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的老巢……以前发生的那一次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阿恩和斯基阿纳?
反制手段的扭动放慢了,它的光闪动着,变成黄色。一亮,熄灭,再一亮,再熄灭。每次一暗,范便粗重地喘息一声。反制手段,这位将杀害成百万个文明的救星,现在正在杀害这个将它激活的人。
几乎不假思索,她绕开那个东西,向范伸出手去。但刀锋般闪亮的光挡开她的手,堵住了她。
然后,光芒终于彻底寂灭。四周的沉沉黑暗中,响起轻轻的嘶嘶声,一股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拉芙娜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气味。
范没有痛苦。一生的最后几分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爬行界和飞跃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形容。
只能比喻。就像……就像……一片无比巨大、无比空旷的海滩,范和老头子并肩而立。拉芙娜和爪族只是他们脚下微不足道的沙砾。海水退下去了,刚才还是黑沉沉一片混沌的海水,现在成了洞见一切、通体明彻的思想可以立足之地。这是飞升,但却是为时极短的飞升。天际处,退却的海水积蓄力量,乌黑的海浪聚成比山峦更加雄伟的巨构,重又向他们扑来。他仰视巨大无匹的潮头。范、天人裂体和反制手段都无法逃脱被吞没的命运,连独自逃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们引发了超越一切想像的大灾难,银河的大片区域一头陷进爬行界,沉没得比古老地球更深,沉没时间也将和地球一样持之久远。
阿恩、斯基阿纳、斯特劳姆人、老头子,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反制完成了。
范·纽文呢?一件工具罢了,制造出来,用过了,现在该抛弃了。一个从来不是真人的人。
巨浪吞没了他,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远离上面的超限之光。在他躯体之外,爪族世界的太阳不久便将重放光芒,但在他的意识内部,一切都在闭合,在关闭。感官退缩了,又回到肉眼可视、耳朵可听的范围。他感到反制手段渐渐脱落,化为乌有。无知无觉的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头子的幽灵继续存在了一小会儿,也渐渐收缩、远离,如潜在的思想般缓缓散去。但它留下了范的自我意识。这一次,它没有把他抛在一边;这一次,它很和善,轻抚范的意识,仿佛一个人抚弄着一只忠心耿耿的狗。
你呀,更是一只勇猛的狼,范·纽文。离他们坠入深渊只有短短的几秒了,合为一体的反制手段和范·纽文将永远死去,所有意识也将随之而逝。记忆飞快地掠过眼前,老头子的幽灵站到一旁,将此前一直没有赋予范的明确性交还给他。是的,我用在中转系统垃圾场检到的几个躯体造出了你,但是,我只能复活一个头脑、一个记忆。一头强壮、剽悍的狼——你太强悍了,我无法控制你,除非在你心头笼罩一层怀疑的阴影……
不知在什么地方,最后一重障碍物滑到一旁,老头子丧失了最后的控制手段,或者说,是他最后的礼物。究竟是哪一种,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这个幽灵怎么说,范·纽文已经觉悟,谁都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堪培拉,辛迪,几个世纪与青河的漫游,野鹅区的最后一次飞行。都是真的。
他抬头望着拉芙娜。她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即使不相信他,却依然爱着他。没事的,没事的,他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哦,拉芙娜,我是真实的。
接着坠入无尽的深渊,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舱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她听见行脚走向舱门。射进来一丝光,只听杰弗里尖叫道:“太阳回来了!太阳回来了!……哎,里面怎么这么黑?”
行脚:“那个反制手段,就是范帮助的那个东西,它的光熄灭了。”
“哦,你是说你们没开大灯?”舱门彻底打开,火炬的光映出门口处男孩的脑袋,身边还有几只幼崽,身后站着约翰娜。他的手在门边摸索着,“开关就在这儿……瞧。”
弧形舱壁闪出柔和的白光。船舱里一切平平常常.正是人类飞船的样子,只是……杰弗里呆呆地站着,眼睛睁得滚圆,手捂在嘴上。他一转身,抓住姐姐。“怎么了?怎么了?”他在舱门口大喊道。
拉芙娜真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一幕。她跪了下来,“范?”她轻声唤道,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回答。范·纽文的躯壳倒在反制手段中间。那个东西已经不发光了,它弯弯曲曲的边缘已经钝了,不像刚才那么锐利,而且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朽木。但这些朽木死死包裹着范,刺进它所缠绕的人的身体。没有血,也没有焦痕。被反制手段刺穿的地方只有一块灰斑,那里的皮肉似乎已与反制手段融为一体。
