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滑了一下。那个共生体扑了过来,但贾已经上了胸墙。他向后一跃,掉了下去,掉下去……
……从高处落下,摔在岩石上。贾挣扎着从墙边逃开。后背真疼啊,不久又麻木了。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雾,高处有说话声,听不清楚。他的微不足道的意识中出现了些许记忆,有刀,爪尖,混在一起。告诉约翰娜!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什么……以前的什么事。丛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循着小径,循着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约翰娜,走下去,他就会找到约翰娜。
贾拖着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上小径。后腿有点不对劲,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腿。告诉约翰娜。
第十九章
约翰娜有点咳嗽,越来越厉害。喉咙疼了三天,不住流鼻涕。她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中世纪的人时常生病,而且许多人一病不起,死了!她擤了擤鼻涕,尽量认真听着女王的话。
“斯库鲁皮罗造出了一些火药,功效和数据机里说的一样。不幸的是,他想把火药用在木制大炮上,差点儿损失了一个组件。如果我们造不出大炮,恐怕——”
一个星期以前约翰娜不会让女王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以前他们都是在城堡大厅里会面。可现在她病了,肯定是“着凉”。她不愿在这种时候出门。还有,上一次轰走写写画画之后,她觉得挺……惭愧。有些共生体人还是不错的。她已经决定,要对女王更友善一些,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小丑,如果他再来的话。只要疤瘌屁股那种家伙别来烦她就行。约翰娜朝火塘挪近一些,打消女王的顾虑,“大炮是能造出来的,现在离夏天还早,我们的时间足够了。告诉斯库鲁皮罗,研究数据机时要更仔细些才行,别尽想走捷径。火药、大炮,这些好办,麻烦的是怎么用这些武器夺回我的飞船。”
女王精神一振,淌涎水的那个组件也不擦嘴巴了,和其他组件一起脖子一伸一缩,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这个问题我和行——和几个人谈了,特别跟维恩戴西欧斯仔细研究过。一般情况下,派遣大军前往秘岛极其困难。走海路快,叮途中有些海峡很窄,中了埋伏可就全完了。走陆上穿过森林比较慢,敌人会警觉,事先作好防御准备。但这一次我们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维恩戴西欧斯发现了几条安全的小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有人搔门。
木女王侧过两只脑袋,“奇怪呀。”
“什么奇怪?”约翰娜不在意地说,她把被子裹在肩头,站起身来。女王的两个成员跟着她走到门口。
约翰娜打开门,朝外面的雾中望去。女王忽然大声说起话来,全是呜噜呜噜。来人后退几步。的确有点怪,她一时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对了,只有孤零零一只像狗似的东西,这种事她第一次碰见。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女王的成员已大多奔过她身边,冲出门去。阁楼上约翰娜的仆人也大喊起来,声音凄厉,刺得她耳膜生疼。
那个孤零零的爪族单体别扭地挪着后腿,吃力地拖着身体想逃走。但女王已经把它围了起来。她喊了声什么,阁楼上的尖叫骤然中断。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仆人叼着引满待发的十字弩奔出门外。山坡上也传来武器相撞的铿锵声,卫士们正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
约翰娜冲向女王,准备用自己的拳头对抗来袭的敌人,但女王却用鼻子轻轻拱着那个陌生单体,舔着它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女王咬住单体的衣服,“约翰娜,请帮帮忙,把他抬进屋去。”
女孩抬起单体。毛被雾气打湿了,还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进屋后,他们让单体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它发出一阵阵口哨似的喘息声,这是极度痛苦的声音。它抬头望着她,眼睛睁得大极了,露出瞳仁周围的眼白。有一会儿工夫,她还以为自己把它吓着了,但只要她一后退,那东西立即叫起来,脖子伸向她。她在枕头边跪下,那东西把它的鼻子埋在她手掌里。
“这——这是什么呀?”她望着它的身体,还有它加了衬垫的外套。单体的后半截身体扭曲成一个奇特的角度,一条腿悬在火旁哆嗦着。
“你认不出来?”女王道,“这是贾奎拉玛弗安的一部分啊。”她把一只鼻子伸到单体悬空的那条腿下,将它拱到枕头上。
警卫和约翰娜的仆人之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呜噜声。她朝门外一看,见成员们把前爪搭在其他组件肩上,高高举着火炬。没人进来,屋里容不下。
约翰娜盯着那个受伤的单体,写写画画?接着她认出了那件外套。那东西仍在望着她,不住哀鸣。“怎么还不叫大夫!?”
女王来到她身旁:“我自己就是个大夫。”她朝数据机点点头,轻声说,“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这样的就算是大夫了。”
约翰娜拭着单体脖子上的血,拭不干净,血止不住地向外渗,“那,你能救活他吗?”
