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丙痛苦地喊叫起来。黑衣人扔掉胡须,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蛋子,准确地填进孙丙的嘴巴里。然后,他就用准确而有力的动作,片刻之间就把孙丙的胡须薅干净。
等孙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黑衣人已经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下巴和后脑勺子上的尖锐痛楚,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境里。他用手抠出了把口腔塞得满当当的石头蛋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看到,在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街上,自己的胡须,宛如一撮撮凌乱的水草,委屈地扭动着……
傍晚时,女婿乐呵呵地进来一次,扔给他一个大烧饼,然后又乐呵呵地出去了。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女儿才从外边回来。在通明的红烛照耀下,她欢天喜地,根本不似杀人归来,也不似杀人未遂归来,而仿佛是去参加了一个盛大的结婚宴会。没及他张口询问,女儿就拉下了脸,说:
“爹,你胡说八道!钱大老爷是个书生,手软得如同棉胎,怎么会是蒙面大盗?
我看你是让那些臭婊子们用马尿灌糊涂了,眼睛不管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才说出那些混话。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钱大老爷想薅你的胡子,还用得着他堂堂知县亲自动手?再说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斗须的时候,让你自己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说了,就冲着你骂那句脏话,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关死在班房里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跟你斗什么胡须?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老不正经。整日价眠花宿柳,偷鸡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爷派下来的神差。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就会把你的头拔了去!”
女儿连珠炮般的话语,激得孙丙大汗淋漓。他疑惑地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脸,心里想: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些话,十句中倒有八句不是女儿的声口。仅仅一天不到的工夫,她就换了个人似的。他冷笑一声,说:
“眉娘,姓钱的在你的身上使了什么魔法?”
“听听你这话,还是个爹吗?”眉娘翻了脸,怒道,“钱大老爷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见了俺目不斜视,”她从怀里摸出一锭白花花的大银子,扔到炕上,说,“大老爷说了,‘王八戏子鳖待诏’,正经人没有干这个的。大老爷赏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回去解散戏班子,做个小买卖。”
他心中恼怒,很想把那锭银子掷回去,显示一下高密东北乡人的骨气,但把银子抓到手里后,那凉爽柔软的感觉,令他实在不忍释手。他说:
“闺女,这锭银子,不会是铅心裹了锡皮吧?”
“爹,你胡说什么?”眉娘怒气冲冲地说,“你和俺娘的事,别以为俺不知道。
你风流成性,把俺娘活活气死,又差点儿让黑驴把俺咬死。为此俺记恨你一辈子!
但爹是换不了的,纵有千仇万恨,爹还是爹。这个世界上,剩下一个真心希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爹,听钱大老爷的劝告,回去干点正经事儿,有那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过几年太平日子吧。”孙丙怀揣着那枚大银子,返回了高密东北乡。
一路上他时而怒火填膺,时而羞愧难当。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怕让人看到自己血糊糊的下巴。临近家乡时,他蹲在马桑河边,在如镜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丑陋的脸。他看到自己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鬓如霜,似乎是一个衰朽残年的老人了。他长叹一声,撩起水,忍着痛,洗了脸,然后回了家。
孙丙解散了戏班子。班子里唱旦的小桃红,是个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明煤正娶了。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看上去还算般配。两口子用钱大老爷赏给的银子,买下了这处当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孙记茶馆。去年春上,小桃红生了龙凤胎,大喜。钱大老爷派人送来了贺礼:一对银脖锁,每个一两重。这事轰动了高密东北乡,前来贺喜者甚多,摆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贺客宴遍。
人们私下里传说,钱大老爷是孙丙的半个女婿,孙眉娘是半个县令。乍听了这些话,他感到很耻辱,但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不仁了。他丢了胡须,就如剪掉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马,没了威风也减了脾气,横眉竖目的脸,渐渐变得平和圆润。如今的孙丙,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幸福生活。他满面红光,一团和气,俨然一个乡绅。
第七章 悲歌(三)
莫言
半上午的时候,茶客爆满。孙丙脱了棉袍,只穿一件夹袄,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提着高梁长嘴大铜壶,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苍凉高亢。现在他把戏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来,有板有眼,跑起堂来,如舞如蹈。他手脚麻利,动作准确,举手投足,节奏分明。他的耳边,仿佛一直伴着猫鼓点儿,响着猫琴。琵琶和海笛齐奏出来的优美旋律。林冲夜奔。徐策跑城。
失空斩。风波亭。王汉喜借年。常茂哭猫……他冲茶续水,跑前跑后,忘记了身前身后事,沉浸在幸福的劳动中。后院里,壶哨子吱吱地响起来了。他赶快跑去提水。
小伙计石头,一头乱发上落满煤屑,脸蛋抹得乌黑,更显得牙齿雪白。看到掌柜的来了,石头更加卖力地拉动风箱。四眼煤灶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铜壶。炉火熊熊,沸水溅到煤火里,滋啦啦响,白烟升起,香气扑鼻。妻子小桃红,一手拉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要到马桑集上去看热闹。孩子的笑脸,好像灿烂的花朵。小桃红说:
“宝儿,云儿,叫爹爹!”
