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军回过身来又问仁钦罗布:“各队组畜群距冬窝子还有多远的路?”
仁钦罗布回答:“最远的两三天内都能到达。近处的已不到一天的路程,明晩就问题不大了。”
谢大军听后非常高兴。他沉思一会又想出一个问题:“你心里最担心的还有什么?”
仁钦罗布很认真地看着谢大军说:“我们这里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就全县来说,老书记周凌
风去的那个热巴公社,灾情可能最重。他们那不但雪大,而且转场的路又远又不好走,要论实情,那里是全县的重点……
听了这一番话,谢大军的心立刻像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老书记这明明是把困难留给了自己,而把方便却让给了我……我受之岂不有愧些!情绪上一激动,他那本不太健康的心脏,突然觉得缩紧,狠痛了一下像针刺一样。他随手从衣袋里掏出药瓶,拿出两片药,塞到咀里,从次仁多吉手中接过水壶,喝了几口,便与次仁罗布等一同赶回公社驻地。
当晚与大家研究决定,明天工作组立即奔赴热巴公社与老书记周凌风会合。协手共同战胜这多年不遇的灾害!
谢大军次仁多吉、章春茂带着另外三个藏干小伙子,吃过早饭、喝过浓香的酥油茶,直向东南方向那个声名显赫的神山冈底斯脚下的热巴公社奔去。
从理论上说,海拔五千米即雪线以上应该终年积雪才是,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夏季来临时,那雪线也向上移动些。尽管这些地方的相对高度与绝对高度都很高,但从纬度说来,比起上海还要靠南些。如果不是因为地势高,那就绝不是冰天雪地了。再者说,从地形上看,自西向东走势的冈底斯山,它也并非像平地上的墙那样能完全阻断气流,它既有高峰也有深谷。南侧的热带空气,总要不断的沿着山谷,曲曲折折的涌入这高原地带。在那些高原谷地中,也会有一块块水草丰满的草场。它们的使用,尽管仅限于夏秋季,但牧民们也总是不舍得放弃。一代接一代地还要顽强地生存在这些天赐的家园里。
然而,在这样复杂地形环境中生存的牧民们,他们在一年当中,由大自然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比起生活在内地平原上的农民们不知要多多少!
谢大军及其助手们,冒着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骑马长途跋涉在一望无际、漫天皆白的高山深谷里。在这不时还有暴风雪袭击的千山万壑之中,不要说能准确找到道路,就是把东西南北大方向都把握好,就谢天谢地了。因此,大家有理由为今天的行程担心,按预计,如果不走错路,也要傍晚才能到达目的地。
章春茂坐在马上,四下张望空旷无际的漭漭高原,埃}白雪。看看身前身后几个孤伶伶的同伴,神情忧郁地对谢大军说:
“好,我的谢书记!像这样在高山深谷的大风雪地里行进,我来阿里几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这要是一旦真的迷了路,可就真的玩完了……
谢大军未及回答,翻译次仁多吉便爽朗地笑起来:
“你平时下乡的次数也不少 ,你听说过哪一个藏干下乡带错了路!”
章春茂仍然不放心地说:
“平时是平时,这次恐怕是多年不遇的暴风雪!地上的路都没有了,这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
次仁多吉认真地解释说:
“地上的小路是看不见了,可是大路也就是大的方向,它装在我的心里,我们放羊的人,从来不去记什么小路。我从来走路只看远近几座大山头,东西南北几个大山都记住了,那里都能去,绝对丢不了……”
“可是这是在冬天,大雪复盖,山看起来都一样,如何区别?如果在夏天,这样说还差不多。”章春茂还有点信不过他。
次仁多吉却信心十足地说:
“我多说几句你就明白了。风雪再大盖不住顶天立地的大山头。你看前方那个有棱角的、像刀裁的又像利剑一样的大山峰,出了县机关,往南走不到一天,就能清楚地看到它。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大方向——冈仁波齐峰,听说它有六千多米高。我从记事时起就认识它,我是看着它或者说它是看着我长大的。每年夏秋之际,我们家的帐篷就搭在它的脚下,今天,我们正是向我的家乡方向走。你想想看,谁会在自己的家门口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呢!除非是傻子……何况我也不算太傻吗!”
次仁多吉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连章春茂也放下心来。
这时谢大军也想起来了,从狮巴公社牧业队出发前,次仁罗布书记曾提出要派熟悉道路的人送他们到热巴公社。次仁多吉拦住说,他就是在热巴公社夏牧场长大的,他知道怎样走上回家的路。
经谢大军副书记这么一说,大家顿时都振作起来,快马加鞭往冈底斯山脚下奔驰。
冈底斯山脉,雪漫冰封。高寒多变的气候,使滴水成冰,呵气成霜。冰雕雪淬的尖顶像玉剑直插苍穹。
群山是靠它的高大宽广和巍峨的地势显现着它的伟大。而人,就个体而言渺小的无法与它相比!然而,人类一旦团结一致,运用智力,反而能超越祟山峻岭,时时把它踩在脚下。由此说来,人终归是伟大的,这伟大就在智慧之中!
