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权冲着跑出去的丁明光:“你爱干不干!反正我管不了你,想哪去就哪去!”
丁明光当然听的清清楚楚。他别无选择,用力地敲开了政工组长汪彤的门,一步踏了进去。
丁明光从汪彤房子出来时,已经是转怒为喜了,汪彤紧跟着他竟直往贸司院子起来。他们走进商业组副组长谢大军的房间。除谢大军外,还有县革委副主任李刚义、政工组干事叶心钺也在座。
一见汪彤与丁明光一同进来,都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同声让他们“坐下”。
谢大军让过烟以后,半开玩笑地主动说道:“汪组长亲临敝所,当有要事相告,‘臭老九’谢大军愿洗耳聆教!”
“谢组长脑子十分灵光,不愧为大学毕业生,本人不胜钦佩!”
工农兵出身的李刚义副主任是一个直言快语的人,他想知道正题。便插话道:“你们这些人说话总是咬文嚼字的,有话快直说吗!”
汪彤转头先看着丁明光:“老丁还是你自己先说说吧!”
丁明光很爽快地说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
丁明光面朝谢大军:“不好意思,是我想麻烦您。现在机关食堂办不下去了,我在办公室没事做。我原先是贸司调出去的,我还想回贸司来,干什么事都行。我已请示过政工组,汪组长要我当面征求您的意见……”谢大军似乎早已意识到了,不假思索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再看看丁明光与汪彤,想出恰当的措辞后便爽快地答道:“人事调动,是组织部门的事,调出、调入,只要组织部安排,况且又是贸司老同志,我们理应表示热烈欢迎!烦汪组长下个通知给我们,会计上好按手续开工资。”
汪彤高兴地笑了:“这个自然!”
李刚义有了一种皆大欢喜的感觉,他高兴地说:“好啦!丁师傅,你的困难解决了。你回贸司想干什么呀?”丁明光如释重负地回答:“我服从组织安排,干什么都行。我在贸司时营业员、业务员、炊事员什么都干过。我在部队就是炊事班长。”
“你们准备叫丁师傅干什么?”
李刚义看着谢大军问道。
谢大军毫不为难,立刻回答说:“丁师傅的菜炒的特别好,从到县上第一天开始,截止三天前,我觉得食堂因陋就简,主动克服困难,工作做的还是不错的。现在机关食堂没了,我们在食堂吃饭的人又多,困难也最大。为不影响工作,我们准备把商业食堂再办起来——他们原来就有的。自丁师傅调县食堂这里才关了门。现在丁师傅又回来了,我们再把商业食堂恢复起来,也是顺其自然的事。再说,一切又都是现成的。”
李刚义副主任喜出望外:“那好啊,既然你们还办食堂,那我就不用一个人做饭了,我第一个报名到你们商业组食堂就餐……”
“感谢李主任的支持,县上其他同志要来吃饭,一概欢迎!人力上再加一、两个帮手就够了。”谢大军胸有成竹地说。
丁明光笑得合不上嘴。
汪彤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半天,他冒出了一句话:“你们都有准备,商量好的啊……”
县机关食堂原本是好好的,或者说是基本正常的。虽然缺少一点蔬菜,管理员每月到地区跑两次,弄些罗卜、白菜之类,插花吃上半月二十天,也还算过得去。
自从老管理员病退下山,新管理员吴魅上任后,把县食堂仅有的一点蔬菜像老鼠搬家一样,都倒到个别领导和熟人家里去了。老书记走后不到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县食堂被人为地搞垮关门了。
民以食为天,突然没了吃饭的地方,机关多数人像“天”塌了一样,困难就大了。
藏干吃糌粑、喝酥油茶,虽说还对付着过得去,但一些人已习惯吃馒头和米饭,突然又回到牧民生活上,也有一些不适应和不情愿。特别是一些青年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开火做饭。
整个县机关,除了以柳卫东副书记为首的少数人的伙食团兴隆外,多数人则怨声载道,有的人甚至已公开骂大街了。
