闪烁,眨巴眼的工夫,就将真小山子假孙丙的脑袋砍落在杀猪床子下。

  咪呜——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一)  
莫言  


  小山子人头落地,白太阳猝然变红。老赵甲提起人头,满面是做作出来的庄严表情,令人厌恶啊,令人作呕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对着余把小山子的头颅高高举起,鲜血淋漓,他说:

  “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余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耳朵里枪炮轰鸣,这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啊,这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这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弃你啊还是殉你?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茫,一片荒凉。根据确凿的消息,皇太后挟持着皇上,已经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里,虎狼横行;皇宫大内,神圣庙堂,已经变成了八国联军恣意寻欢的兵营。一个把国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吗?可是袁世凯袁大人,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出来的精锐部队,不去保卫首都,不去杀贼擒王,却与那洋鬼子一道,在山东镇压我血性儿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陋街穷巷里的顽童,都在传唱:“清不清,风波生;袁不袁,曹阿瞒”。大清朝啊,你养虎遗患;袁世凯啊,你居心阴险。你残杀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权;你用百姓的鲜血,讨得了列强的喜欢。你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大清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们觉悟了吧,你们觉悟了吗?你们如果还把他当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反躬自问,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

  余缺少舍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尽管余从小读书击剑,练就了一身武功。论勇气余不如戏子孙丙,论义气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孱头。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余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样蜡枪头。

  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余是一个媚上欺下的无耻小人。

  窝窝囊囊的高密知县钱下,你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连临死前被吓得拉了裤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强过了三千倍。既然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你就像条走狗一样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当狗,履行你的监刑官的职责吧。余将涣散了的眼神集中起来,看清了刽子手赵甲手中的人头,听清了他像表功一样的报告,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余疾步行走到戏台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打千,”

  向着台上的贼子和强盗,高声报告:

  “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袁世凯和克罗德低声议论了几句,克罗德大声欢笑。他们站起来,沿着戏台边缘上的台阶,走到了台前。

  “起来吧,高密县!”袁世凯冷冰冰地说。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一样的克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人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的沉着镇定,可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站在了好汉子孙丙的前面,仰起脑看着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格外肥胖了的脸。

  他的嘴里流着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因为缺齿,使他的骂声有些含糊,但还是能够听清。他大骂着袁世凯和克罗德,甚至试图把口里的血沫子喷吐到他们的脸上。

  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了,使他的喷吐变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个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说:

  “高密县,按照说定了的赏格,拨银子嘉奖赵甲父子,并将他们父子列入皂班,给他们一份钱粮。”

  跟随在余身后的赵甲扑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倾斜木板上,大声说:

  “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俺说赵甲,你要仔细着,”袁世凯亲切而严肃地说,“可不能让他死了,一定要让他活到二十日铁路通车典礼,到时还要有外国记者前来照相,如果你让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讲友情了。”

  “请大人放心,”赵甲胸有成竹地说,“小的一定会尽心尽力,让他活到二十日通车典礼。”

  “高密县,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带着你的三班衙役在这里轮流值守。县衙门嘛,暂时就不要回了。”袁世凯微笑着说,“铁路通车之后,高密县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油水也是大大的,岂不闻‘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吗?——仁兄,说到底我是在替你治县牧民呢!”

  袁世凯朗声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孙丙嘶哑的詈骂声中,说:

  “感谢大人栽培,卑职一定尽职尽责!”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二)  
莫言  


  袁世凯和克罗德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密友,携手相伴着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拥着袁的八人大轿和克的高头大马走出校场,向县衙迤逦进发。校场上尘土飞扬,青石板条铺成的大街上马蹄响亮。县衙已经成了袁世凯和克罗德的临时官邸,通德书院已经成了洋兵的马厩和营房。他们走了,校场边缘上围观的百姓们开始往前移动。余感到一阵迷惘,一阵恐慌。袁大人适才的话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浪。他说‘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升迁啊升迁,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这说明余在袁大人心中还是一个能员,袁大人对余没有恶感。检点起来,在处理孙丙事件中,余还是措置得当。是余只身深入敌寨,以一人之力,将孙丙生擒了出来,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伤亡。在执行檀香刑的过程中,余亲自挂帅,日夜操劳,用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淮备好了执行这个惊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设施,换了任何一个人,也办不得这样漂亮。也许,也许袁大人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阴险,也许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兴大清,也许袁大人就是栋梁。

