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了瞅那个共生组合。真得过上一阵子才能适应这种东西。起初他还以为有两只狗分别长着两只脑袋,后来才发现两个小脑袋是揣在兜里的小狗崽伸出来的。这位“行脚”挤在舱里,到处都是。他该对哪一个讲话?他挑中了正望着自己方向的那一个,问道:“怎么对付铁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这共生体的萨姆诺什克语比范说得还好。“我在约翰娜的数据机里读过许多大坏蛋的资料,铁先生和剜刀跟他们同样狡猾,剜刀的头脑比铁先生更冷静。”
“剜刀?没听说还有个叫剜刀的呀……跟我们通话的有个名叫‘皮先生’的,好像是铁先生的助手什么的。”
“嗯。此人心计深沉,为了达到目的,当别人的走卒也是完全可能的……要是能飞回去、降落下来就好了。木女王准能琢磨出个道道儿来。”陈述句中委婉地传达出请求。范心想,不知爪族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真要这样,等他们飞进太空后,准能成为一个超一流的贸易种族。
“抱歉,时间来不及。说实话,如果不能马上进去,我们就会彻底完蛋。只盼铁先生没猜透这一点。”
几只脑袋动来动去,看得人眼花缭乱,灵活极了。个头最大的组件(肩头还扎着一支折断的箭杆)挪近约翰娜。“这个,只要管事的是铁先生,咱们就有机会。他很狡猾,这个不假。但只要一遇上挫折,他就会大发雷霆,冲昏头脑。你们找到了约翰娜,这件事肯定把他气疯了。只要别让他冷静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犯下致命的大错误。”
约翰娜脱口而出:“他也许会杀了杰弗里。”
或者炸毁飞船。“拉芙娜,跟铁先生的谈判有什么进展?”
通讯线路上传来她的声音,“没有。已经有点图穷匕现的架势了。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又不清不楚,比刚才更难懂了。他正从城堡北面把更多的大炮调动过来。我觉得他还不清楚我们的观测能力有多强……到现在还没有把杰弗里带上来和我通话。”
女孩的脸都吓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悄悄探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行脚的一只爪子。
整个援救行动中,蓝荚一直没怎么做声。最初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驾驶着陆舱上,女孩和共生体登机后要说的话又是那么多。范刚才发现行脚礼貌地嗅了嗅车手。车手毫不紧张,他的种族跟各种智慧生命形式打交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但现在,车手发出叭叭的声音,表示他有话要说,请大家注意。“范阁下,城堡正面出现活动迹象。”
行脚几乎与车手同时发现。他的一只脑袋顶着另一只脑袋,眼睛一直凑在望远镜上。“没错。城堡主突击口的大门敞开了。奇怪呀,铁先生怎么这会儿把部队派出来?木女王会把他碾个粉碎。”冲出城堡的部队是野战步兵,洪流一样涌出一个宽阔的大洞口,和范记忆中的中世纪步兵没什么两样。冲出洞口后,大队人马立即分散成四到六只组件组成的一簇簇共生体,四面散开,绕着城墙奔跑。
范身体前倾,想尽量看远一点。“不是进攻。那些家伙没朝前冲,全待在城墙上弓弩手的射程之内。”
“攻也不怕,我们手里还有大炮。”行脚的声音一直和人类惟妙惟肖,突然间却发出一声爪族的尖哨,“不对。他们像在包围城堡,防止里面什么人出来似的。”
“城堡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很有可能。还有许多比较窄的隧道,只能容一个成员通过。”
“拉芙娜?你那里如何?”