两个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壶,用衣襟擦擦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用结满了疤痕的下巴亲了亲他们娇嫩的小脸。孩子脸上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儿。
孩子们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孙丙的心里,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极点后,略微有点酸。他的小步子迈得更轻更快,应答顾客的声音更明更亮。他脸上的笑容可掬,无论多么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忙里偷出一点闲,孙丙倚靠在柜台上,点燃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敞开的大门,他看到妻子拉着两个孩子,混在人群里,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紧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耳大面方的富贵人。他姓张,名好古,字念祖,人称张二爷。二爷五十出头年纪,面孔红润,气色极好。他那颗圆滚滚的大头上,尖着一个黑缎子瓜皮小帽,帽脸上缀着一块长方形的绿玉。二爷是高密东北乡的博学,捐过监生,下过江南,上过塞北,自己说与北京城里的名妓赛金花有过一夜风流。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头,没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孙记茶馆里的常客,只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二爷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用三根指头捏着,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巴哒巴哒嘴,道:
“掌柜的,这茶,为何如此地寡淡?”
孙丙慌忙磕了烟袋,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二爷,这可是您老喝惯了的上等龙井。”
二爷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毕竟还是寡淡!”
孙丙忙道:
“要不,给您老烧个葫芦?”
“焦一点!”二爷道。
孙丙跑回柜台,用银钎子插住一个罂粟葫芦,放在长燃不息的豆油灯上,转来转去的烧烤着。怪异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店堂。
喝过半盏泡了婴粟葫芦的浓茶之后,二爷的精神头儿明显地提高了。他的目光,活泼泼的双鱼儿也似,在众人的脸上游走着。孙丙知道,二爷很快就要高谈阔论了。
面黄肌瘦的吴大少爷,龇着让烟茶熏染黑了的长牙,哑着嗓子问:
“二爷,铁路方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二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临下地说:
“当然有新消息。我跟你们说过的,咱家那位铁杆的朋友广东江润华先生,是万国公报的总主笔,家里开着两台电报机,接受着来自东洋西洋的最新消息。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飞鸿传书——慈禧老佛爷,在颐和园万寿宫,传见了德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谈胶济铁路修建事宜。”
吴大少爷拍手道:
“二爷,您先别说,让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爷道,“你要能猜对,今日各位的茶钱,张某人全包了。”
“二爷豪爽,真乃性情中人也!”吴大少爷说,“我猜着,咱们的万民折子起了作用。铁路要改线了!”
“万幸,万幸,”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念叨着,“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
二爷摇摇头,叹息道:
“各位的茶钱,只能自己付了。”
“到底还是不改线?”吴大少爷忿忿地说,“那我们这万民折子白上了?”
“你们那万民折子,早被不知哪位大人当手纸用了!”二爷悻悻地道,“你以为你是谁?老佛爷亲口说了,‘万里黄河可改道,胶济铁路不改线’!”
众人都丧了气,茶馆里一片叹息之声。面有一块白癣的曲秀才说:
“那么,德皇派特使来,是要加倍发给咱们占地毁坟的赔偿费了?”
“曲兄的话终于沾边了,”二爷绘声绘色地说,“那德皇特使见了老佛爷,先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就呈上了一本账。账本是用一等的小羊皮缝成的,一万年也坏不了。特使说,德意志大皇帝说了,决不让高密东北乡人民吃亏。占地一亩,赔银子一百两;毁坟一座,赔银子二百两。一杠杠银子,早就用火轮船发过来了!”
众人呆了片刻,顿时一片哗然。
“他娘的,占了俺一亩二分多地,只赔了八两银子。”
“毁了俺家两座祖坟,也仅仅赔了十二两!”
“银子呢?银子到哪里去了?”
“吵什么?吵什么?”二爷拍拍桌子,不满地说,“吵破天屁用也不管!告你们说吧,银子,都被那些二鬼子翻译、汉奸买办们从中克扣去了!”
“不错!不错!”吴大少爷说,“认识前屯炸油条的小球吗?这小子,给德国铁路技师的翻译家当了三个月小听差,光每晚上伺候牌局子,捡掉在地上的鹰洋,就捡了半麻袋!嗨,只要是跟铁路沾点边的,不管是乌龟还是王八,都发了大财!
