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墙。不过站在花园的高处,她可以望出墙外。院墙拐来拐去,从有些地方望得见外面的景色。窄长的窗户有点像她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样子,人可以从窗口向外放枪,或者射箭,不会暴露自己。
太阳落山后,约翰娜喜欢坐在羽状树叶的芬芳气息最浓烈的地方,视线越过院墙低矮处,望向海湾。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见的都是什么东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劳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宽,却拐来拐去,街边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石砌建筑组成的迷宫,不过她住的地方地势很高,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有一道墙,延伸开去,望不见尽头。上面的山头是一片灰色的岩石,点缀着一片片积雪。
她可以望见城里来来往往的像狗似的东西。一个个单看,很容易把它们误认为狗(脖子像蛇,脑袋像耗子的狗)。从远处看,其实更容易弄明白。它们总是一小群一小群活动,每群极少超过六只。小群内部,这些东西互相触碰,彼此协作,动作协调自如。但她从来没发现一个小群距另一小群少于十米过。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一个小群的内部成员几乎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动物,逛来逛去,非常注意不让自己靠近另一只相似的怪物。到了这个时候,结论已经不可避免:一小群,一个思想。如此邪恶的思想,无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类。
她第五次来到花园。这是最愉快的一次,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已经接近心旷神怡了。怒放的鲜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种子撒向空中。太阳接近地面,低低射来的阳光照在花种上,它们乘着轻风飘荡,在看不见的水波中载浮载沉。她想像如果杰弗里在这儿会做什么:先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不久就绷不住了,撒着欢儿乱蹦乱跳。最后他会沿着山坡猛冲下去,尽可能抓住更多的结成一团团的花种,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从她身后传来的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约翰娜惊跳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撕裂缝合的伤口。没错,背后有一个小群。就是它们——它——为她拔出了箭头。脏兮兮的一堆畜生。五只狗低伏着身子,准备随时拔腿便逃。看上去它们吃惊的程度几乎跟约翰娜一样。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动物肩头、腰臀和头上的几块皮肤震动着,模拟出这个声音,效果与录音完全没有区别。这些鹦鹉学舌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这句话用得很是地方,声音不是她的,可这个调子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双手撑在后腰上,瞪着那一群动物。其中两只也瞪着她,其他的好像仅仅在观赏这一幕,还有一只紧张地舔着脚爪。
后面那两只抬着她的数据机!她一下子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学到这个唱和调子的了,它们期待着什么反应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吗?”她说。
一群动物的眼睛瞪得滚圆,样子滑稽到极点。“我也玩,大家玩!”对答完成,游戏结束。它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山坡下传来回答声。那里还有一群,藏在树丛中。约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这一群待着,另外那一群是不会过来的。
看来这些爪怪——一想到它们,她就会想起它们前爪上扣着的钢铁爪尖:这些,她将永志不忘——看来它们一直在摆弄粉红象,没被陷阱挡住。比杰弗里强,这种事她的小弟弟从来办不到。事情很清楚,它们进入了低幼模式的语言学习程序。这一点她本该早就想到的:如果数据机发现有人笨手笨脚摆弄它,它便会搜集这些行为信息,这种蠢动作达到一定数量时,数据机会作出自我调整,适应小孩子,如果还不行,就再次调整,以适应还不会讲萨姆诺什克语的低幼儿。只要约翰娜稍稍帮它们一把,这些东西便能学会她的语言。问题是,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那一群走近一点点,至少有两只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们不像原先那样随时准备逃开了。最靠近的一只肚皮贴地趴下,抬头望着她。挺乖的,可怜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话。“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叽里咕咯,声波好像直钻进她的脑门,“你的名字叫什么?”
