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没几个大陆共生体能一边游泳、一边想问题。大陆人大多认为下水会让人发疯。行脚现在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和在空气中不一样。震膜全没在水里,肯定和罩上无线电斗篷差不多,需要坚强的意志,勤加练习。有些人就是学不会。但岛民向来是水中健儿,他们喜欢在水里沉思冥想。拉芙娜甚至以为这些共生体是从鲸鱼进化来的!
行脚来到珊瑚礁边,向下望去。突然间,海浪好像变得不那么友好了。他马上就会知道,罗姆和他自己的记忆中有关戏水的部分是不是真的过得硬。他脱下衣服。
一下子全跳下去,最好一下子全跳下去。他鼓起勇气,笨拙地一头扎进大海。头脑一阵混乱,几个头在水里钻进钻出。全都埋进去。他脚爪乱舞,所有脑袋埋进水里。每隔几秒钟,一只鼻子便探出水面。我能游!六个他甩开乌贼的纠缠,分头滑出那些绿色的触手。到处是哗啦啦的水声,像一个熟睡的巨大的共生体,不断发出组合内部交流的思想声。
过了几分钟,他发现了一块挺不错的平地,全是沙,还可以避开波涛最凶狠的拍打。他叭嗒叭嗒划着水,随着海浪向珊瑚礁游去——险些在礁石上撞折腿。全体同时出水是不可能的,只能一个个单干。“喂,这边来!”他向绿茎和拉芙娜喊道。两人踏着白色沙石走过来,他则坐下舔着被礁石擦破的皮毛。“找到个好地方,比那儿的浪小多了。”他朝下面喷波吐沫的海面挥挥手。
绿茎向水边滚近些,又迟疑着停下了。她的枝条沿着起伏的海滩摆动着。是不是需要帮忙?行脚正想走过去,却见拉芙娜在车手旁坐下,斜靠着车轮。行脚来到她们身边,三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人类望着大海,车手望着哪里他说不大清楚,他自己则望着四面八方……一派祥和宁静,就连隆隆潮涌和海浪声也破坏不了这里的寂静……或许寂静正是大海的声音造成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放慢了,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每只组件的皮毛上都沾着一层海水晒干后留下的盐粉。舔舔毛,修饰修饰,味道还不错,可……哎呀,干拉拉的盐舔得太多了。这也是过去留下的记忆片断,早就知道这滋味不好受。绿茎的枝叶轻轻横过他头顶,太细、太窄,遮不了多少阳光,只能算一种安慰。
他们坐了很久,久得行脚的几只鼻子上晒出了水泡,连深色皮肤的拉芙娜都晒伤了。
车手轻轻哼唱起来,良久,哼唱变成语言:“这片大海很好,岛也很好。正是我需要的,坐下来,待一阵子,恢复本来的生活步伐。”
拉芙娜说:“多长时间?我们会想你的。”不是客气话,人人都会想念她。虽说迷迷糊糊,绿茎仍旧是纵横二号首屈一指的专家,在处理残存的自动化系统方面没人比得上她。
“按你们的标准,恐怕很长,几十年……”她凝视着(?①)波涛,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我真恨不得马上下去。哈,哈,这种情绪挺像人类的……拉芙娜,你知道,我的记忆体现在很混乱。我和蓝荚在一起两百年了,有的时候,他有点小气,招人烦。但他是个最了不起的商人。我们享受过许多美好时光。至于勇气,最后那一刻,连你们都能看出来。”
拉芙娜点点头。
“这一次旅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最可怕的大秘密。我想,它深深刺伤了他,和最后那场……火一样。你保护了我们,谢谢你。现在我希望能好好想一想,让海浪和时间拍打我的记忆,理出个头绪。有了这两者,连这辆落后的慢车也能把记忆体整理清楚。说不定我会整理出一份记录,把咱们这次冒险记下来。”