县商业食堂说办就办起来了,并且是别有洞天。
由于人人都憋了一股气,都想把食堂办好。你出主意,他想办法,都在“蔬菜”两个字上下功夫。
炊事班长丁明光格处卖力气,一心想把食堂办好,叫大家像以往那样生活上安定些。首先亲自出马,到后山坡地区直属库,找主任和事务长联系,协商互助。很快便弄来了不少葱蒜、萝卜、白菜之类鲜菜。
丁明光还亲自带上半麻袋酥油坨坨到地区机关食堂等单位换些蔬菜,并商定长期交换一些副食品供应。再到军分区招待所商定定期以羊肉、酥油等交换蔬菜的互助活动。最后到地区贸司要了两口缸,搭车回到了县上。
丁明光就像一个能干的管家主妇,他把新鲜的疙瘩白(西北称连花白)辣子,等制成泡菜,把大白菜渍成酸菜。加上花生米、红豆腐之类,餐桌上增添了不少花样,群众反映非常满意。
谢大军对丁明光说:“食堂办起来了,而且效果不错。我的感觉是办食堂容易,平稳地坚持下去会难一些。‘难’还是难在管理上,重点还在副食蔬菜上。所以,我提醒你:不准任何人在食堂单独搞特殊,往出拿东西,从一开始就必须堵住这个漏洞!”
丁明光巴不得领导有这个要求,下一道命令。他笑着说道:“正合我意。”立即把谢大军的口头规定叫人用红笔写在纸上,名曰:
食堂告示
接商业组指示:不准任何人,从食堂直接拿蔬菜等一切副食品。本食堂对上、下一律公平对待,不搞任何特殊,请领导和同志们见谅!
商业组食堂
X月X日
中午开饭时,人们都看到了这张有点刺眼的告示。来吃饭的群众不但没人反对,而且有人点头,有人说“理应如此”,有人说“恐怕头头看了会不高兴”。正说着李刚义副主任也拿着碗筷与大家一起来排队打饭。很快他也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告示。
人们看着李刚义饶有兴致地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张告示,先微笑了一下,然后对身旁的人说:“如果能严格坚持做到这一点,食堂就能办得长久了。”
听到李刚义的说法,人们心中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佩。报以亲切的微笑。
谢大军对食堂工作人员,既要求严格,平时又非常关心。每逢节假日,总要派人轮流帮厨,并叫会计老薛按月公布帐目。搭火的干部个个心服口服。
商业食堂一经兴起,便越办越红火。意外地取代了原县机关食堂的位置。这本来是件生活上的事情,不久却慢慢着上了政治的彩色。群众在下边说话了:“专管食堂的办公室,却办不好食堂,商业组的食堂倒比原县上食堂办的好, 真是怪事!”人们议论纷纷。
办公室副主任武权面上灰溜溜的,就连在他们伙食团吃饭的汪彤也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一次饭后汪彤对武权说:“一个办公室和政工组,居然管不好一个食堂,我真不明白谢大军是怎么调动起了丁明光的积极性?”
武权不情愿地答道:“谢大军能有什么好办法,他这叫公开挖墙脚!把办公室食堂搞垮了,他们办食堂,取而代之,不就是为了出风头,讨好群众和领导,变着方法邀功吗!”
汪彤用眼角看了一眼武权淡淡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办公室食堂是先关的门,丁明光是后调回贸司的。你让管理员吴魅调去财政上,是最先出去的。这也叫挖墙脚,那么,你自己首先便挖了自己的墙脚,连我也成了帮凶了……”
武权没话了。
汪彤换一种口气安慰说:“武主任!谢大军喜欢办食堂,出人头地,就让他办好了!对你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管食堂也省心!你只叫吴魅继续把伙食搞好,让柳书记吃饱吃好高兴就行了!我们顺便也借个光。否则,连我也得到商业组食堂去吃饭了……”
武权转怒为喜,满脸笑道:“哎,汪组长!你可不能走。我们这个伙食团,你是台柱子,你可不能拆我们的台!你头上有‘政工’这个光环,我们随时还要借你的光哩。你要走了,我们伙食团可真要暗淡无光了,你呀,吃饭不交钱都行,但你不能走!”
