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王明理进来了,悄悄坐在郑富成的背后。他一言不发,面带愧色。
人们暂时被这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的不利消息所震惊。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一脸苦笑,有的摇头叹气。最气恼的莫过于冷芬,她气得顿时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神甚至有些呆滞。
蒋文豪怒不可遏地说:“我们和谢大军都被文革发给耍了!这家伙还在搞派性!”
王明理平静地面对大家,一副诚恳的面容,缓缓地说道:
“文革发有责任,但不完全在他。事情的背后,还有别人!只是目前还弄不清楚究竟是谁……”
施可师说:“连军宣队项队长都不满意,他对此采取了一律回避的态度,绝对地避而不谈。可见旁边有一只更有力的手,在干扰他的工作。”
面对公愤,精神压力最大的是支部副书记王明理。他回想到在支部会后,郑富成说的话:“关键是我们没有据理力争!”这明显有批评他斗争不力的意思。
他没有向郑富成解释什么。只是从内心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当着大家的面,他公开向谢大军表示谦意:“大军,这对你很不公平。我们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有结果。怪只怪我无能,人微言轻,说话不算数,有负众望。这次失败我有责任,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来日方长……”
谢大军虽然也苦笑了一下,但立刻爽朗而轻松地说:“不瞒大家,这已是我进步道路上第二次的挫折——早有心理准备的。老王知道的,我要求入党从来不急。因为入党,不纯粹是个人的私事。早两年,晚两年,没关系!要求入党的人还很多,可关键在质量!我党过去的成功是靠质量取胜的,今后的胜利,也还是要靠质量!因为热爱党,为了党我才要求入党的。我要在入党前,努力提高自己预备党员的质量,争取一加入进去就是合格的!”
在座的已经入党的同志,和正在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们,被谢大军发自内心的正气震撼了……
党员和干部们都为目前存在着的一些不纯的风气而痛惜,个别的甚至被激怒!
冷芬以严肃的神情看看大家,又用余光看了看谢大军,怒气中烧,像发誓似地说:“‘纳新’中的问题,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会弄明白的,不信咱走着瞧!”
在座的诸位男子汉们,顷刻间被这位女子所爆发出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派所折服。
“纳新”问题一波未平,调干问题一波又起。
军宣队办公室里,人委学习班党委书记项良与军宣队干部以及人事局及各办的党支部书记们,正在议论阿里调干工作中出现的问题。
项良书记鄙夷地说:“党委学习班正在抓阿里调干工作,听说他们出了个坏典型,一个名叫白学忠的共产党员、学毛著积极分子,竟然坚决拒绝去阿里工作,宁可受留党查看处分。他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假典型,在群众中影响极坏!‘留党查看’也太轻了。若是在我们部队,非开除他党籍不可!”
人委学习班党委委员文革发说:“不光党委有,咱们人委学习班,也有人不愿意去阿里工作。平时工作中身体好好的,一旦听说调干名单中有他,自己就偷偷跑
医院去检查身体,找医生开证明,说自己不是心跳过快,就是血压过高,总之乱说病症,对抗调动。这种人根本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看来,这次我们在‘纳新’工作中严格要求,没有错!”
坐在王明理身边的一位军宣队干部问王明理:“文革发说的这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王明理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单位没有他说的这个人,不知道他在瞎说谁。人事局有一个刚从预备党员转正的黄褐璧。政工组老汤头一天跟他谈话,第二天他老婆就来军宣队大闹,在群众中影响很坏!宣传队应该从严要求!”
项良书记也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插话说:“对!你们原来群众组织在一起的,要多做些工作。一条原则要说明,凡共产党员,调到谁头上就是谁!除身体确实有病,经医生确诊者外,否则一律按原则处理,决不手软!”
项书记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项书记喊了一声“进来!”
门开处,进来的是人事局秘书纪伯乐。
项书记客气地问:“老纪,有事吗?”
只见纪伯乐手中拿着两页纸,走到项书记面前,双手奉上,郑重地说:
“我是一个老党员,我要以实际行动学习毛泽东著作,实践毛泽东思想,响应组织号召,志愿报名去阿里!这是我的申请书。”说完便转身迈着那坚实的步子走了出去。
纪伯乐的这一举动,深深
地震动了在座的各位,众人一片唏嘘之声。
项书记激动不已。认真地看了两遍纪伯乐同志的“志愿入藏申请书。”然后精神一振,轻轻地拍拍桌子说:“人事局的党员、革命干部们,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不愧为党员的称号!刘干事,你立即叫人把“申请书”打印出来。以学习班党委名义予以通报表扬!号召人委系统全体党员、干部向纪伯乐同志学习!“
先进的思想,尤其是模范的行为,身教重于言教。不管何时何地,都能对他人起到号召和带动作用。
榜样果然有力量。仅仅事隔一天,又从军宣队办公室传出惊人的消息:知识分子出身的青年干部,在“吐故纳新”中曾经被确定为发展对象,但并未被“纳新”的谢大军,主动自愿报名去阿里。
据说,今天上午一上班,谢大军手里拿着申请书,来到项书记面前,呈上申请书,只说了一句话:
“项书记,我也志愿报名去阿里!”