她摸摸行脚的两只脑袋,“还有一件事,行脚阁下,你们把属于你们的这片大海交给我……但你们应当知道,蓝荚和我怀孕了,我身上带着许多我俩共同的种子。让我留在这里,许多年后,这里便会出现许多新的车手。请不要认为我想欺骗你们,我只是希望有蓝荚的孩子,看见他们,我会想起他。我们的种族十分温和,遍布千万个世界,从来不是坏邻居……只有一个坏处,但那件事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个秘密,拉芙娜会告诉你的。”
【①树族凝视的方向外人判断不清。】
最后发现,绿茎对范找的那片可以避开风浪的大海完全不感兴趣:那么多好地段,她想要的居然是那片风急浪高、澎湃汹涌的地方。几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觅路走下那片险恶海滩,又过了半小时,才将车手和慢车稳稳当当浸进海水里。这个险地方,行脚连下去游一番的念头都没敢起。到处是陡峭的珊瑚礁石,深色底子上一块块滑溜溜的暗绿,边缘如剃刀般锋利。礁石重重叠叠,一争雄长,互不相让。只要在这个绞肉机待五分钟,恐怕他行脚便再也没力气爬出来了。真奇怪,这里的海水中竟然有这么多绿色,海草和蜉蝣将海水变成了不透明的翡翠般的一块。
拉芙娜站得稍远,正好在潮头处。但多数时间里她依然站得很稳,挺立在喷着白沫的浪潮里,帮助车行树越过礁石。一翻过珊瑚礁,小车砰地砸进水里,稳稳停在人类身旁。
拉芙娜仰头望着行脚,比了个“OK”的手势。接着蹲下身,帮绿茎调整小车的位置。浪花溅在两人身上,挡住了她们的身影,行脚只能看见绿茎伸在空中的枝条。浪头退了下去,只见车手位置靠下的枝条轻轻搭在人类的后背,还能听到语音合成器的嗡嗡声。周围太嘈杂,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人类直起身,在齐腰的水中朝礁石上的行脚涉来。行脚的组件一只只串起来,爪子伸向下面的拉芙娜。她爬上长着滑溜溜绿苔的珊瑚礁。
拉芙娜一瘸一拐向热带植物中走去,行脚跟在她身后。两人来到一块遮阴处,她坐下来,倚着一根粗壮的蕨根。拉芙娜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跟那天的约翰娜一样狼狈。
“你还好吧?”
“还行。”她伸手拢拢披散的头发,看看他,笑了起来。“咱们俩看上去一副丢盔卸甲的伤兵样。”
嗯,还真是这样。待会儿他得找个淡水洼好好洗洗。他互相看看,又看看环礁下安顿绿茎的地方。拉芙娜也在向下看,没理会自己身上的一道道伤痕。
“她怎么会喜欢那个地方?”行脚真搞不懂,“想想,一个个浪头,被那样砸来砸去,谁受得了?”
拉芙娜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眼睛仍望着下面的海浪,嘴里说:“宇宙中有各种各样的奇事,行脚。有些最诡异的你还没读到呢,还是不看那些的好。浪头打上海滩处,那是块奇妙的地方,存在落差,那就是能量,许多生物可以利用这种能量,像植物利用阳光一样。阳光、海浪,加上浮游生物……不过我们还应该多观察一会儿,看绿茎的情况如何。”每次潮头落下,他们便能望见绿茎的枝叶。行脚过去知道,那些枝条没多大力气,现在他才明白,它们一定非常坚韧。“她很好,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那个没用的慢车撑不了多久。可怜的绿茎,最后很可能连一点自动化系统都剩不下……她和她的孩子们,都成了最低级的止树。”
拉芙娜转过身来,看着共生体,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悲喜交集?“你知道绿茎所说的那个秘密吗?”