行脚围着她,和她靠得紧紧的,鼻子几乎触及地下的那具躯体。那股刺鼻的气味仍然弥漫在舱里。是死亡的气息,不是血肉腐坏的臭味。死在这里的不仅是血肉之躯,还有些别的。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显示屏上只有几条夹杂着文字的直线,无法探测到任何超波轨迹。纵横二号的数据显示,它的高度控制装置出现故障。现在他们已经深深陷入爬行界,与任何可能的外援彻底断绝,也无限远离瘟疫的舰队。她望着范的脸:“你办到了,范,你真的办到了。”她对自己说出这几个字,轻轻地。
纠结缠绕的反制手段现在轻飘飘的,非常脆弱。但范还缠在里面,和它一样虚弱。他们怎么才能扯开这些东西,又不至于伤到……行脚和约翰娜温和地劝说拉芙娜离开船舱。接下来的几分钟所发生的事她不大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抬出了那具躯壳。蓝荚和范,都去了,再也呼唤不回。
这以后,他们让她一个人待了一阵子。这里不缺少同情和关心,但同样不缺少灾难、陌生感和紧急情况。要照顾伤员,还要准备迎战可能出现的反击。这里一片混乱,急需恢复秩序。但这一切她几乎没有留意。长途逃亡到头了,她的精力也到头了。
她一定在舷梯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所丧失的一切压得她无法思想。绿茎通过数据机向她传送树族抚慰人心的海浪声,但她几乎没有听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绿茎的安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回来了,坐在她身边,一群幼崽环绕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尾声
剜刀过去的王国终于迎来了和平和宁静,至少没有出现杀气腾腾的军队。不管是谁领导剔割军队的后撤,他的指挥手段十分巧妙。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地的农民也敢露面了。老百姓倒还没有惊恐万状,摆脱了过去的统治者,他们欢欣鼓舞。农田里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农夫们辛勤地耕作,尽最大努力减少损失——人们记忆中最猛烈的大火,加上这一地区所发生的最激烈的战斗所带来的双重损失。
女王派遣信使奔赴南方故土,向木城人宣布胜利的消息。但她并不急于凯旋收兵。部队帮助当地农民干活,尽量不成为当地人的负担。同时还彻底搜查了飞船山上的城堡,以及矗立在秘岛的巨大的老城。老城里的发现证实了多年来人们一直悄声议论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恐怖行径。可是,对方逃走的军队却一直没有下落。当地人的奇谈怪论倒不少,但大多是不吉利的无稽之谈。比如,传说剜刀在远赴共和国发动政变之前便在北边修建了秘密堡垒,在那儿储备了大量物资。但也有些人说,这些物资已经被铁大人消耗光了。从北面山谷回来的农民说看见了撤退的剔割军队。有些还说他们亲眼看到了剜刀本人——至少是一个身着显贵服饰的共生体。还说什么剜刀可以既在这里,同时又在那里,分成几个单体指挥部队撤退,之间隔着好几公里路程。全是胡说八道,就连当地人也不相信。
拉芙娜和女王却有理由相信这些传说。但她们头脑清醒,并没有派遣军队深入北方追击。木女王的远征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北面又到处是地势复杂的山谷、茂密的森林,绵延百里,直到冰牙地区折向西面到达海边的地方。木女王不熟悉那一地区。如果剜刀按他平素长期准备的老习惯,在那个地区经营多年的话,贸然攻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对方只有一些散兵游勇,而己方却能召集一支大军。由剜刀去吧,但愿他的堡垒已经被铁大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木女王担心,此人必将成为下一世纪的心腹大患。
但问题的解决却比大家预想的快。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剜刀,而且不是金戈铁马杀上门来。战斗结束之后二十来天,一日将尽,太阳已经隐入北面的群山,这时响起一阵警号。拉芙娜和约翰娜一跃而起,迅速赶到城堡堞墙,向长日无夜季节的落日方向隙望。太阳已落入北方的峡湾,橘黄色的阳光衬出北面群山的剪影。木女王的参谋们用许多双眼睛观察着山脊,其中有些人还有望远镜。
拉芙娜和约翰娜共用一副望远镜。“山上有人。”被后面的阳光一照,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一个共生体,举着一面长条幅,每只组件擎着一根旗杆。
木女王同时使用两副望远镜。考虑到她的每双眼睛各有其视角,可能比拉芙娜看得更清楚些。“对,我看见了。是一面休战旗。我想,打旗的人我认识。”她愤愤地冲行脚说了几句爪语,接着又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上一次跟那个组合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约翰娜仍用望远镜望着,终于道:“他……铁先生就是他造出来的,对吗?”