“请看!”次仁多吉忽然惊喜地叫道:“西面那座山的山腰 ,见到了几个稀稀拉拉的黑点,前进方向与咱们正好相反!这是有的畜群已经开始撤离!”
这一发现,使所有的人都坚信不移,路没走错,而且目的地也不会很远了……
谢大军一行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勒紧缰绳,一口气连续绕过几座山头。此时,虽已不再有迷路之虑,但人困马乏种种疲劳之感不断袭上身来。
再看看坐下的马,脖颈上,鞍桥下已经湿漉漉,一摸一把汗水!谢大军不时摸摸马鬃,爱惜的神情溢于言表。
并排前进的章春茂颇有同感,下意思地也摆弄一下那热气腾腾的马鬃,自言自语地说:“长时间不吃不喝,强力如初。只要缰绳一勒,便立刻精神抖擞,奋蹄疾走,耐力了得!高原的这种矮脚马,说来神奇,身材小,脚力竟如此强大,真有些不可思意!”
次仁多吉一边抚摸胯下的马,一边自豪地说:
“这是神赐给高原牧民的伙伴,它是牧区重要的交通工具,说起来也怪得很,这种马一离开高原,到山下去都不适应,更不用说翻过山到南边去,都不能很好地存活,不知为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没有神的旨意,它当然不能离开了!”章春茂用讥讽的口吻开着玩笑说。
次仁多吉笑道:“其实我才不相信所谓神佛的那一套。只是老人们传下来的一种说法,我们牧民群众相信只有依靠共产党,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神现在再也管不了我们,我们也没工夫去理它!就像这牧区的大风雪造成的灾害,神帮不了牧民们,还得共产党派人来救灾,这个道理我明白!”
谢大军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是这么真实和纯朴,深受感动。他笑道:
“次仁多吉同志年纪小又没上过学。但在机关中学习抓得紧,学得好。你以前曾说过,也希望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共产党信仰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无神论者。现在你已初步有了共产党的世界观。你的思想、学习表现都好。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加强锻炼,政治思想上不断成长进步,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的。”
谢大军看着次仁多吉那兴奋和欢欣鼓舞的表情,以及对共产党真诚的崇信与热爱,深受感动,他说:
“前边说到的高原马的品值好,这是一种所谓物竟天择的法则,人也是一样,任何动植物在大自然的某个特定的环境中,经过千万年的适应过程,优胜劣汰,存活下来。它们具备了适应本地环境的生存能力,由此形成了某个物种,环境不变,生存延续,往复循环。世间万物和自然界的关系,就是如此。”
这番广议泛论,章春茂听后颇有所感。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思想,“同样是知识分子出身,自己真是自愧不如啊!”
谢大军好像有第三只眼睛,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活动。他直接了当地问道:
“老章,在这样纯洁的世界里,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心里话吗?”
章春茂笑道:
“让你看出来了,让我沿着你的思路说几句,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这山,这雪、这风、这甚至随时都能够凝固人的血液的寒冷,代表着威力无比的大自然,它像征着一种超人的力量,时刻都在净化着人的灵魂。同时使人的悟性倍增,使人与人之间互相更加信赖、更加团结,使人心更加纯洁而不受污染。”
“说说你的心事!”谢大军单刀直入地说。
“至于心事,什么时间都会有的,只是平时不能随便说。但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心灵好像被洁白洗刷过一样,使我不能隐瞒也敢于说出一切。我觉得我和你们相比,我实在是有点落后了!”
“你究竟什么地方落后了呢?依你的想法一没入党,二没职务是不是!你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也许真的有一点落后的意思。因为我觉得有了这两样东西,一般说所谓的‘进步’只是在形式上的某种标识罢了,但这并非‘进步’概念的全部……”
“那么,依照书记的说法‘进步’概念的灵魂应该是……”
“我认为‘进步’或者说‘先进’一词,首要的应该有学好人,做好事的内函,而不是相反!那种只挂着‘进步’头衔而不做进步事情的人,他们甚至不如那些没有各种光辉头衔的人更值得人尊重!说到你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进步的实质性问题。你有你的优点,就是工作踏实,也有一定能力。与一般党员与科级干部相比,根本谈不上什么落后。当前最多也只能说,你还没入党、提干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如人之处!”
“那么老谢——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请你说心里话,你入党、提拔前后,自己倒底有什么感受?”
“说心里话,在我的心目中,自己未入党、提拔前,也并不一定比别人落后多少,也许我过去高估了自己,而现在,入党后职务上又有了提拔,也并不认为处处都比别人强,高一头。我觉得,人追求进步,不仅是一时的某一个具体目标。而应该是长远的个人素质曁精神上的完美境界的不断追求……”
章春茂经过谢大军一番开导后,他的心境,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锁一样,顿时明朗起来。他爽朗地笑道:
“从实质上说应该是这样!你没入党前,我从未见你悲观过。而你提拔后,我倒觉得你内心似乎增加了不小的压力。毫无疑问,你是在向你的那种崇高境界继续地奋斗,我由衷地偑服你!”