“这个残体?可能吧。但——”一个女王成员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我的人正在搜索他的其他组件……我想,他大半被谋杀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唔,几个残体也是可以重新聚合的。”
“他说了什么情况吗?”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萨姆诺什克语。疤瘌屁股。又大又丑的嘴巴从门口探进来。
“没有。”女王回答,“思想声已经乱了,没有意义。”
“让我听听。”疤瘌屁股道。
“不许你进来!”约翰娜一声尖叫,怀里那只单体抽搐了一下。
“约翰娜!他是写写画画的朋友。让他进来吧。”疤瘌屁股贴着墙根溜进屋,女王则爬上阁楼,给他腾出地方。
约翰娜从伤员身上抽出胳膊,退了几步,来到门边。外面的共生体比她想像的多得多,共生体之间的距离也比她以前见过的近得多。浓雾中,他们的火炬仿佛发着柔和的荧光。
她的视线转回火塘:“小心点,我盯着你呢。”
疤瘌屁股的成员在枕头边挤成一堆,那只大个子把头靠在伤员脸旁。伤员仍然吹哨似的喘息着。疤瘌屁股对它呜噜几声,回答是连续不断的一阵颤音,几乎很动听。阁楼上的女王说了几句什么,与疤瘌屁股对话。
“怎么样?”约翰娜道。
“贾——这只残体——不是个‘对话者’,不会说话。”女王从楼上回答。
“比这还糟。”疤瘌屁股说,“至少现在,他的思想声我合不上拍,没办法从它那里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思想或形象。没办法,我说不出是谁谋杀了写写画画。”
约翰娜退回房间,慢慢走近枕头。疤瘌屁股让开了一点,但没有离开伤员。约翰娜跪在他的两个成员之间,轻轻拍着那只长长的、血肉模糊的脖子。“贾——”她尽量把这个音发准——“会活下去吗?”
疤瘌屁股的三只鼻子抚过伤员的身体,轻轻触摸伤口。贾扭动起来,叫唤着,疤瘌屁股碰它下半截身体时它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说。这些血大多是溅上去的,可能是其他组件的血。但它的脊梁断了,就算活下去,这个残体也只有两只好腿可用了。”
约翰娜想了一会儿,尽量从爪族的角度想这个问题。前景很不乐观,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能是她不对,但对她来说,这个“贾”还是写写画画。但对疤瘌屁股来说,这东西只是一个残体,是刚刚丧命的人身上一个还没有死亡的器官,而且是个受损的器官。她看看疤瘌屁股,盯着那个杀害她父母的大块头成员,“你们种族怎么处理这个……这个残体?”
他的三个头转向她,颈上的毛竖了起来。模仿人类的声音更尖了,断断续续。“写写画画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替贾的后腿造一辆双轮小车,让他可以走动。难的是替他找个共生体。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寻找写写画画的其他成员,也许有机会把剩下的组件拼凑起来,只要……咳,我只有四个成员,我可以收养他。”一面说,一个头轻轻拍着受伤的单体,“也不知成不成。写写画画的自我意识不够灵活,很难重组融合,他连一点浪游者的性格都没有。还有,到现在,他的思想我还是完全合不上拍。”
约翰娜心里一沉。唉,不怪疤瘌屁股。宇宙中有许多让人难过的事,不能一古脑儿全推到他头上。
“木女王是个了不起的育种大师。也许能给他找到合适的对子,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成年组件很难融入新的共生体,特别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组件。像贾这样的单体常常自己就死掉了,不吃饭了,或者……你该去瞧瞧港口,看看那里的工人。那儿有些组合非常大,成员很多,但智力只相当于白痴。他们拧不成一股绳,一遇上什么情况立即四分五裂。重新组合而成的共生体运气不好时就是这个下场……”两个成员交替说着这些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了。所有脑袋都转向贾。贾已经合上眼睛。睡了?他还有呼吸,不过是一种咯咯咯的喘息声。
约翰娜的目光穿过房间,落在通向阁楼的翻板门上。木女王从门洞里探了一只脑袋下来,上下颠倒的脸望着约翰娜。换个别的时间,这副模样挺好笑。“除非发生奇迹,写写画画今天就算己经死了。约翰娜,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但只要这个残体还活着,哪怕只活很短一段时问,我们就有很大可能找出凶手。”
“怎么找?他不是不能交流吗?”
