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奇怪。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笑声。
原来军宣队老鲁故意往远处走了走,自己站在那正“方便”,突然见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两个小伙子忙跑上前去扯着膀子,把他拉了起来……
“怎么啦?”有人问他。
“腿发软,头一昏就站不住了……”老鲁有点尴尬地回答。
老汤脸色发青,往前走了几步,招呼大家:
“快上车!”
很快,大家都回到了车上。谢大军与纪伯乐互相端详着,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谢大军问:“要不要吸点氧气?”
纪伯乐说:“能坚持最好坚持过去。否则形成习惯,到了阿里总不能带着氧气面罩工作。”
听了老纪的话,谢大军和周围的几个人都笑了,抬眼看了一下,一个车厢里吸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人事局的黄褐璧,另一个是省团委那位办公室副主任柳卫东。
缺氧环境给人体带来反应几乎是同样的:头昏、头疼、胸闷、唇青舌紫,面如土色。大家没有怕,都互相鼓励着,坚持着。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尽管有些苦涩。
车队很快离开大坂高坡,向下俯冲而去。车子飞快地行驶,高度迅速地下降。人们的呼吸也随之轻松了许多。经过一阵紧张之后,车子下到一个缓坡,速度也由高速下滑改为中速前进。司机才有时间腾出手来喝水、吸烟。
黄褐璧也从半死状态中恢复了生机。他咧开大嘴向纪伯乐和谢大军说道:
“怎么样,在大坂上把你们吓坏了?”
谢大军客气地回答说:
“吓坏的是你!不是别人。”
纪伯乐笑笑说:“依我说,冰大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刚才从大坂上冲下来的车速。一旦有一点意外,后果不堪设想,那只有让你带着氧气袋子见上帝去喽!”
谢大军无目的的看着车窗外。
路是从山体一侧山腰上开出来的,里侧裸露的石壁上用红漆写着:“努力改造,争取立功……”看来当时修公路,部分劳改人员也参加了,建设边疆的功劳簿上,也应该为他们记上一笔。
车队基本上顺利地过去两天。
第三天,车子加足马力,沿昆仑的山谷、山腰继续曲折迂徊、返转前进。
一号车奋力爬上一段高坡。司机不断加大油门,车子刷刷刷地飞奔。机器的运转和马达的轰鸣声,不断冲破着深山旷野里死一般的寂静,震撼着四野,宣示着开发者们的到来。
人们半睡半醒地躺在靠背上。突然,车子一声怪叫,嘎然而止。人们身体向前猛然倾倒,头都撞到前面椅背上。
下车一看,原来车子停在一个拐弯处,与对面来车几乎撞在一起。突然相遇,谁也未及鸣号,只顾刹车。两保险杠相距不到三十厘米。
众人向山下一看,是悬崖峭壁,深邃莫测,不觉吓出一身冷汗!两位司机相对无言,默默走回自己车上。对方货车让路,一号车率队顺利通过。
车子又迎来一个陡峭的下坡,司机百倍警惕。几乎是手不松舵,脚不离闸。刹车片吃紧地磨擦,不断在沙哑破碎声中争扎。
从大陡坡下来,路面渐趋平缓。司机高兴地向旁边的人说:“这段路不但坡度大,路况也极差,上下都很危险。特别是下坡,我每次都小心谨慎,丝毫都不敢马虎。”
人们庆幸和窃喜之中,忽然间,只见前面地区小车的右后轮,向上一弹便脱离车轴,落地后又跳了几次,便飞速滚向前头……小车子趔趄,差点翻倒。后面车上的人都“啊!啊!”地惊叫起来。