“铁先生这会儿根本不开口了,只说了几句内奸渗透了城堡之类。现在我只能听到爪语在呜噜呜噜。”除了地面的部队,范发现堞墙上的士兵也来来回回不断奔走。看来,有什么人狠狠捅了这个马蜂窝一家伙。
关注着这一切的约翰娜·奥尔森多满面焦灼,惊恐不安。空着的手攥成拳头,嘴唇轻轻哆嗦着:“这么久,我一直以为他死了。要是他们现在杀了他,我……”突然大声道:“他们在干什么?”铁先生的手下正将铸铁制造的大铁桶拖上城墙。
范猜得出来。堪培拉的围城战中也有类似战术。他望望女孩,什么都没说。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名叫行脚的共生体却没这么体贴,或是不如范细心。“是油,约翰娜。他们想杀死躲在城墙夹道里的什么人。如果他活着逃出来……蓝荚,我读过一种叫扩音器的工具,你有吗?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如果藏在墙里的是杰弗里,我们可以通知木女王,她完全可以赶走城外和城墙上的敌军。”
范正想张嘴反对,车手已经替行脚打开了一条通话线路。片刻间,行脚的爪语回响在山上山下。城墙附近,所有脑袋全都抬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个声音肯定像直接发自上帝嘴里。和声、尖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消失。
线路上又传来拉芙娜的声音:“你们刚才那一手彻底把铁先生逼急眼了。他现在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好像说的是如果我们不让木女王收兵,他就会怎么怎么折磨杰弗里。”
范哼了一声:“行啊,蓝荚,飞到高处去。”让外交手腕见鬼去吧,这种感觉真棒。
蓝荚晃晃悠悠升起飞行器。他们缓缓向前飘去,只比跑步的速度快一点。后面是从山顶阵地蜂拥而下的木城部队,刚才被范的扫射赶得远远的。说不定没等他们赶到城堡,结果就见分晓了……不过木女王也有她的置敌于死命的长臂:城墙上炸开一团团黑烟火光,伴随着尖厉的爆炸声。杀死杰弗里·奥尔森多,铁先生的这一手会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你能用射线枪消灭墙头的敌人吗?”约翰娜问。
范正想点头,突然发现城堡上的活动。“瞧那些油。”铁先生一方的共生体和他们守卫的城墙之间出现了一摊摊黑色污迹。最好停止射击,直到他们知道那孩子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行脚:“哎呀。”他马上在扩音线路上嚷嚷了几句爪语。木女王的炮兵停火了。
“好了。”范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全体密切观察城墙。蓝荚,绕着城墙飞。只要能抢在铁先生头里发现孩子,咱们就有机会。”
拉芙娜:“除了北面之外,其他三面的兵都是平均分散的。范,我觉得铁先生自己也不知道那孩子藏在哪儿。”
向上帝挑战,必须敢于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本来是可以赢的。只要他不出卖我,我本来是可以打赢的。到了现在,所有假面具都撕了下来,起作用、说了算的只有敌人的武力。铁先生从几分钟前歇斯底里大发作中挣脱出来。就算打不赢上帝,至少我可以扯着大家一起见鬼去。杀掉杰弗里,摧毁来人一心想要的飞船……最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放过那个叛徒,他从前的导师。
“大人?”是施里克。
铁先生的一只头转向施里克的方向,歇斯底里劲儿已经过去了。“油灌得怎么样了?”语气很平和。至于泰娜瑟克特的事,他是再也不会问了。
“全部完成了。油已经漫上了城墙。”木女王那边飞来的炮弹正巧有一颗在堞墙上爆炸,两人齐齐蹲下。城下的开阔地敌军已经冲过了一半,铁先生的弓弩手却忙着灌油,监视秘道出口,无法放箭阻挡。“大人,也许可以把叛徒们灌出来。就在木女王重新开炮之前,我们监听到东南城墙下有动静。我担心的是,太空人或许会发现我们在那边的活动。”他的几只脑袋痉挛似的上下点动。
很难见到施里克也会这么魂不附体。铁先生脑子里模模糊糊冒出这个想法。施里克是一台忠诚的机器,可他的世界现在分崩离析了,他已经无所依凭,剩下的只有他诞生于其中的疯狂。