汪彤:“我往那走哇,看你说的,饭钱,我一个不能少,我只是给你鼓鼓气。我在想,他谢大军搞他的商业后勤经济行,我们难道不能好好搞搞我们的拿手戏——政治?上次柳书记‘正面教育’动员后,我最近在群众中转了几次,当前县上食堂一个关门,一个开门,舆论一阵子就会过去。这只是县上机关生活的一上侧面,而另一个方面,机关还有政治生活,政治舞台,谢大军至今还未入党,这上面没有他的立脚点,我们政治上多动脑子,给柳书记多提些建议,多想些办法,让县上的政治生活尽快活跃起来。到那时,县上的局面马上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
武权表示虚心受教:“你都了解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汪彤面带微笑,好像一个握有独家新闻的记者一样底气十足。故意抿起嘴眨巴着眼睛说:“别看就这么个小县,政治的、经济的、机关干部生活作风方面的什么都有!”
武权也来了精神,急忙附和着说:
“你最好先整理个提纲,然后我们共同给柳书记汇报汇报。是否可以提出一个口号:‘正面学习’不能流于形式,要结合实际,上至领导,下至群众,都有责任向组织上反映问题……”
汪彤从容地说:“你的看法同我是一致的。我已同柳书记初步商量过了。他一直受周书记临行前关于‘正面教育’的话所束缚,害怕人家说他离开原则另搞一套。所以他一直犹豫不决,直到食堂事件发生后,他才下定从‘正面教育’入手,认真整顿纪律,彻底改变机关作风的决心。学习就从明天开始。提到整顿纪律结合实际,不能不提到办公室,柳书记提醒你要沉住气,好好配合……”
“批评办公室,是因为丁明光,具体说批办公室就是批丁明光。但是他丁明光代表不了办公室,也代表不了我, 我能理解……”
“这就好!这样柳书记就放心了。只要你们不出来闹,别人也不敢撒野!”
汪彤说完站起身来,拉住武权的一只手,用力握住,又抖一抖,转身踏着有力的步子,走出了武权的房间,直奔柳卫东的宿舍。
科以上干部都提前来到会议室。
柳卫东副书记、黎部长(兼职副书记)、西饶、李刚义副主任、伍风春常委,及各部门负责人,都发坐在会议室里。未正式开会前,大家都没事人一样吸烟、喝茶。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不同式样的茶杯。
文革中期以后,由于室外的武斗已经结束,室内的会议格外的多起来。于是口杯成了风行一时的装饰品。正规的茶杯已悄然冷落。代之以桃子罐头瓶等各种密封杯为最时髦,男女不分。女同志天生爱美,也会美,她们凭借一双灵巧的手,用各色细软塑料绳给口杯编织成有各种图案的外套,既美观大方又不烫手。青年小伙子们自己虽不会编,但更是人手一杯。姑娘们的手艺,只有在他们那里才得以充分的展示。小伙子们是以杯套的漂亮引为自豪和骄傲。
年龄大些的男女干部们,则又当别论了。他们手中的杯子,是一种装有保温瓶胆,外有金红或翠绿金属壳的高档(至少在当时是)保温杯。今天在座的用这种杯子的人不多,好像只有黎部长和柳副书记两人。黎部长的是红色的,而柳卫东的却是绿色的,这正是爱好上的不同。也多少体现性格上的差异。
比较个别的是谢大军面前的杯子,是当年中国人民志原军赴朝慰向团赠给“最可爱的人”的白地红字塘瓷缸子。
坐在谢大军身旁的武权,端起印有“最可爱的人”的茶缸子,看了又看,笑向谢大军:
“‘最可爱的人’你可当得起?”