一号车停下,车门开处谢大军等几个青年人,跑到前边好远取回车轮,并协助司机装到车上。司机仔细察看,发现一些螺丝裂断,加上螺帽脱落,这要在高速行驶中,横祸难免!司机对有关修理、保养单位骂不绝口。
谢大军等人回到车上,向大家说明了事故的情况,大家的心不免又悬了起来。纪伯乐说道:
“如果事故发生在前一段下来的陡坡上,车和人恐怕都找不到了……”
车队到兵站已经很晚,但由于地区打前站的人已联系好吃住,干部们今天的晚饭吃得还算满意。热气腾腾的挂面,蛋粉调成的鸡蛋炒大葱,在这荒山野岭当中,亘古不毛之地,能做到如此,已实属不易。
疲乏到极点的人们,一到自己的床铺前便顺势倒下。很多人根本不准备打开那冰冷棒硬的薄军被,和着大衣、戴着皮帽倒身便睡。
用过这高原兵站被子的人,慢慢都明白过来,因从过往人身上吸不到暖气,却积足了寒气,只要一挨身,那阴湿寒气便立刻透过肌肤,浸入身心。
谢大军刚刚迷迷糊糊睡去,忽然被轻轻推了两下。
谢大军睁开眼,车长温和地说:“明天一早,你们人事局去位接替一号行李车的押车人员,跟随司机照看一下行李安全,必要时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并说明天住多玛,后天即到狮泉河了。
第四天早饭后,谢大军与纪伯乐打个招呼后,第一个来到停车场,找到指定的行李车。司机还没来。
马达轰鸣,所有的大巴和几辆行李车,相继开出大门。最后只有两位司机不慌不忙地从院内出来。
一号行李车的司机,看到谢大军早已等候在车前,便向他点头笑笑,先打开车门,然后底气十足地说:
“上车!”
车子起步后,谢大军自我介绍说:“我叫谢大军,师傅贵姓?”
“我姓王,叫王贵。”
“看您这派头,不用问,您一定是老车把式了!”
“咱们先跟上。”王师傅看着远去的前车说。
车子飞速前进,不多时便赶上前边的车辆。然后又减速行驶一阵,徐徐地停在路边。说“方便”一下。谢大军也下车透气。那王师傅转回身,用手指向左侧山脚下一处坡地上:“看见没有,那里有一座高耸的纪念碑!”
“是解放西藏烈士纪念碑?”
“不!这里埋葬的是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英雄们……一九六二年至今已经八年了……”王师傅深沉地说着包括平叛牺牲及部分入藏往来去逝的。
“烈士墓在山谷的高处一块平坦的山麓,我去过多次。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每次路过这里,我总要停下来望一望,那里有我们原部队的战友……”
“您参加过那次战斗?”
“我没这个荣幸。参战人员都是选拔政治思想、技术、身体素质都好的人,我当时常闹胃病,没要我……很遗憾!”
“这里天气很冷,上车再说。”
两人上车后,车子逐渐爬上山路,继续前进。虽然陵墓渐渐远去,但两人缅怀先烈的情感,还久久不能平静。
“那次战争牺牲很大吗?”谢大军想多知道一点事情。
“战斗,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我们牺牲并不大。我们牺牲的人员中有不少非战斗减员,比如寒冷、冻饿。在这里打仗,敌、我都受环境的影响。印度兵从热带来,在高寒区,他们是寸步难行,随便打打他们已受不了了……”
“哈哈哈!”两人同时笑起来。
“印度为什么一定和中国过不去?难道他们没听说朝鲜战争吗!”
“你是干部,知道的比我多。”
“您别客气,请多说几句。”
“我知道一点皮毛的事。印度独立,接管英国侵占中国西藏边境的一些地区。不断蚕食扩大范围,屡次挑起冲突且拒绝谈判,并于一九六二年冬向我发起大规模进攻。忍无可忍,我方发起自卫还击,一举击败印军。先头部队已接近新德里……战胜后,我方主动停火,后撤实际控制线以内20公里,并将缴获武器、装备予以归还,主动遣返全部战俘,做到仁至义尽……”
“后来呢?”