约翰娜知道这些都是语言学习程序的练习。这东西本来绝不会知道它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断重复“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后也能明白过来。不过,爪怪的发音真是太漂亮了,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的名字叫约翰娜。”她说。
“兹喔翰娜。”那群动物用约翰娜的声音说,音节分割有点不准。
“约翰娜。”约翰娜纠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难了,她连试都不打算试一下。
“哈啰,约翰娜,让我们再玩一遍姓名游戏!”这也是程序中的话,爪怪说得兴致勃勃,真傻。约翰娜坐了下来。没错,学会萨姆诺什克语之后,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话又说回来,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她才能了解它们,才能打听杰弗里的消息。如果到时候知道它们杀害了杰弗里怎么办?这样的话,她就要学习怎么才能伤害它们,伤得越重越好。它们活该。
第十三章
几天后,在剜刀的秘岛,漫长的夏日结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点微光,连最高的山头都隐在阴影里。很快,夜晚越来越长。白昼与黑夜交战,黑夜一步步取胜。山谷里生长的羽树变成了秋天的颜色。白天仰望峡湾边的山崖,只见低丘一片橘红,上面是一丛丛灌木,渐渐化为灰色的地衣苔鲜,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积雪静静地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将来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的时间都比上一天早几分钟。每天这个时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视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垒。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处由警戒线共生体把守,高处的这里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战士们立即肃立两边,动作整齐精确,标准的军队作风。但不止于此,从他们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惧。习惯别人对自己的恐惧真是很难。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记忆——二十年时间——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既内疚又惶恐,只盼能够追随某人。现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转变,但不是改进。通过自己的组件,泰娜瑟克特现在知道了她过去追随的是何等邪恶的东西。她也明白卫兵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剜刀。
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别人识破。泰娜瑟克特极力压制自己胆怯的天性,自从来到秘岛,她没有一次流露出过去低头闭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样冷眼看人,渐渐习惯了。巡视城墙时她像剜刀一样生冷严苛,眺望她的——他的——领地时,目光像从前的剜刀一样严峻,所有的头直对前方,仿佛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随者所看不到的远大前程。这些人永远也猜不到她这番落日巡视的真意所在。一天的这个时候,这里的风景和共和国非常相似。她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剔割运动爆发之前,回到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们还没有割断她的喉管、将剜刀的组件硬生生插进她残存的自我中间。
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余晖下,她望见农夫正拾掇庄稼、照料牲畜。剜刀统治的领地远远超出了她的视野,这么大的地盘,但她从不进口粮食,装满仓库的谷物肉食全部产自距海峡两日行程的地区。这些安排是出于全盘战略的考虑,但仍然构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学校。
太阳缓缓滑入群山怀抱,长长的阴影在田野上伸开,秘岛上剜刀的城堡耸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凉意,明天还会下雾,田野将笼罩在一片雪一样的雾气中,太阳出来一个小时以后雾气才会消散。她裹紧大衣,朝东面哨卡走去。海峡对面还会有一座山头浴在阳光中,就是异形飞船降落的那一个。飞船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隐藏在木石之后。夺取飞船后,铁大人立即开始施工。秘岛北端的采石场忙得发了疯,剜刀统治期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向大陆运送石料的驳船排成一条线,从无间断。即使现在天光已暗,铁大人的工程仍然没有丝毫中断,他的号令、检查也比从前的剜刀严峻得多。
铁大人素来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个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但自从异形飞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变了:他怕得要死。铁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许到头来大批异形会从天而降,把这里所有的人杀个精光。即使这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泰娜瑟克特仍盼望这一天早日来到。铁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杀从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动机更多是出于贪婪,而不是恐俱。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于剔割运动对她本人的所作所为。毕竟,当初泰娜瑟克特追随剜刀时是出于她的自觉自愿。有朋友警告过她,要她提防这个运动,有关剜刀也有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并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传机构。但她当时是如此渴望追随他人,献身于一个比她的一己生命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利用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工具,毫无顾忌地利用了她——这一切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来自星星上的生物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铁大人直截了当将他们斩尽杀绝。
于是,铁大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恐惧。头三天里,他便用一个顶盖把飞船遮住,山头上突如其来便出现了一所愚不可及的农场大屋。用不了多久,异形飞船周围便会建起一道石墙。到头来,这座新堡垒的规模将接近秘岛上的城堡。铁大人心里明白,只要他不被这桩罪行毁灭,他就将成为全球最有力量的共生体。