  嗨,余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遵从上宪的命令,恪尽职守,办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于国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们和动摇,恢复了机智和干练,发号施令,将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护着十字架上的孙丙。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了,似乎是全县的老百姓都来了啊,无数的人面,被夕阳洇染,泛着血光。暮归的乌鸦,从校场的上空掠过,降落到校场东侧那一片金光闪闪的树冠上,那里有它们的巢穴,它们的家。

  父老乡亲们,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负重地过你们的日子吧。本县劝你们,宁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奋起抗争的强梁,这被檀木橛子钉在升天台上的孙丙,你们的猫腔祖宗,就是一个悲壮的榜样。

  但百姓们对余苦口婆心的劝谕置若罔闻,他们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涌向沙滩一样拥到了升天台周围。余的衙役们一个个拔刀出鞘,如临大敌。百姓们沉默着,脸上的表情都很怪异,让余的心中一阵阵发慌。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温暖柔和的落日金辉与清凉爽快的圆月银辉交织在通德校场、交织在升天高台、交织在众人的脸上。

  父老乡亲们,散了吧,回去吧……

  众人沉默着。

  突然,已经休歇了喉咙的孙丙放声歌唱起来。他的嘴巴漏风,胸腔鼓动,犹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围的情况。按照他的性格,一个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个歌唱的机会。甚至可以说,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余也突然地明白,拥挤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孙丙从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听他的歌唱。你看看他们那仰起的脑袋、无意中咧开的嘴巴,正是戏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来田野里的风~~ 孙丙一开口,就是猫腔的大悲调。因为长时间的詈骂和吼叫,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沙哑的喉咙与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壮苍凉,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认,在这高密小县的偏僻乡村生长起来的孙丙,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进入太史公的列传也毫不逊色的人物,他必将千古留名,在后人们的口碑上,在猫腔的戏文里。据余的手下耳目报告,自从孙丙被擒后,高密东北乡出现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猫腔班子,他们的演出活动与埋葬、祭奠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们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开始,又在哭嚎中结束。

  而且,戏文中已经有了孙丙抗德的内容。

  俺身受酷刑肝肠碎~~遥望故土眼含泪~~

  台下的群众中响起了抽噎哽咽之声,抽噎哽咽之声里夹杂着一些凄凉的‘咪呜’,可见人们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还是没有忘记给歌唱者帮腔补调。

  遥望着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儿女啊~~ 台下的百姓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呜’。在这大片的‘咪呜’之声里,出现了一声凄凉激越的哀鸣,如一柱团团旋转的白烟直冲云霄:

  “爹爹呀~~俺的亲爹~~”

  这—腔既是情动于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猫腔的大悲调,与台上孙丙的沙哑歌唱、台下众百姓的‘咪呜’帮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余感到心中一阵突发的剧痛,好似被人当胸捅了一拳。冤家来了。这是余的至爱相好、孙丙的亲生女儿孙眉娘来了。尽管连日来胆战心惊,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在风雨飘摇之中,但余时时刻刻都没把这个女人忘记,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余看到眉娘分拨开众人,宛如一条鳗鱼从一群黑鱼里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两边闪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面污垢,状如活鬼,全没了当日那风流娇媚、油光水滑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她是眉娘,如果不是眉娘,谁又敢在这种时刻往这望乡台上闯。俺心中犯了难,俺心中费思量,是放她上台还是不让她把高台上。

  “俺俺俺搬来了天兵天将~~”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孙丙的歌唱打断,在咳嗽的间隙里,从他的胸腔里发出了鸡鸡尾音似的哮声。夕阳已经沉落,只余下一抹暗红的晚霞,明月的清凉光辉照耀在他肿胀的大脸上,泛着青铜般的光芒。他的硕大的头颅笨拙地晃动着,连累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杆子都嘎嘎吱吱的响了起来。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从他的嘴巴里喷出来。腥臭的气味在高台上弥漫开来。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到了胸脯上。

  余心中一阵惊慌,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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