项书记怔住了。刹那间一个思想掠过他的心灵深处:“革命事业,不但需要先进的党员,同时离不开优秀的干部与群众!”
谢大军是优秀的,竟然在“吐故纳新”中没有被吸纳到党内来。不是他当党员不合格,是我不配当他的书记!
项良书记只把双手按在谢大军的双肩上,凝视着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第二章 入藏(1)
谢大军从军宣队队长原省人委学习班党委书记项良的办公室出来,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径直回到原来个人的单身宿舍里。
他在抓紧整理东西。偶然拿出那次着火时在院里拾到的几本旧书。其中一本是旧词书,封面破损。当他翻看一首词牌名“浪淘沙”的词时,深为之绝妙所震动: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从历史资料得知,这是五代时期南唐李后主,在宋兵攻破金陵投降后的感愤之作。字里行间渗透着一位人主失政后的悲哀。
正看得入迷,冷芬突然推门闯了进来。
谢大军一脸茫然。
“什么书看得这样入迷?”即便是好意,由冷芬口里说出来,也会让人感觉生硬。
“是古诗词之类的书。”
冷芬一伸手,书便抄到了她的手里。随便看两眼又递还给他,笑道:“‘四旧!’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喜欢这些东西。”
“是啊,臭老九嘛!”谢大军随口说道。话刚出口,又觉得对答太简单消极。于是补充说:
“中国五千多年的历史文明,文化悠久,内容丰富,不能用‘四旧’两个字全部否定掉!毛主席说过‘古为今用’的。”
冷芬只是拿眼看着他,含情脉脉、不动声色地看着。
谢大军沉默了……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不愿与她交谈她想说的话题。故意用话岔开:
“你知道这首词的作者李煜是什么人吗?”不等她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
“他是一个亡国之君,他虽然丢掉了江山宫闱,但他念念不忘过去。李煜的词总是抒发着悲哀,这也是人性的再现,知耻而后勇啊,他可比蜀后主刘禅强多了,他至少还懂得悲哀……”
冷芬目光闪烁地看着谢大军,觉得有点话不投机。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懂诗词,但悲哀是大可不必的!”
“我从不为个人而悲哀!”
“那你为什么?”
“我为历史而悲哀……”谢大军有点激动了:
一个人的事小,一个国家事大。
“你想的事未免太大,也与你太远了!大军!说点正经的——你真心准备走?”
“真心准备走!”谢大军语气坚定地说。冷芬不愿听到的答话清晰地萦绕她的耳边。
冷芬失望的心情,使她的身心立刻软了下来。她似乎明白了一点,对性格刚强的男人,动硬的是不管用的。俗话说,以柔克刚或许能好一点。她半开玩笑,恳求地叫道:“老九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请说个道理给我听!”谢大军非常认真地问道。
冷芬看着谢大军那种执着得近乎呆气的表情,不得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给他:
“大军!从原则上说,你响应组织的号召,到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并没有错,我只觉得别人这样对待你不公平!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灵活地去面对。何必自讨苦吃,再说组织又没调到你的头上!”
谢大军不以为然地笑笑:
“别人对我不公平,对不起我,但我不能对不起组织。任何个别人绝对代表不了组织,我去与不去,都与他们无关!我真正面对的是时代。脚踏实地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言行写自己的历史。”
冷芬觉得谢大军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她以无可奈何地口吻说:
“人们都像你,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我也想提醒你一点,毛主席也说过,‘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你的脑子也应该复杂一点!”
谢大军从冷芬温柔的神情中,感受到一种超出同志关系的异性的情谊。他不忍拂其美意,便用微笑表示默认。
冷芬也因在谢大军面前这少见的和谐而快慰。她灵机一动抓住这难得的时机,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我洗耳恭听就是。”谢大军知道她一定是出于某种好意,但他未必能接受得了。尽管如此,他出于尊重,还是表现出就应有的耐心与兴趣。
冷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正色盯着谢大军问道:
“你知道你未被‘纳新’的根本原因么?”
谢大军以冷静的口气说:“原闻其详。一般都说是支部书记文革发坚决反对,支委们意见不一,无法通过才放下的。”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冷芬严肃地一字一板地说:“上官香茗起誓发愿地说,主要责任不在文革发。是上边某个领导的主意。她看我不相信,最后从笔记本中拿出一个字条给我看,上面写着,‘此人决不能批准入党!’下边的签字是百里香。”
谢大军愕然了。
冷芬跟着追问了一句:
“你申请去阿里的事,批下来没有?”