“对,但他还是可以向我们表示出来。我已经命令维恩戴西欧斯禁止城堡一切人员外出。等贾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我们就让城堡里所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这个残体当然记得写写画画出了什么事,它也希望告诉我们。如果凶手是我们自己这边的人,他会认出来的。”
“然后他就会嚷嚷起来。”像狗一样。
“对,所以现在要紧的是保证他的安全……希望大夫能保住他一条命。”
一两小时后,大家发现了写写画画其余的成员.在老墙的一座塔楼上。维恩戴西欧斯说好像一两个共生体从森林那面爬上了塔楼,可能是想窥探城堡院内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第一次尝试,行动还很不熟练。其实,哪怕天气晴朗时,从那座塔楼上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对写写画画来说,这是致命的坏运气。他显然惊动了侵入者,五个组件或遭砍杀,或中箭身亡,或身首分离。第六个成员是贾,从墙边一处斜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脊梁。约翰娜第二天爬上塔楼,站在平台上都能望见胸墙上褐色的血迹。她庆幸自己没有爬到墙上细看。
那天晚上贾死了。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出事后一直有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保护着他。
以后几天约翰娜没怎么说话,她在晚上哭了一会儿。他们所谓的“医术”,真该死。只诊断出断了脊骨,但暗伤呢?内出血呢?这些他们一窍不通。木女王知道血液由心脏泵向全身,这就是她名声赫赫的高明医术了。再学一千年,也许到头来她的医术会比屠夫强些。
一段时间里她恨透了他们所有人:恨疤瘌屁股,还是过去那个理由;恨女王,因为她的无能;恨维恩戴西欧斯,他居然让剔割分子钻进了城堡……还恨约翰娜·奥尔森多,因为当写写画画尽力做她的朋友时,她把他赶走了。
如果写写画画还活着,他会对她说什么?过去他希望她信任他们。他说疤瘌屁股和其他人都是好人。一个星期以后,一天晚上,约翰娜已经差不多不再责备自己了。她躺在垫子上,身上是厚厚的棉被,暖暖和和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照在墙上,照亮了上面绘着的图案。好吧,写写画画,为了你……我信任他们。
第二十章
老头子死亡带来的痛苦、徘徊在死亡线上的日子,这些,范·纽文几乎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有模模糊糊的鬼影,扰乱他宁静的声音。有人说他在飞船医疗舱里活下来了,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还要维持这具躯壳的呼吸,这是一个谜,也是对他的侮辱。终于,躯体恢复了动物的反射功能,开始不借助工具自己呼吸,眼睛张开了。大脑没有损伤,绿茎(?)说他彻底复原了。这具行尸走肉开口说话了,有条有理,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范·纽文的躯壳常常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消磨时间。这艘船从前让他想起胖乎乎的潮虫。他父亲在堪培拉的城堡大厅地板上铺满草垫,下面很多这种虫子。小孩子常常逮潮虫玩。这东西连条像样的腿都没有,只有角质胸腔伸出十多根细细的脊骨。哪怕把它弄个底朝天,这些脊骨(触须)照样划拉,虫子照样爬来爬去,根本不知道跟刚才相比,自己已经是肚皮向上。纵横二号的超能动力脊看上去很像潮虫的脊梁,只不过没有关节。船身也像潮虫,胖胖的,光光滑滑,腰部略窄。
到头来居然落进潮虫肚子里。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地方倒真合适。
现在他正坐在舰桥上。那女人经常带他上这儿来,好像知道他喜欢这里似的。四面舱壁同时也是大幅显示窗,比他在青河舰队里见过的漂亮多了。当通过船外镜头显示外面时,景色之壮观,恰如在青河舰队时从飞船透明罩下向外面眯望所见的景象。
眼前的景色仿佛幻象,或是不真实的虚拟图像。只要坐得稍久一点,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星星在天空中移动。目前飞船每秒钟作大约十次超空间跃迁:一跃,重新计算,再跃。在飞跃界的这个区域,每一次跃迁可以跃过千分之一光年。本来还可以更远些,但重新计算所需的时间长得多。每秒十次跃迁,也就是说,时速超过三十光年。船员感受不到跃迁,上一跃与下一跃之间飞船作惯性飞行,保持着他们离开中转系统时的速度。所以,相对飞行中没有多普勒偏移现象。星星极其纯净,仿佛从沙漠中遥望星空时的景象,也与低速穿梭飞行中见到的一样。星星平静如恒,轻盈地滑过太空,离飞船越近,星星的速度便越快。半小时里,他飞过的距离超过了青河舰队半个世纪的航程。
一天,绿茎飘上舰桥,调整显示窗。和平常一样,她一面工作一面跟范叽叽喳喳,好像听她说话的是个真正的人似的。
“瞧,中央这个显示窗是一幅我们前方地区的超波扫描图。”绿茎的一根须蔓滑过控制面板,其他舱壁上也显出彩色图像。“这些也一样,是其他五个方向的扫描图。”
在范听来,这些话全是毫无意义的噪音。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车手停了停,又继续说起来,和那个叫拉芙娜的女人一样,作着徒劳无益的努力。
“飞船一次跃迁之后,当它们重新进入正常空间,这时的超波扫描图就好像泼出一盆水一样,水花四溅。我正在检查,看有没有人跟踪咱们。”
四面闪现出彩色图像,范双眼前方的显示窗上也一样。色彩平滑改变,没有溅射状亮斑,也没有条纹。
“我知道,我知道。”绿茎说,一个人承担起双方对谈的任务。“飞船的分析系统还在处理数据,但只要进入我们一百光年范围内,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能发现。比这更远吗?嗯,那种情况下,他们也许发现不了咱们。”
发不发现都不要紧。范根本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在没星星可看,他只好瞪着闪烁的色彩,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思考。真是笑话。在这么低的层面上,没有任何人作过任何思考。中转系统毁灭后可能有一万艘飞船逃了出来,敌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将逃亡者分门别类整理出个头绪。摧毁中转系统只是杀害老头子的过程中顺便搞的一个小动作。敌人很可能没有注意到纵横二号的逃亡。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