“对,亲爱的。”
女孩放下望远镜:“我……我想,这个人我就不见了。”声音有些恍恍惚惚。
八小时以后,他们在城堡北面的山坡会面。这段时间里,木女王的部队仔细搜查了附近的山谷。防备对方的伏兵只是原因之一。对方来的是位特殊人物,本地有不少人一心盼着他死。
木女王走向山上的会面地点,山势在这里陡然剧降,下面就是森林。拉芙娜和行脚跟在她身后十米外。按爪族的标准,这已经非常近了。木女王没怎么提这次见面的事,一路上沉默寡言。幸好行脚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一年前,飞船在这里降落时,当时我走的就是这条路。你看,有些树都被着陆尾焰烧焦了。还好去年不像今年这么干燥。”
森林中林木茂盛,几个人低头望着下面的树梢。天气虽然十分干燥,空气中仍然飘着一股树脂的甜味。他们左边是一个小瀑布,还有一条通向下面谷地的小径——前来和谈的客人已经答应从这里上来。行脚将下面的谷地称为农田,可在拉芙娜看来,下面是一片难以形容的乱七八糟。爪族农夫在同一块地里种上各式各样的庄稼,田地周围也没有边界,连个挡挡牲畜的围栏都没有。不时望得见一座小木屋,屋顶非常陡,墙壁凸向外面。长年积雪的地区,这种建筑形式很常见。
“看下面的农民,挤得真紧,好一伙乱众。”行脚说。
拉芙娜觉得一点也不挤。一小簇一小簇,每簇都是一个共生体,和别的共生体隔得相当远。一群群分布在农家小屋旁,田地里还稀稀拉拉散着更多组合。木女王在那条穿过谷地而来的小路边定住脚步。
拉芙娜感到身边的行脚紧张起来,一只脑袋伸过她腰边,向下面指点着。“那个肯定是他。一个人上来,跟讲好的一样。还有——”一部分他举起望远镜,“嘿,这倒新鲜。”
孤零零一个组合吃力地向这边走来,走过女王的警卫。它还拖着一辆小车——坐在里面的那个成员显然是它的一分子。这算什么?瘸子?
地里的农民走向田边,排列在那个孤单的共生体走来的路旁。她远远听见呜噜呜噜的爪语叫嚷声。真要拉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爪族人的声音可真是非常、非常响亮。警卫们赶上前去,将太靠近路边的农民轰走。
“还以为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们呢。”卫兵和农民们差点打了起来。自从飞船山上的战斗结束后,拉芙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木城兵和当地人发生近于暴力的冲突。
“他们确实感激我们。那些人大多喊的是杀死剜刀。”
剜刀,皮先生,救出杰弗里·奥尔森多的共生体。“仇恨深到这个地步?”
“爱戴、仇恨、恐惧,混合在一起。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他的利刃之下。现在他来了,成了瘸子,没有部队护卫。可他们还是怕他。下面那么多农民,真要上来,咱们的卫兵是挡不住的。但他们冲得并不是很厉害。这里是剜刀的地盘,他一直像个好农民照料自己的田地一样经营它。不,好农民不会像他那样.把人民和这片土地当成一项什么大实验。研究了数据机里的资料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人:一个领先于他的时代的魔鬼。甘愿替他杀人送命的人还有不少,隐藏得很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行脚停住话头,认真观察。
“还有,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他?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到这里来,远离一切可能的援兵。”
拉芙娜把腰间范的手枪挪到前面。带枪很不方便,而且太招摇。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带着它。她望望西面秘岛的方向,纵横二号就停在那里的城堡外,动弹不得。除非绿茎能为它重新编制一套基本程序,否则它再也飞不起来了。绿茎觉得前景不大乐观。不过她和拉芙娜好歹在货舱中支起了那支射线枪。遥控武器简单到极点。好吧,也许剜刀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但我们这边也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个五位一体走近山脚,被山挡住了。
“还得过一会儿。”行脚说。他的一只幼崽在成年组件肩上人立起来,搭着拉芙娜的胳膊。她笑了:想给我开一条专用通话线路?她抱起幼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行脚其余的组件蹲坐在地,期待地望着山下。
拉芙娜看看木女王那边。女王在自己左右两侧都安排了手执十字弩的弓箭手,剜刀上来后坐的位置在她正前方,地势稍低。拉芙娜觉得女王有点紧张。组件不住舔嘴唇,窄细的粉红舌头进进出出,快得像蛇信。各成员站立的位置好像准备拍全家福:高个子成员居中,两只幼崽笔挺地坐在前排。她的视线大多集中在山边,谷地中升上来的小路便在那里出现,伸至他们所在的山坡台地。
拉芙娜终于听到脚爪抓地的声音。山坡下露出一只头来,更多脑袋随之出现。剜刀踏着地苔走来,两只成员拖着小车,车里的组件坐姿僵硬,下半身搭着毛毯。除了它的白耳朵尖,这个成员的样子很不起眼。
这位共生体的眼睛注视着各个方向,全体向坡上的女王走来时,一只成员的眼睛始终盯着拉芙娜,目光炯炯,撼人心魄。皮先生——剜刀,过去总穿着无线电斗篷,现在却没有穿。但从衣缝里,拉芙娜还是能发现毛皮磨光留下的疤痕。
“满身疥癣的脏家伙,对吧?”行脚在她耳边轻声道,“但非常沉着。瞧他那股傲慢劲儿。”女王没有动,仿佛凝固了,每个成员都注视着走过来的共生体,几只鼻子不住颤动。
剜刀的四名成员将小车斜过一边,扶着白耳朵尖滑到地面。拉芙娜这才看见它裹着毯子的下半身扭曲得很不自然,一动不动。五只组件臀部紧靠在一起坐下,脖子探上探下,像同一个躯体上的几只手。组合呜噜了几声,拉芙娜听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发出的叫声。
马上传来翻译声,通过蹲在肩上的幼崽传进拉芙娜耳中。幼崽的声音也变成童话书中典型的坏蛋的声音:“你好……我的父母。多年不见了。”
木女王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发出一阵呜噜声,行脚翻译道:“你还能认出我?”
剜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