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后。叶心钺来到谢大军的宿舍里,谢大军正和他的下级贸易公司的缝纫部的苗师傅闲聊。
谢大军正式到县商业组任副组长后,主管贸易公司及畜产品等业务。同来的苗师傅请谢大军与他同住一室。
老叶叫谢大军他俩同他一起到电影队长曲加家里去喝茶,说李刚义副主任也在曲加家。
老苗说:“我不喝茶,你俩去吧,我一会去柳卫东副书记那看看。”
谢大军说:“也好!你去看书记,有什么新闻回来讲讲。我这人平时不大爱往头头房子里跑,但是也不能闭目塞听啊。”
苗师傅:“我正是这个意思,好,老叶你坐着,我出去转转,地方虽然小,熟悉也得几天。”
叶心钺:“我们政工组碰上了一位好邻居——电影队队长曲加、次仁措两口,还带一个小孩,一家三口就住在我们隔壁,这几天一见了就叫进房子去喝酥油茶。两口子汉语讲的特别好,待人又特别诚恳、热情。这两位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从青海共和县调到阿里的藏干。有着鲜明的青海人那种爽快、好客的性格。
谢大军:“正直、热情、好客的朋友越多越好。走!我同你一起去登门拜访一下。”
叶心钺带谢大军一溜烟地来到曲加家。
经介绍后曲加两口十分高兴,女主人次仁措马上给他们斟上了两碗热热的酥油茶,连说:
“恰通——喝茶!”
曲加听了笑道:“连个‘请’字也不会说,‘喝茶’——胡同赶猪——直来直去!”
接着又教训说:“对熟人说‘喝茶’可以。对刚见面的朋友要说:‘烧恰却’——请喝茶,带个‘请’字,表示尊重。”
“我是拿他俩当熟人对待的。”次仁措笑着解释说。
“这就对了,曲加队长还与我们客气哩。”李刚义副主任笑着说。
曲加笑道:“我同朋友第一次见面就客气些, 熟悉了也就很随便。可是我们民族同志各地各家也不一样。比如,我们西饶副县长(现在是县革委副主任)不管什么时候,再熟悉的朋友,到他家,他总是‘烧恰却——请喝茶’。”
“可能有点原因吧。”谢大军插话说。
“是的。”曲加笑吟吟地肯定说。
西饶副县长刚提到县上时,书记周凌风带他到各区社去熟悉情况,把我也叫上了。我们骑马来到最边远的一个公社社长的帐篷里,周书记向社长介绍说:
“这是电影队队长曲加;这是向导西饶同志。故意没有说西饶是副县长。过一会茶打好了,社长老婆倒茶,她说:‘周书记,烧恰却——请喝茶。’然后给我倒茶‘曲加队长恰通——喝茶。’最后对西饶说:‘西饶同志,普鲁切消——碗拿来!’让西饶拿出自己的茶碗,好给他倒茶。”
几个汉族干部都在静听,曲加自己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西饶的脸一下红了,他低声说,他没带碗。周书记我俩憋不住哈哈笑起来,西饶自己也偷着笑了,都被那社长老婆看到了。她用眼睛紧盯着西饶说:‘你不是向导,你是崩不啦,崩不啦,烧恰却——大头头请喝茶!’”
“大家都笑起来——连社长的老婆也笑起来。”曲加自己边讲边笑着说:“那女的不好意思,说都怪周书记骗了她。”
“周书记笑着说:‘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骗你的是这位西饶同志,他是新来的副县长,今天专门到家来看你们。’”
“拉不钦毛主席——吐吉且!”
曲加说:“那女的举起一只手,她很激动,真心地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
“西饶同志从那以后,就特别讲究礼节了,是吗?那我们以后对他也得多注意些礼节喽!”李刚义说。
“西饶副主任为人胆子小些,对谁都不愿得罪,他是‘老好人’人还是不错的。”曲加说,“这个县有些边远的公社,旧礼教影响很深,等级思想观念严重,对干部像对头人一样。”
谢大军对曲加讲的喝茶的故事,听的津津有味。对于县上的事什么都想尽快地知道,于是他问道:“曲加队长,县城的建设你参加过吗?这样城堡似的建筑,是原来就有,还是后来干部们建起来的?”