“木女王把你对她说的事告诉我了。”
“木女王竟然允许绿茎来这里,我真高兴,也非常吃惊。为了这种事,中世纪的想法——对不起,绝大多数种族的想法——是宁愿杀人,也不肯冒丝毫危险。”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告诉女王?”小车可能被异化的事。
“这里毕竟是你们的世界。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独自把秘密藏在心里,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么做事先取得了绿茎的同意。万一女王拒绝她的要求,她也可以进入纵横二号的冬眠箱。”也许永世长眠,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但女王没有拒绝。不知为什么,但她理解我所说的一切:有可能异化的是过去那种真正的小车,但绿茎的小车已经毁了,她只有慢车。十年之后,这里的海岸将出现数以百计新一代车手,但没有征得当地人的同意,他们不会离开这个群岛,向外开拓。危险很小,越来越小……但木女王愿意冒这个险,还是很出乎我意料。”
行脚在拉芙娜周围坐下,只有一双眼睛继续望着海浪中出没的绿茎枝叶。最好向她解释解释。他一只头向拉芙娜偏了偏,“你说得对,拉芙娜,我们仍然是中世纪的人——不过正在飞速发展。我们敬佩蓝荚在大火中所表现的勇气。这种勇气理应得到酬答。至于说风险,我们中世纪蛮子早就见惯不经了。危险大得足以弥漫宇宙?又怎么样?对我们来说,再大的风险也大不过我们自己世上的风险。我们是些可怜的蛮子呀,每天都跟危险打交道。”
“去你的。”她被他的利嘴逗乐了。
行脚也咯咯咯笑起来,脑袋上下点动。他说的是实话,但不是全部实话,甚至没有提到最重要的部分。他想起自己和女王决定怎么答复绿茎的那一天。木女王起初很害怕,面临历史长达数十亿年的大邪恶,治理国家者当然应该心存惕惧。这样一种事物,连让它进入冷冻箱都是大风险。按……中世纪……的做法,他们应当先答应下来,过几天再悄悄摸回去,干掉绿茎。
行脚坐在女王身旁,只有伴侣才能坐在这么近的距离,再近一分就会混淆思想了。“可你对维恩戴西欧斯十分宽宏大量。”当时他这么说。杀害写写画画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完整无缺,几乎没受到任何惩罚。
木女王的头在空中啪地一甩。行脚知道,女王不得已才饶了维恩戴西欧斯,一提起便恨恨不已。“……对。而这些车行树呢,我们看到的只有勇气和尊严。我不会伤害绿茎,但我很害怕。留下她,这是一个我们子子孙孙都必须面对的巨大风险。”
行脚大笑起来,也许是他浪游者的疯劲儿在作怪吧,但——“我的女王,我们应该想得到。大风险才有大收获。我喜欢跟人类在一起,喜欢接触另一个生物、同时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向前一探身,拱了拱离她最近的木女王,然后迅速后退到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的距离外,“就算没有带来飞船、数据机,他们仍然能让我们的世界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注意到没有……他们掌握的知识,我们学习起来是多么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即使现在,拉芙娜好像还没明白我们学得是多么快,即使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我们对数据机的研究是多么彻底。还有,我的女王,他们的飞船很容易掌握。我不是说自己弄明白了飞船背后的原理,星星上的人也没有多少能彻底弄清。但那些设备,虽然有不少损坏了,但还是稍加学习就能掌握。我想,恐怕拉芙娜永远不可能飞得像我一样好。”
“唔,因为你能同时控制所有操纵杆和面板。”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觉得,我们爪族的头脑比人类更灵活。等到我们造出更多无线电斗篷,造出自己的飞行器,那时的情景,你想像得出来吗?”