“以后边界无大的战事。只有一些达赖叛匪,还闹回窜……”
车轮飞快地旋转。
在车轮的跳动、钢板的震颤中,王师傅的神气好像时时在充电一样,精神更加振作。
随着坐垫下弹簧不间断的压缩、申张,王师傅驾车稳坐着的身体,也同步不断的颠簸。
谢大军不用侧脸,只用眼睛的余光就能感受到,不管车子怎样震动,甚至大的跳动,但王师傅的屁股,却一次都未离开过坐垫,他好像被粘在了坐垫上。而谢大军自己必须时刻注意把头缩回来,否则就难免碰撞了。
“怎么样?坐我的车害怕不害怕?”
“坐你的车,不但不害怕,还有安全感。”
王师傅哈哈大笑了。
“不瞒你说,我十八岁当兵学开车。退伍后,一干十多年,安全奖常得。任务也总是超额完成。后来又安排跑这条新藏路,第一次没有我,我是自告奋勇上山的,一晃又五年过去了,我也算个老阿里了……”
“你这么年青,被调到阿里工作,你一点都不怕吗?”
谢大军微微一笑:
“我也是和你一样——志愿报名去阿里工作的。”
王师傅偏过半个脸,两眼瞪得大大的,惊奇地看着谢大军:
“你也是自愿的?看不出来!……就你们这批人当中,据说有人根本不愿来。比如昨天在这里坐着的那位叫汪彤的,说是组织分配,不得不来。并说他不会在阿里干多久的,人还没到就想回了,听说还是个搞政工的。”
谢大军没有再说什么。
前边车已经爬上了一个山顶,停了下来,司机下车一面前后检查车况,一边又往后边看了看。然后上车下山去了,一会就不见了。
王师傅的车子不断加大油门,车子吭哧一阵也爬上了山顶。远看前面车子已经下到了低处,并向下一个山头爬去,将很快接近山顶。
王师傅车子已拉下一程,在山顶没有停留,直接往山下开去。车子俯冲式的开了一阵子,再看前车,已翻山慢慢不见了。
前面出现一段缓坡,王师傅加速下滑,准备赶路。突然,现出手忙脚乱的样子。方向盘不停地左右变换,踩闸似乎不灵。正在提心吊胆之时,忽听车后重重地撞击——“喀嚓嚓——哐当”一声,车子突然一动不动地停下了。
谢大军急忙打开车门,一步跨到地上,一看,吓了一大跳:
车子右前轮,轧在路边搓板样的石头上,石下泥土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形成一道深深的裂缝,大半悬空的石头外缘,不足一尺远便是绝壁悬崖……
回头看看车子:谢大军几乎被惊呆,传动轴脱落在地上,路中心被划出一道深沟。钢板卡子已完全松脱,是
汽车轮胎斜拖着与大梁磨擦而制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今天恐怕要和王师傅在这莽莽昆仑、旷古深山野岭过夜啦……此时此刻唯一的希望在王师傅身上……”
老天似乎在有意考验一下这两位志愿者的真诚。
当谢大军想到王师傅的时候,他早已钻到车底下开始他的检修工作了。只见他从容不迫、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用眼看、手摸,慎重地查看着传动轴和套管有无破损,用棉纱拭去泥土油污,诡秘地说:
“好险!”
谢大军也庆幸地笑问:
“能修?”
“能修!”王师傅果断地说:
“需要你帮帮忙!”
“这没问题!”
王师傅转身从驾驶室里拿出千斤顶,并垫上两块厚厚的支木,插上杠杆,交给谢大军。随着杠杆的频频压动,不多时,车子被徐徐顶起……
在谢大军帮助下,王师傅麻利地卸下车轮、车轴复位、重新接好传动轴,更换了一副钢板卡子和螺丝,王师傅亲手把它们狠命地拧紧。
亏了谢大军年青力壮,拼命地协助,车轮终于被完好地安回车上。
这时两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被几块乌云遮住。风夹着凌冽的雪片唿唿地刮起来,在脚下直打旋。瞬间刮起风雪,在高原山地并非稀罕,只是那刮面的风寒,倾刻刺骨钻心。
看看表,车子滞留已足足两个多小时。
他们开车赶路时,雪越下越大,虽然路面已被覆盖,王师傅的车速始终未减,好像路不在他的脚下,而是在他的心中。
对于这样一位技术高超复员军人出身的师傅,在昆仑山谷里,四处无人之境地,突发机械故障,几乎酿成大祸。这不能不有损于他的自尊心。谢大军尽管是一位大学生,却无法找到安慰他最恰当的词句。
车子默默地行驶很久,终于到达宿营地——多玛兵站。
“明天就到达狮泉河了,笑话留到下车后再讲,别吓着大家……”王师傅终于恢复了活力,他向谢大军使劲打了个响指。
谢大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我明白——王师傅!再见!”