正是这个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来,继续伪装。伪装不可能永远不被揭穿,其他组件早晚也会抵达秘岛,泰娜瑟克特便将遭到毁灭,剜刀便将获得新生。也许她甚至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泰娜瑟克特的两个组件的确属于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错了一点:以为他的两个成员便足以控制其他三个组件。结果正好相反,三个组件取胜了,它们的良心现在又拥有了另外两个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几乎全都能够回忆起来,种种毒计、一桩桩背叛。两个剜刀组件赋予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她获得了当初天真无知参加剔割运动时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则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坚信不会发生的错误。只要她能控制住那两个成员,她就有机会。清醒时还没有多大困难,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国生活的记忆、剜刀的记忆,两相比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后,情况却不一样了,她做噩梦,蓦然间觉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种快事。熟睡时成员之间的自动交配本来可以松弛身心,对她却成了一场格斗。醒来后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好像与一个强奸者搏斗了一晚。假如那两个挣脱了她的控制,一觉醒来,她成了“他”……那两个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揭穿她的伪装,几秒钟之后,其他三个组件便会被杀,剜刀的组件便会移入一个更容易操纵的共生体。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她坚持下来了。铁大人想利用异形及其飞船,用该诅咒的剜刀的噩梦笼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计划极易倾覆,每一个方面都存在巨大风险。只要能够破坏这个计划,摧毁剔割运动,无论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城堡另一面,只有西塔还处于夕照下。外面看不见狭长窗户后面的脸,但窗后却有眼睛向外窥视:铁先生观察着下面城墙上剜刀的残体——自称为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统兵司令都对这个残体服服帖帖,几乎像对待完整的剜刀一样恭顺。从某种意义上说,司令们都是剜刀一手创造的,难怪他们一见主子在场便战战兢兢。这种掠过后脊的寒噤就连铁先生自己也感觉得到。在铁先生成形过程中,剜刀强迫他尽力杀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问题,剜刀都要对他组件中最弱的成员痛加折磨。这是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一种心理定势,让他不敢生出丝毫叛逆之心。铁先生懂。这种了解有助于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势。他不断告诉自己,在目前状态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势只会使剜刀的残体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为了抗拒自己心中长期存在的恐惧,铁先生也许会失算,会挺而走险,采取更加凶狠的行动。
他迟早会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组件尚未抵达的机会,剜刀的全体成员便会再次聚齐。假如两个成员就能控制铁先生的领地,六个成员汇聚时将把这块地区紧紧攥在手里。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吗?如果是这样,存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手段?……铁先生飞快地动着脑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裹在黑袍中的共生体。
铁先生惯于去冒奇险以求成功。他就是为冒险出生的,恐惧、死亡、胜利,这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哪一次的风险像今天这样巨大无比。剜刀曾经差一点将大陆上最大的国家彻底颠覆,他梦想着统治全世界……铁大人的视线越过海峡,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铁大人手里玩的这场游戏,只要取胜,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败,全球便可能随他毁灭。
伏击刚刚结束,铁大人便亲自考察了异形飞船。当时地面还在冒着的热腾腾的蒸汽,不仅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冷却,反而每个小时都像更热了几分。大陆上的农民说这是地下的妖怪被唤醒了,铁先生的顾问作出的分析也强不到哪儿去。白衣侍从们必须穿上加了垫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块地面。铁先生毫不理会炽热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壳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们自己的木船船壳。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个奶头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熔化了,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被焚毁的棺材安置在飞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尸体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几个小时,他的顾问便提出了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解释:这些像蝗螂一样的东西是当兵的,从战场逃了出来,到这里安葬死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仔细考察过飞船内部的情形。
飞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种钢铁般坚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时轻得像羽毛。看得出来这些玩意儿是梯子,虽说对普通成员体来说,梯级高了些。铁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克和其他顾问留在外面。
他把一颗脑袋探进舱门,又倏地缩了回来。里面的声音足可以把人震聋。现在他明白那些白衣侍从们为什么叫苦不迭。异形居然能忍受这种声音?他强迫自己的组件一个接一个走进舱门。
声音回荡,向他厉声尖啸,比待在没有加装吸音被的小房间里还可怕。他强作镇定,和从前主子在场时一样。回声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间回荡不止。他最剽悍的侍卫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停留五分钟时间。这个想法使铁先生挺直了腰背。自制力!默然无语不一定总是代表服从,猎人也不出声。他环顾四周,不理睬飞船里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蓝白色的条纹,光线从这里照下来。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手下对他形容过的东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立足之地是较大的一间——货舱?远处墙上有一个舱门,通向第二间房。墙壁与墙壁之间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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