假如连施里克都几近崩溃,那么,飞船山上这场围城战也就到了终点。再坚持一小会儿,我只有这一个要求。铁先生强打精神,让成员们保持充满信心的外表,“这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施里克。我们仍然有希望取得最后胜利。螳螂的想法我了如指掌,只要杀掉他们的幼崽,尤其是当着他们的面,他们的斗志就会彻底垮台。手法适当的话,一点恐怖的小手段就能把幼年共生体吓瘫,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是,大人。”施里克的眼神很迟钝,他不相信。但这些话至少可以让他再撑一阵子。只要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场游戏他就能继续玩下去。
“点燃城墙上的油。根据你的判断,把部队调到阿姆迪杰弗里最有可能钻出来的地方。要让恐怖手段起作用,就必须使客人们亲眼看着我们怎么收拾他们的幼崽。还有——”炸掉那艘飞船!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埋在陷阱和飞船穹隆里的炸药一爆炸,除了最外面的城墙,城堡内部势必彻底崩塌。向施里克下达这种命令,铁先生的意图就暴露无遗了。“——行动要快,别等女王的部队接近。这是剔割运动最后的希望,施里克。”
共生体一躬身,转身奔下楼梯。铁先生壮着胆子,强撑出一副英勇自信的模样,挺直身体,纵览战场,直等对方到了看不见他的地方才龟缩起来。他伸手从堞墙上抓起无线电步话机,狠命砸向石墙。这东西竟然没摔坏,里面又传出那个拉芙娜螳螂的唠叨声。“你什么都甭想拿到。”他用爪语朝她尖叫道,“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彻底完蛋!”
接着,他奔下梯级,跑过内城。一路上躲躲闪闪,避开他人的视线,直到钻进那条环绕着为客人准备的陷阱的回廊。引爆这里倒是容易,但飞船穹隆和里面的飞船本身却可能幸存下来。不,他一定要一刀子捅进心窝。消灭飞船,杀死所有冬眠的螳螂。他跨进一间密室,衔起两副十字弩——还有他准备的另一套无线电斗篷。斗篷里藏着一颗小炸弹。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并且作过实地检测:穿上这套斗篷的共生体当场死亡。
又下了几段梯级,铁先生走进一条储存物资的甬道。战斗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脚爪上的钢爪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咯声。四周是大桶大桶的炸药、食物、木料,堆积如山。导火索和启爆器就存放在五十码前的地方。铁先生放慢脚步,收起爪尖,免得戴在爪上的尖齿发出声音。他侧耳谛听,观察四周的动静。他心里有一种直觉,对手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他。剜刀残体。剜刀因子。从世上有他这个人起,剜刀就像个鬼魅一样纠缠着他,即使大半死去后仍然死死缠着他不放。但直到这次明确的背叛之前,铁先生始终无法将自己铭心刻骨的仇恨宣泄出来。老师极可能跟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了,但还有一线机会:剜刀留在城堡里,想一举赢得一切。他确有可能折返回来。铁先生明白自己已经命不久长,但死前也许还能赢得最后一次胜利。只要能够用自己的獠牙利爪杀死过去的导师……求求你,亲爱的老师,拜托,千万留下来,留下来吧,自以为能最后一次愚弄我的老师。
愿望变成了现实:他听到微弱的思想声。离他很近。高处的储备物资桶后冒出了脑袋。残体的两只组件在前面的走廊里现身了。
“我的学生。”
“老师。”铁先生笑了。五名成员都在,剜刀残体真的溜了回来。却没穿无线电斗篷。几只组件的毛皮上伤痕累累,不断向外渗着血珠。无线电炸弹派不上用场了。也许没什么关系,看样子,这位老师的状态比尸首强不了多少。躲在对方视线外的成员举起十字弩。“我来要你的命。”
尸首似的脑袋比画了个耸肩的动作:“来作这种尝试罢了。”
单凭爪牙,铁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掉对方。但三只残体站在高处,身边就是看样子很不稳定摇摇欲坠的盛货大木桶。正面冲上去是送死。不过他自己的站位也不错,射冷箭的话……铁先生缓缓踱步上前,在只差一点便可能被木捅砸到的地方停下脚步。“你真打算继续活下去不成?你的敌人可不止我一个呀。”一只鼻子朝甬道上方一摆,“恨不得亲手干掉你的足有好几千呢。”