曲加正在亲自给大家续茶,听到问他,首先说了一句:“以后叫我曲加或老曲都行,再不要称什么‘队长’了,等我什么时候当县长了,你天天叫也不烦。”然后他热情地说起县城的事:“这里一九六O年实行民主改革,我一九六四年才来到这里。我来时县城已建的差不多了。我赶上一个尾巴,就是建设礼堂,我帮助参谋建放映室。后来干部不断增多,大院内的房子一栋一栋不断增加起来,逐渐成了现在的规模。”
“最早是什么样子?建县是谁搞起来的?”叶心钺颇有兴趣地追问。
“听说最早这里只有几间房子,几个喇嘛住着。叛乱前几年,从境外来了一些人混进去,带着枪支、电台什么的进来出去。周围修起院墙和地堡,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围子。这些人打着宗教活动的旗号,聚集群众越来越多,不断和牧民发生冲突、干坏事。西藏叛乱时,阿里地区范围内,这里成了叛乱分子的一个重要据点,或者说是一座反动的堡垒……”
曲加看大家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反问道:“对这些,你们也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你讲的是一个高原县城的历史,将来应该写在县志上,这是很有意义的!”谢大军激动地回答。
“说得对!”李刚义半天才说一句。
叶心钺急着听下文,忙插嘴:“请继续说下去。”
曲加接着更加认真地介绍:“平叛时解放军攻占了这土围子。建县后不断改扩建,四角建起了炮台,加固增高围墙,俨然一座城堡,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革命堡垒了。从解放军建县,到转业干部、各地调干共同建设发展到现在,这就是整个县的历史。”曲加概括地说道。
“原来的转业干部县上还多吗?”谢大军又问了一句。
“原来转业的老人已寥若辰星了,现在只有两三个人了。一个是县委书记周凌风;再一个就是武装部长黎明及警卫员,跟他一起转业、建县的办公室主任,现在已经下山治病去了,周书记还坚持在县上,他们都是先遣连的。”
“他没有想过下调吗?这次又是个好机会……”李刚义直率地问道。
“他从没讲过要下调。这次你们来之前还说,他身体没有什么病,他也没有打过报告要求往下调。他的想法是,文化基础不高,调到山下继续作领导,恐怕难胜任。山下不缺少他这样的干部,他在山上对工作还有一定的自信。他长时间学藏语,生活用语讲的非常好,政治名词往往比藏干懂得的还要多。他除了藏文外,口语是最好的。他下乡大都讲藏语,群众非常欢迎他,热爱他,他也热爱这里的群众。他对边疆工作已经产生深厚的感情,他说他‘要把自己的老骨头都埋葬在西藏’……”
话说到这里,曲加和在坐的新来的几位汉族干部们,不但感觉到周凌风书记英雄的气概,而且感受到一种悲壮的风格。
在暂短的沉默后,谢大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说,周凌风书记真是一位英模式的人物了……”
曲加:“那当然!他是解放军,解放阿里‘先遣连’的一位排长,他打仗时立过功,听人说他在平叛攻占这土围子时,机智勇敢。敌人耍花招说要他到土围子前‘谈判’,他带两个战士毫不畏惧地出来谈判,走到近处,敌人却突然开枪向他们射击,一位战友被打中……这没有吓倒他,他在另一位战友掩护下,飞也似地冲上去,将早已准备好的背包一样的炸药包抛进土围子,随着炸药包巨大爆炸声敌人的机枪哑了……敌人被炸死很多人,其中包括敌人头目。其余的乌合之众,自己打开寨门,放下武器,走出来投降……从那以后,他胜利地完成这个县境内的剿匪任务。接着他转业到地方建县,任第一任县长兼县委副书记,后任书记直到现在。”曲加喝口茶又补充说:“听说他立过多次功,但从没向人详细地讲过……”
李刚义、谢大军、叶心钺听过这个县英雄的历史,联想到英雄就在身旁,他们被感动得心潮起伏,无比激动……实在是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才好。
他们脸上带着严肃的笑容,向曲加微微地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主人的房子。来到大院中,望着晴空中闪烁的寒星,格外明亮,院内多数人已熄灯,特别清静。三个人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回自己的宿舍。不久,各自都将进入自己的梦乡。那未来的寒星悠梦的内容,将是怎样的?谁也无法确切地预知。
谢大军从曲加家里回到宿舍,苗师傅也就脚跟脚地回来。
苗师傅中等身材,清瘦体形,锐面立眼,眉染丹青,素有南人的气质。人一进屋发现谢大军已经回来,忙笑道:“你比我回来得早!”
谢大军说:“我也是刚进屋。”
苗师傅轻声问道:“怎么样?曲加家里人多吧?他那每天都有人去喝茶。你们说些甚么笑话?”
谢大军说,曲加讲了老书记周凌风在平叛、建县中的故事。
苗师傅说:“今天我在柳卫东副书记房子里,又见到了周凌风书记。一看便知是军人出身,言谈举止干脆利落,典型的军人性格,刚劲有力的气概与柳副书记那种阴柔、内向型的个性正好相反。以此推断,这两位领导今后的协调怕不太容易!”
谢大军觉得苗师傅把问题看得过于复杂,便用一句老生常谈答他:“县委是集体领导,重要问题都要党委集体讨论通过。”
苗师傅说:“话是这样说,第一、二把手的意见最重要,他们意见一致,领导工作的推动力就很大。如果仅仅是表面一致,内心不一致,就会影响常委们的思想,造成认识上的分歧,干起工作来互相抵触”。
听苗师傅的一番议论,谢大军心想:“一位普通的缝纫师傅,颇懂政治,令人佩服。”于是,他也直言不讳的说道:“苗师傅对于政治很有见地,言谈风度与机关干部无异,实在难得!”
苗师傅哈哈大笑,连说:“哪里,哪里!论文化我只有中学程度,只因老父亲是个旧教书匠,小时候四书五经念了一些,旧东西知道得多一点,哪能和你们大学生相比!”