谢大军与章春茂两个知识分子,在这世界屋脊的屋脊上,在这广袤无垠的雪域里,剖开肺腑的谈话,不但纯洁了彼此的心灵,也纯洁了同伴们的,每个人的心情与脉搏似乎在同步跳动。
他们不觉之间爬上了一个长长的缓缓的漫坡。谢大军刚刚到达那个至高点,次仁多吉便大声喊了起来:“看那!快看那是什么?”几匹马一齐狂奔上来,顺着次仁多吉的手指看去,在山谷里一片平缓处有几个黑点,大家立刻明白了:
“到达公社了!到达公社了!”大家一齐欢呼着,兴奋到了极点。
次仁多吉果然像回家一样,带着谢大军,章春茂等人,一齐向怅篷那里冲了下去……
帐篷里似乎已经听到有人来,老少一堆人都站在帐篷门口,连连招手,不停地呼叫。
几匹马一齐从山坡上呼嘨而下,地形不熟加之从高处往低处跑,有一定危险性。但谁都没雇这些,转瞬间谢大军的马第一个接近了账篷,他滚鞍下马,把缰绳往鞍桥上一甩,便踉踉蹌蹌直奔过来。
站在这小小的欢迎的人群前面的,正是老书记周凌风。
周凌风身披一件,早期的那种黄颜色的军用皮大衣。
谢大军紧走了几步展开了雄鹰似的双臂与周凌风书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周凌风像一位长者一样,用手拂去谢大军眉毛上、衣襟上的霜花。病痛的表情中,流露出满意与感激的笑容。
然后,他与一同前来的几位工作组成员一一握手,抓住他们的双手抖个不停。周凌风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军会在完成自己份内的任务后,带着人来到他这里助战。
他想着,在和平环境下敢于冒风突雪帮助同志的人,在战斗环境下,就敢冒枪林弹雨去救助战友……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谢大军与回窜叛匪的遭遇战中,击毙过叛匪,并负过伤,早已经成为一名未穿军装的战士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恰恰像一个经过战斗洗礼的朝气蓬勃的青年军官。看来他一点都不比自己差呀,不要说现在提拔为副书记这个职位,就是马上接自己这个书记的班,也不为过的……
大家拥着老书记周凌风回到帐篷里坐下。这时谢大军才注意到周凌风书记面色灰暗,眼窝深陷。说话声音衰弱无力,几天不见他竟消瘦得皮包骨头了。谢大军忽然心头一热,才清醒地认识到,老书记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老书记周凌风,主动向谢大军介绍热巴公社的情况,他说,他们几个与公社书记克珠,一直抓紧组织牧业队向冬季牧场的转移工作。这里受灾面大,灾情严重。有八个生产队四百多户牧民,上万头性畜受到暴风雪袭击……损失很大,只是尚无准确的统计数字。现在这里的工作重心,在侧重抓好转移,尽快离开这个地势高、地形复杂、气候又恶劣的冈底斯牧场……
老书记周凌风边说边不时地喘着粗气,谢大军看着很难过,又不好阻拦他,无论如何要让他讲完,这是应有的礼貌。
周凌风继续说:
这里组织转移的力量弱一些。部分人到农业点开地种青稞去了,这对他们也很重要,至少今年秋季的毛粮交换就可以不去了,这功劳有你们一份!青稞地数他们青年劳力多,所以这里牧业上便弱一些,按平常年份是没事的,没想到偏偏今年遇上雪灾!关于及早转移的通知,我们来到后便立刻下达下去了。按要求,他们一旦撤出高山牧场的同时,要派人来告知我们。凡人畜发生重大问题的都要随时报告。
一句话未说完,老书记剧烈地咳嗽起来,气喘不迭,脸憋成紫红色,紧接着吐了几口唾沫,细瞧,呈粉红色。
谢大军劝阻老书记,不要再说了。
谢大军突然感到心情沉重起来,原来就听说老书记在阿里多年,不但心脏有毛病,而且还有支气管炎。这就是说心、肺都不健康!……哎,真是后悔!为什么要同意他到这里来?!自己既然是县委副书记,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于是他当即做出决定:
“立即派人把周书记送
医院治疗!刻不容缓!”
周凌风一听急忙阻拦道:
“送什么医院啊!我这是老气管炎啦,坚持两天这里工作一完,下去也就好了!”
“周书记!这绝对不行!这次下乡前的县委会上,本来我应该到这里来,但是你决定自己来了,我没敢坚持自己的意见,现在看来,我已是犯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错误!同一个错误不能重犯!周书记,别的事必须听您的,你治病的事,请听我一次意见!无论如何,明天一定把你送走!”
周凌风又气又急,苦笑了一下,点手向谢大军说:“你,你……谢大军,比我还霸道!”话音未落,周凌风书记又咳嗽起来,谢大军说,马上准备做饭,自己要亲自动手做一锅面片,给大家露一手!老书记周凌风是甘肃人,喜欢吃面食。一听说吃面片,便连喘带咳地说:
“好!好!让我先谢谢你了!”
幸好,老书记周凌风还让人带来了一个大号的双喜牌高压锅,这东西在高原上竟成了宝贝。有了它到那都能吃上可口的饭菜。
谢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