对方上下晃动着脑袋,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绽开的伤口处不住滴落鲜血。“亲爱的小铁,看来你一直没弄明白,正是因为你,我才能继续活下去。就说现在吧,阻止你破坏飞船的人是我。立下这种大功的人,至少会得到有条件投降的报答吧。我会软下来几年,但活下去不成问题。”
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过去的剜刀。他疼得哼哼了几声。还是过去那个不放过一切投机机会的剜刀,好一个奸诈小人。
“可你明明是个残体,你的五分之三已经——”
“你是说那个教书的小可怜?”剜刀的头一低,不好意思地眨巴着眼睛,“她比我想像的坚强得多。一段时间里,统治这个组合的是她。但最后,我一点一点夺回了自我。到现在,虽说过去的组件有几个已经死了,我却仍然是一个整体。”
再一次成为一个整体的剜刀。铁先生倒退了两步,几乎想拔腿便逃。可是,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对,剜刀确实十分和谐,洋洋自得。但现在铁先生以全新的目光审视对方,他从剜刀的身体语言中察觉出……灵光一闪,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自豪。一生中第一次,我的见识超越了老师。“整体?你是说整体吗?再好好想想。灵魂之战是多么微妙,我们两人都知道。表面的理智、潜伏的未知事物。你自以为消灭了另一个,但你现在信心百倍做的这一切的根子在哪儿?你眼下做的,正是泰娜瑟克特才会做出的事。头脑是你的不错,但根基却是她的灵魂。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取得最后胜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教书的小可怜!”
残体犹豫了,明白了。它的犹像只有不到一秒钟,但铁先生早已作好了准备。他一跃而起,放箭,利爪直取对方咽喉。
第四十章
以前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以前钻黑窟窿一直挺好玩儿。秘道里一团漆黑,但前后有阿姆迪,鼻子不住拱着他,找方向不成问题。换了其他时间,像这样在黑窟窿里摸索准让两人兴奋不已。组件拉成一线后阿姆迪变得糊里糊涂的,换个时间,杰弗里准会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现在,只要阿姆迪一发愣,杰弗里便怕得要命。杰弗里爬不快,不断被后面的组件踩上脚后跟。“我最多只能爬这么快。”裤子的膝头已被石头地面磨破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总算快了一点,膝盖在硬石头上不住磕着,但他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点疼。前面的成员停住脚步,他一头撞在阿姆迪身上。那只组件好像拿不定主意。“这儿有个岔路口,我说咱们应该……咱们该怎么办?”
杰弗里向后退了退,脑袋撞在这个黑窟窿的什么地方。这一年来,正是因为阿姆迪的信心、乐观,他才能支撑下来。可现在……突然间,他觉得四面的石壁仿佛向自己挤压过来。只要这条甬道再窄几厘米,他们肯定会被卡在这儿,一辈子都甭想出去。
“杰弗里?”
“我——哪条道是向上走的?”
“等等。”打头的成员沿着一条岔路向前探去。
“别走太远!”杰弗里喊道。
“别担心。我……它①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过了没多会儿,前面传来啪达啪达的脚掌声,开路的成员回来了,把它的鼻子贴到他脸上。“右边这条向上。”
【①相距太远,又是拉成一线,这个组件脱离了共生体,所以阿姆迪称之为“它”。】
没等两人爬出十五米,阿姆迪听到了动奇%^書*(网!&*收集整理静。“追咱们的人赶上来了?”杰弗里问。
“不,我是说,我也说不准。先等等,我再听听……听到了吗?黏黏的,像糖浆。”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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