“还没有。”谢大军平静地回答。
“那好!我想就此多说几句。”冷芬趁愿地点点头:
“你虽然自愿报名了,但还不一定批准你。即使批准了,最后去不去也由你。假如你不去阿里,这里的环境又不适合你,你完全可以调换一个地方,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谢大军听如此说,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不知怎样对答她才好。
冷芬误以为他被说动了。心里暗自高兴起来。正在琢磨如何说出下边的话,谢大军突然说道:
“你说的倒很轻松,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谢大军意在说明,去不去阿里不能由自己随便乱说的。冷芬却以为他在说调动的不容易,正好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我爸爸昨天接到任职通知,他已到外办去上班。此外,政办、外单位几个厅局还有我爸的好几个战友……我想你应该选择一条适合你的道路。”
谢大军听冷芬如此说,感到意外。觉得不管如何她是出于一片好心。首先应该感谢她。同时也应该表明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态度,以免引起其她的误会。
谢大军首先向她笑笑,然后诚恳地解释说:“首先应该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如果按你的说法去做,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是把一个已经会走能跑路的孩子,重新塞进摇篮里,以后他恐怕连如何走路也忘了!”
“有那么严重吗!”冷芬面带愠色说。
谢大军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一个人处处靠朋友、靠同志、特别是靠女同志的帮助,那还叫啥男子汉!”
“女同志咋啦?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喜欢钻牛角,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应该从以往的事件中,得出正确的教训,做出灵活的选择。”
谢大军深深地陷入遐想之中。
冷芬悄然地离去……
午饭后,大家都回到大宿舍,横躺竖卧在地铺上。发现谢大军的行李已经搬走。庞冀疏问身旁的向从志:
“听说纪伯乐、谢大军他们俩去阿里的事都批准了?”
向从志先扬起脸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听说省革委政工组、组织组汤浴泽昨天就来电话了,点名调动还是黄褐璧一人,自愿报名的两位,如果本人都坚持不改变主意,组织都予批准。个人改变主意不可能的,没看谢大军把行李都搬走了!听说今天晚上、军宣队学习班全体要召开欢送会呢,然后就集中了。
“欢送他们,也欢送我们自己!军宣队已经通知,要我做好准备,三天以后出发,先到干校去打前站,这个月底学习班人员,除进革委会的以外,全部去干校——‘边学习,边劳动’,说起来还不如去阿里痛快!”施可师自嘲似地说。
蒋文豪说:“去阿里高原气候寒冷不说,现在全国还都在搞文革运动,末了下农场没有,难道还要下牧区去放羊不成!”
曾经下放到过边远地区的姚槐阴听着大家的议论,随便说了一句:“去阿里高原,搞不搞文革都得经常去牧区看羊群,那是工作。现在运动期间,运动、生产什么都得干。”
向从志又说:“西藏阿里地区,听说文革运动只搞正面教育,没什么下农场、牧场的……”
施可师说:“唉,回想起文革运动一晃四年了。大字报、大批判、大武斗、再重新大联合。说风就风,说雨就雨,真是举国上下,一刻都未闲着。‘大乱——达到大治——再度大乱……’真不知什么时候是头!听说我老婆过去当过拖拉机手,现在叫我去接管一些拖拉机,我明白了,下一步一个政法学院的毕业生,就将开着拖拉机,驰骋在田野里,弄好了,给个作业组长、生产队长干干,要好好管一管你们喽!”
向从志笑道:“大乱——达到大治——再度大乱……可不能乱说哟!”
蒋文豪气愤地说:“绝不是乱说!老施说的是实话。好人往往冤枉,坏人深深隐藏……当然坏人什么时候都是少数的。但是,这种发生在党和干部队伍中的极少数坏典型,影响却是极大的。搅乱了人们的思想,破坏了人与人的关系。使人心思变,社会风气江河日下——瞧着吧,将来后患无穷,麻烦事还多着哪!”
向从志哈哈大笑:“简直是右派言论!右派言论!”
庞冀疏认真地说:“老蒋的说法并非杜撰。这不,百里香副省长昨天已经正式向军宣队递交了一份‘关于运动中揭发问题的说明’现在便开始抬头了……”
蒋文豪又捅出一些内部消息说,“看着吧,他前边承认的问题,非全部推翻不可!”
向从志疑惑地说:“他不是快‘没事’了吗!”
蒋文豪 说:“没错!正因为快‘没事’了,他才敢杀回马枪。他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地复职,饰非掩丑嘛,连他自己都嫌自己太肮脏了!”
“卑鄙!不可救药!”有人气愤地说。
“开饭了!晚上到会议室开欢送会!”人们都从铺盖卷前蹦起来,涌向大食堂去。
欢送会开始了。
在这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