“明天见!”
谢大军急匆匆跑进食堂。
饭后找到住处,坐到铺位上时,只对大家说车子出了点“小毛病”。
谢大军斜依到铺上,回想起他与王师傅白天的遭遇,真是一场生死的考验。看来生与死的交界处,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的,它好像披着伪装伴随人生整个的旅程,在不该撞到它的时候最好避开它,一旦需要当然例外!
经过了这次生命历程中的淬火,谢大军觉得自己在一天中,成熟了许多。
他感慨万千——大难不死,应有后福!
天,马上快黑了。
他兴冲冲掏出日记本,想记点什么,或许将来是个纪念。
他辗转反侧地思考了一阵子,如实记下了事件,似乎并无多大意义。不管遇到甚么事情,只有真实地表达出感受,于已于人那才是最有意义的。
心随意行,谢大军在心潮起伏中几乎是一气呵成写下一首小诗(日后修改成一首词,词牌拟“小重山”)
风卷乌云垄宇穹。雪洒荒路径,半盲中。界山大坂雾朦胧。绝壁顶,突陷半轮空。
懵懂忘西东。滑车难自控,马脱笼。断轴修理滞高峰。听天命,忘死也从容!
谢大军抑制激动的情潮,很快融入了同伴们的酣声中。
横跨昆仑之旅,尽管一路风尘劳苦,但今天就要到达目的地,人们从起床那一刻起,不知心情已舒畅了多少。
大清早,车队就出发了。
谢大军仍然到一号行李车上,坚持最后一天,完成上山来的第一个任务。
他又比王师傅来得早些。
王师傅一来,便看到了谢大军,高兴地向他打招呼:
“怎么,还是你,没换班?”
“换啥班,正要和你多呆一天才好!”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
王师傅经过昨天车子抛锚,在谢大军帮助下,顺利排除故障,仅仅过了一天,他已经把谢大军当作朋友。
车队按序行进,王师傅依然殿后。
车子一上路王师傅就主动说话了:“朋友,昨天亏了你的帮助,今天没影响整体行动。”
谢大军对他的话没在意,反问道:“王师傅,今天路况如何?”
“从这到狮泉河不过三百公里,漫上坡,再下坡,就到了。”
“今天一路还有什么风景吗?”
“在高原讲风景,就是雪山、溪谷、草原、湖泊。碰巧,今天你将看到阿里高原上最美丽的湖泊之一——班公湖。”
“在叶城时,听大家说过班公湖。”
“百闻不如一见。我每次路过湖边,都要停下来欣赏一番。”
“水面很大吗?”
“它呀,大着那!地处中印边界,呈狭长形,长160公里,我方占110公里。窄处不到100米,宽处达8公里,总水面500多平方公里呢。”
谢大军陷入沉思:
王师傅在这条新藏公路上,已经跑过五年了,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艰难困苦,他还是热爱这里的大自然,因相伴引以为自豪,他是可敬的。我是志愿入藏的,只要组织需要,我将在此干下去……将来一旦组织不再需要了,离开那一天,再回头来想一想,总会有些值得回忆的东西。纵然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就在这里站岗值班,也应该算一份有意义的奉献!
“抬起头,往远处看——”王师傅说。
谢大军从公路的延伸线看去,两山之间,灰白深绿色一望无际,类似“含鄱口”的气势,还未到近处,已经给人一种神秘感。
“公路沿左侧小山前进,不到五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