木女王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忧伤:“你又在做梦了,行脚。这里是爬行界,反重力垫过几年就会用坏。不管到时候我们能造出什么,都比你现在摆弄的机器差得远。”
“那又怎么样?看看人类的历史吧。尼乔拉只用了不到两百年时间便摆脱蒙昧,重新掌握了空间飞行技术。当时他们只能依靠考古学家的发现,而我们掌握的资料比他们的考古学家全面得多。我们和人类可以结成最佳组合,他们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向我们展示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个世纪,造出爪族自己的空间飞船,也许再过一个世纪,造出亚光速星际飞船。总有一天,他们可以飞出爬行界。不知到了超限界后,爪族共生体能不能拥有超过八位成员。
木女王的幼崽站起来,绕着其他组件走来走去。女王被吸引住了:“看来你跟铁先生的想法有某种相通之处:我们爪族是个很特别的种族,注定要在飞跃界大显身手?有意思,却有一点缺陷:和上界的其他种族相比,人类处于什么地位?上界生物中我们只知道人类,而且只有这几个人。这个问题数据机无法全面回答。”
“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女王,所以绿茎才极其重要。我们需要与其他种族接触的经验,不仅仅是人类。车手一族显然在宇宙中分布极广,见多识广。我们需要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跟两腿人一样有意思、有用!即使危险比现在想的大十倍,我仍然希望能够满足绿茎的心愿。”
“……你说得对。前景很美妙,但要将这些前景变为现实,我们必须知道更多东西。应该冒冒险。”她停止踱步,所有眼睛转向行脚,显得有点吃惊。突然间,她笑起来。
“怎么?”
“笑咱们从前想过的一件事,亲爱的行脚。现在我才明白,咱们当初的设想真的实现了。你变得更聪明、更有条理了。以后,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民族前途的规划者。”
“但仍然怀着浪游者的灵魂。”
“一点不错……还有我,我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瞻前顾后、以策万全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飞升到群星之间,拜访星星上的人。”幼崽们晃动身体,欢天喜地敬了个礼,“现在我也有点浪游者的成分了。”
她趴下身子,向他爬来。清醒的意识渐渐化为一团甜蜜的爱的渴望。行脚只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咱们真是碰上了天大的机遇:我已经老了,又被环境所迫,重新开始,再作新人。而你,正是我们这时最需要的人。”
行脚的思绪回到现在,转回拉芙娜身上。人类向他微笑着。她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头:“你们呀,可真是中世纪的家伙。”
他们在树荫下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潮头涨起。已经是下午了,太阳的位置却只相当于木城的正午。这里最奇怪的就是光线和太阳的运动。太阳那么高,落下去时那么陡,不像北极的下午,太阳只是缓缓斜过天际。有黄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快忘光了。
潮水已经涨上来了,从绿茎所在的地方深入内陆三十多码。随着太阳西沉,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潮水不会再涨了。拉芙娜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望望西沉的落日。“咱们该动身了。”
“她不会有事吧?你觉得呢?”
拉芙娜点点头:“如果水里有什么毒物、凶猛的鱼类,这么长时间,绿茎也该发现了。再说,她还有武器。”
人类和爪族人取路向环礁上走去,把高高的蕨类植物抛在身后。行脚一双眼睛注视着背后的大海。潮水淹没了绿茎,但泡沫般的浪花中还时时见得到她的枝叶。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绿茎正处在两个浪头之间。相对平缓的潮水被她最长的两根枝条激起一星水花,枝条尖梢轻轻摇摆着。
夏季缓缓离开了秘岛所在的地区。时有阵雨,森林再也没有发生火灾。虽然有战争、干旱的侵扰,但还能收割一季庄稼。每一天,太阳都在群山后隐得更深。现在这里也有黄昏了。再过几个星期,午夜时分便会出现真正的夜晚。已经能看见星星了。
事情多得数不清,但夏季的最后一晚,拉芙娜还是带着孩子们来到飞船山城堡外的原野看星星。
这里没有城市的烟雾,近地空间也没有工厂卫星。仰望星空,除了北面一抹淡淡的红色外,视野无遮无阻。也许那是偶然出现的黄昏的微光,也许是极光。四个人在开始结霜的地苔上坐下,遥望四周。拉芙娜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没有一丝烟气,清清冷冷,预示着冬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