要不怎么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呢!”
“二爷,”曲秀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事儿,老佛爷知道不?”
“你问我?”二爷虎着脸说,“我问谁去?”
众人不由地苦笑起来。笑罢,都低了头,啼溜啼溜地喝茶。
冷场片刻,二爷鬼鬼祟祟地往外看看,生怕人偷听了似的,压低了嗓门,说:
“还有更加可怕的事呢,你们想听吗?”
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二爷的嘴,静静地期待着。
二爷环顾左右,神秘地说:
“咱家一个要好的朋友,王雨亭沛然先生,在胶洲衙门里做幕,近日来,接了数十起怪案一一一许多的男人,一觉醒来,脑后的辫子,都齐着根儿让人给剪去了!”
众人的脸上,都显出吃惊的神色,无人敢插话,都竖着耳朵,静听着二爷往下说。
“那些被剪了辫子的男人,先是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接着就精神恍惚,言语不清。成了地道的废人。”二爷说,“百药无效,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体内的病。”
“雏道又要闹长毛?”吴大少爷说,“俺听老人们讲过,咸丰年间,长毛北伐,先割辫子后割头。”
“非也,非也,”二爷道,“这次割辫,听说是德国传教士施了魔法。”
曲秀才疑惑地问:
“割去那些发辫,究竟要派何用场?”
“迂腐,”二爷不满地说,“你以为人家要的真是你的辫子?人家要的是你们的灵魂!那些丢了辫子的人,为什么出现那样的症状?不正是丢了灵魂的表现吗?”
“二爷,俺还是有些不明白,”曲秀才道,“德国人抓了那些灵魂去又有什么用处?”
二爷冷笑着,不回答。
吴大少爷猛醒道:
“哎呀二爷,俺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事,肯定与修铁路有关!”
“到底还是吴大少爷聪明,”二爷压低嗓门,更加神秘地说,“下面的话,千万别去乱传——德国人把中国男人的辫子,压在了铁路下面。一根铁轨下,压一条辫子。一根辫子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们想,那火车,是一块纯然的生铁造成,有千万斤的重量,一不喝水,二不吃草,如何能在地上跑?不但跑,而且还跑得飞快?这么大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自己想想吧!”
众人目瞪口呆,店堂内鸦雀无声。后院里的壶哨子吱吱地叫着,尖锐的声音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大家都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正在袭来,脖子后边生出森森的凉气,仿佛悬着一把隐形的剪刀。
正在众人忧虑重重,为了自己的脑后发辫担忧时,镇上中药铺的小伙计秋生,急火燎毛般地蹿了进来。他对着孙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孙掌柜的……不好了……俺家掌柜的让俺来告诉您……德国技师,在集上欺负您的老婆呢……俺掌柜的说,快去,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孙丙大吃了一惊,手里的铜壶砰然落地,溅起了热水和”腾腾的蒸汽。随即就有汹涌的烈火烧热了他周身的血液。茶客们看到,他的疤痕累累的下巴可怕地扭动着,脸上的平安祥和之气展翅飞走,显出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狰狞面孔。他右手一按柜台,身体偏转飞起,轻快地跃了出来。仓促间他顺手抄起了顶门的枣木棍子,身子一拧就蹿到了大街之上。
茶客们也纷纷地激动起来,嗡嗡地声音连成一片。大家刚被剪辫案惊吓得心神不宁,突然又接到了德国人欺负中国女人的消息,于是恐惧在一瞬间转变成了愤怒。
自打德国人开始修建胶济铁路以来乡民们心中累积的不满,终于变成了仇恨。高密东北乡人深藏的血性进发出来,人人义愤填膺,忘掉了身家性命,齐声发着喊,追随着孙丙,冲向集市。
第七章 悲歌(四)
莫言
孙丙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耳边刮着呼呼的风。他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路上的人物都仿佛是用纸壳糊成的,被他狂奔的身体激起的气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一张张歪曲变形的面孔,贴着他的肩膀滑过去。他看到,在济生堂中药铺和李锦记杂货铺前面的空场上,一群人拥挤着围成一个圆圈。
他看不到人群里的情景,但他听到了妻子嘶哑的叫骂声和他的宝儿、云儿的嚎哭声。
他一声长吼,宛如虎啸狼吟。他高高地举起紫红色的枣木棍子,狂兽般跳跃而来。
众人纷纷地为他闪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两个腿如鹭鸶、头如梆子的德国技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在用他们的手,摸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用双臂慌乱地遮挡着,但挡住了胸膛挡不住屁股,挡住了屁股暴露出胸脯。德国技师生着细密绒毛、粉红色的手,如同八爪鱼的柔软腕足一样难以逃避。德国技师的绿眼珠子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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