谢大军说:“这倒不然。在自然科学与文化上,中国历史悠久,博大精深,毛主席早就强调‘古为今用’的问题。旧社会的教书先生,后来学习了马列主义,树立了无产阶级世界观。学马列与中国实践相结合,解决中国革命中的实际问题。你的老爷子有传统的文化基础,掌握现代的社会科学自然很容易。你在老人的影响下,文化基础必然是好的。现在提倡‘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希望今后互相还要多多帮助!”
苗师傅被谢大军半真半假的恭维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冷静地说道:“你才是客气,我们离乡背井来阿里高原干革命,老老实实地干,不求领导多么高看一眼,但能正确对待也就放心了,希望谢组长往后还要多关照才是。”
“苗师傅对社会生活好像感受很深?”谢大军谨慎地问了一句。
苗师傅坐在床沿上,两手平放在大腿上。突然抬起右手指指点点着诚恳地说:“不瞒你说,我是有些想法的。咱们从山下来到这里,时间短,人地两生,希望尽快熟悉环境是自然的。就拿山下来说,近几年社会上复杂的东西,逐渐地反映到厂矿企业甚至机关里来了。种种怪事真假难辨,搞得人际关系混乱,不得不谨小慎微……我报名上山来,正是想脱离开是非,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多干一点工作,少生些闲气……”
谢大军:“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不过,你应该知道,既然是社会,哪儿都不是真空的,既然身为人,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别期盼安逸。不仅‘桃花源’式的生活方式永远不会出现,‘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好境界,也只是诗人的一厢憧憬罢了。”
“这么说你算是看透了社会,看透了人生。”苗师傅也在试探谢大军的想法。
“咱们既不是出家的僧人,谁也不能说‘看透’。人对社会,对人对已,无论何时何地,充其量也只能看个大概,理想是一个方向,不能错。而前进的路,要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学马列、学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我信奉一句哲理:‘走自己的路’,我们从山下到山上就是用自己的脚走上来的。”
苗师傅觉得自己心里一下亮堂了许多,他兴奋地说:“你说的正和我心里想的一样。咱们刚来,归根结底要了解这里的实际,然后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听了两次周书记与副书记的闲谈,见解似乎不一致。周书记希望新同志尽快适应这里的气候和工作环境。老干部便可调整下调、休假、治病,要尽快安排开。柳副书记则说不要忙,至少也得个一年半载的适应期……两个人谁也没有说服谁。周书记介绍说:‘阿里地区根据以往的经验与教训,经上级批准,这里的文革运动只提正面教育,一般不搞‘四大’。柳卫东说:‘运动虽然不搞,有什么问题还要解决什么问题……’周书记对此未发表意见。”
谢大军:“正面教育是地区的统一规定和部署,我们一个县不能另辟歧路,别出心裁,心血来潮掀起股‘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的新潮流,这可是一个原则的问题,不能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苗师傅:“是呀,像这样明显的原则问题,连我一个普通工人也不会搞错,可是偏偏有人昧良心说话,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奉承,脸一点不红。你猜人家怎么说,西藏阿里么,环境特珠,只搞正面教育,不开展‘四大’活动,开展四小活动也可以吧。就说正面教育吧,如果群众对县领导过去的工作,有什么改进的意见或建议,或者反映干部中的这样那样的错误,总不能压制他们,不让人家讲话吧。不管什么样的问题,只要提出来,还是要认真加以解决的,否则还要我们这些政工部门干什么……”
“这是谁发的谬论!”谢大军不屑一顾的说。
“除了那位政工组的大组长还能有谁!我真不明白,这个王彤是从那里学来的这一套政治本领,瞧好吧,将来给柳书记吹喇叭抬轿子的,他一定是把好手。”
“夜已经很深了。”
“该休息了”……
他们在高原上,迎来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新同志来到县上一个礼拜后,在县委书记周凌风主持下,县委召开了第一次常委会。
周凌风满怀喜悦地说:“这次会议有两个议题,第一,是给新来的柳副书记、李副主任安排具体的分管工作;第二,研究一下当前工作的重点。”
周凌风让柳卫东与李刚义先谈谈自己有些啥想法,然后大家一起商量着定下来。
柳卫东信心十足地说:“李刚义副主任先说吧,让我想想。”
李刚义闻如此说,抬眼看了柳卫东一眼,又看周书记。周书记正向他点头。于是不再虚让,干脆地说:“好吧,我先说。我的话很简单:我是当兵出身,一向的习惯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上山是组织的调动,工作分工也完全听从组织的安排。高原工作一切都是新的,都要从头学起,只希望今后工作中县委各位多多帮助,我的话完了!”
周书记听了李刚义那直截了当能够让人感受甚至呼吸到的军人气质,不由得喜形于色,自己也立即明确地表态:“好!你是军人出身,年青身体素质又好。我建议你同西饶副主任一起抓生产。不管是牧业生产、农牧结合,其他一切生产以及企业管理等都由你二位负责。你们一藏一汉,互相协调互相帮助、取长补短,一定能干好!”
李刚义立即表态:“同意!”并向藏干副主任西饶点头示意:“请西饶同志多多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