“现在当不起,以后还不知道。”
“既然当不起,为何还用它?”
“当不起,但不等于用不起!”
“怎讲?”
“想知道吗——”谢大军不急不缓地答道:
“这是一位志愿军战士送给他上大学的女儿的纪念品。她是我的同乡、同学,在我毕业赴西北工作时,又把缸子转赠给我——你说我用得起——还是用不起!?”
坐在武权旁边一直看两人斗口的妇联主任兼团委书记巴宗先笑了。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虎着脸对武权说:“武主任!听阿佳(藏语姐姐)一句语,你的嘴巴子斗不过谢大军那小子的脑瓜子,以后少臊情!”
武权不服气地撇撇嘴:“连妇联主任也学会拍马屁!”
巴宗又咧嘴笑开了,秀手一出,便向武权脸蛋上轻轻拍了两下:
“拍马屁!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
在场的人轰然大笑了,包括武权自己,也无可奈何了,自嘲地冒出了一句:“好男不和女斗!”
开会时间终于到了。
柳卫东清清嗓,压低了声音摆足了首长的架势,开始说道:“同志们!现在开会!”
柳卫东不知为什么,才说了一句话,便端起精致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让人揣摩不透,给人的感觉或错觉,他未开言先自胆怯心虚……
“同志们!我是说咱们的文革‘正面教育’学习,从今天开始,有点改进。我们要改变以往那种,从文件到文件,从口头到口头空谈式的学习方法。我们要适当地结合一些县机关生活和工作的实际……但是,我首先声明,我绝不是要违背阿里地区文革‘正面教育’的原则。我强调我们绝不是要搞运动。我们联系实际,只是一种工作方法,是毛主席提倡的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
“理论联系实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贯的教导,谁也不会反对毛主席……”汪彤见空插了一句。
黎部长置若罔闻,只顾端着杯子不紧不慢地喝茶。
李刚义则向后仰着头,下巴翘得高高的,吐出长长的一串串的烟圈……
藏干副主任西饶的眼神,不断地从这个领导的脸上跳到另一个领导的脸上。那神情无疑是透露着疑惑。
科级干部们的眼睛也都未闲着。从他们那一脸严肃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大都对今天的会议比较敏感。对于柳卫东们讲话的确切含意,到底是什么,一下子还说不清楚。他们都在作慎重的观察、审视和思考。
柳卫东接着进一步说道:“以前的学习会上,我也不止一次地强调过‘正面教育’应该紧密联系实际——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也许有的同志会说,联系实际会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我今天就带个头,从联系实际做起:请同志们睁眼看一看,县上的情况,好多人是无事可做。不分昼夜地打牌,汉干打扑克、下
象棋,藏干打骨牌、扣木碗(藏族一种玩法),最守纪律的女同志也都在大搞‘三线建设’(指捻毛线、织毛衣毛裤之类),另有个别人,是吃喝玩乐,酗酒、打架!在堂堂的党政机关里公开违纪斗殴,还像不像个机关干部!”
柳卫东的话音刚落,办公室副主任武权,便立刻站出来表态予以配合,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事出在我们办公室,我这个副主任没当好,我有直接的责任,请领导批评处分我!”
柳卫东也立即表态:“这事不能完全怪你,你也包揽不了。再说,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首先,我们还是对事不对人,只要多数人觉悟提高了,机关风气改变了,不拘甚么事情,既往不究!但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总要有怪人、怪事,而且不听劝告,逼得人不得不查清事实,分清责任……这只是日常工作,与‘正面教育’毫无冲突,这正是‘正面教育’的一种方法和基本内容。听说过去县上学习、思想教育很少联系政治、纪律和作风方面的问题。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