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一个类人生物开口了,声音几乎与人类嘴里发出的一模一样,但却毫无意义。室内翻泽器处理着他的话,稍稍一顿,从他领口的别针里吐出清晰的特里斯克韦兰语:“蓝荚表示你们是灵长人属。向你们表达我们的愤怒。我们破产,滞留此地。斯特劳姆变种便是原因所在。你的种族邪恶的创造物。”声音平平的没有感情,但拉芙娜看见对方紧紧摸着球状酒瓶,身体姿势很激动。
她本来可以说自己虽然也是人类的分子,但斯坚德拉凯与斯特劳姆相距好几千光年。可是对方这么激动,这种解释多半没什么用处。“你从斯特劳姆文明圈来?”她向车手问道。
【①车行树的话时有语病,译文只能近似传达。下文此类情况不再注明。】
蓝荚没有立即回答,这是他那个种族的特点。没准儿他正在竭力回忆她是谁、大家谈论的是什么话题。片刻后,“啊,是的,是的。请原谅我的承包商的敌意。我们这次的货物主要是一件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货源是斯坚德拉凯的商务安全公司,运至承包商所在的上界殖民地。运输安排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运载经过散乱处理的三分之一板,其他独立船东运载其余部分,抵达目的地后,三块再次拼合起来。这件货物将满足十几个世界对网上信息的加密需求,为期长达——”
楼下一阵骚动。有人抽了点劲头过大、空气滤清器对付不了的东西。拉芙娜只闻到一丝气味便有点经受不起,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一楼好几个顾客己经被撂倒了,管理人员正谆谆告诫那位冒失客人。蓝荚突发异声,从桌旁倒车,滚到护栏前,“不想打个冷不防被谁,有些人真太……”结果事件太太平平过去了,他又折了回来,“呃,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他静默片刻,参考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是的,是的……如果顺利,我们本来会更加富裕一点。不幸的是,我们在斯特劳姆停了一站,卸下一些散装信息。”他支在后面四个轮子上一转,“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哩,毕竟斯特劳姆离他们在超限界的实验室有一百多光年。可是——”
一个承包商发出一阵响亮的哇啦哇啦。稍停,翻译器出声了:“当然安全。未发现任何暴力迹象,飞船记录表明安全系统未遭侵害。但是出现流言。网络新闻组声称,斯特劳姆文明圈已为变种拥有。荒谬的观点。但是流言传至货运目的地。我们的货品不受信任。于是货物彻底损失。目前仅余少量随机信息尚能——”翻译器正以死板板的声音叙述,那个类人从暗影里一跃而起。拉芙娜一晃眼间,只瞥见大嘴、尖齿、牙龈。类人的酒瓶已经向她飞来。
范·纽文的手一闪,酒瓶被一把拿住,离目标只差毫厘——而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红头发缓缓站起身。对面暗影里,另外两个类人也跳了起来,站在他们的朋友身旁。范·纽文连一个字也没说,他小心地放下洒瓶,身体只略微有点倾向对方,双手很放松,同时却又像两把利刃。廉价小说里连篇累犊谈论什么“慑人的表情”,拉芙娜从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识真货。类人也看出来了,拉着自己的朋友慢慢退离桌子。那位大嘴巴乖乖地一点不反抗,退到范够不着的地方后,才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嘶嘶声,弄得室内翻译器手足无措,只好哑口无言。最后,他伸出共个指头,比了个毅然决然的姿势,这才闭嘴。三个人静悄悄下楼梯,走了。
范·纽文坐下来,眼神沉静。也许,这人虽然一股傲兮兮的劲头,却真有点可以傲人之处。拉芙娜望着对面两位车行树:“货出不了手,真替你们难过。”
拉芙娜以前也跟树族打过交道,但大多是比较低级的止树。止树只能做出一点反射动作,算比固定植物略强一点。刚才那个小插曲,对面两位可能压根儿没注意。但这一回蓝荚回答得却挺快,内容居然是:“用不着道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三位抱怨一刻也没停过。无论是不是合同规定的生意伙伴,反正我跟他们处得已经很疲倦了。”他慢慢不做声了,进入植物模式,完全成了一株盆栽树。
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位车手——刚才介绍时说是叫绿茎——开口了:“另外,也不能说我们这一趟完全失败了。还有另外两船货,我相信它们不会接近斯特劳姆文明圈。”这是最常见的安排,一件货分成几部分,每部分交给不同的公司、走不同航线。如果另外两艘船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纵横二号”的两位船东也许不会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事、事实上,我们的货还可能重新接受检查,获得许可证。我们的确在斯特劳姆主星停留过,这个不假,但——”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六百五十小时前。大约在文明圈脱离网络之后两百小时。”
拉芙娜一震,她这才明白跟自己谈话的两位原来是目击证人。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三十天了,危机新闻组里主要讨论的仍然是斯特劳姆事件。多数意见认定这是一个二级变种——连弗林尼米集团都坚信不疑。问题是猜测大大多于事实……而眼前说话的竟然是一位身在现场的人物。“你觉得斯特劳姆人创造了一个变种吗?”
这次答话的是蓝英。“我叹一口气。”发象声词有困难的车手用叙述的方式弥补不足,“我们的承包商否认,但我看是他们的良心不对头。我们在斯特劳姆亲眼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你见过人工免疫系统吗?唔,这个例子不好,这种东西在中界反正经常出毛病,捅的娄子比它的好处还大。斯特劳姆好消息宣布在新闻中不久,我就发现,主管通讯密码的有些官员身上发生了重大改变。好像他们突然之间成了一台自动化设备的一部分,设备还没调校好。好像……好像他们成了另外什么人的,唔,手指……他们确实在摆弄超限界的玩意儿,这一点没人否认得了。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又不做声了,好长时间没有重新开口,拉芙娜差点以为他说完了,他这才重新接上话头:“你瞧,就在我们离开斯特劳姆主星前,我们——”
这时,范·纽文也同时说起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人人都认为,从斯特劳姆人在超限界开始研究工作那一刻起,那个文明圈就已经注定灭亡。唉,我也摆弄过埋了暗桩的程序、奇形怪状的武器,这么干说不定会送命,这个我懂。但照我看,斯特劳姆人挺小心的,把实验室建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手里的东西可能出乱子,出大乱子。可是,他们进行的实验显然早就有人做过,这儿差不多任何事不都是事先有人尝试过的吗?只要发现实验进程偏离了前人记录,他们随时可以中止。怎么会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问题将车行树的思维一切两段,彻底打懵。答案之简单,不需要请教应用天人理论的博士,连那些该死的斯特劳姆人都应该明白。但范·纽文这种背景,提出这种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拉芙娜没开腔。车行树那副非人类的大惊小怪相比她的任何说教更有说服力。
蓝荚枝叶乱颤了很长时间,无疑正运用他的小车理清思路、排列论据。他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对刚才被范打断毫不见怪:“我发现你的某些概念不是很准确,我尊敬的范女士。”在女性主导的古代尼乔拉,“女士”是一个尊贵的称呼,车行树用起这些敬语来完全不分对象,“你查询过中转系统的资料巨库吗?”
范说自己查过。最多只查过人门级引导前端,拉芙娜估计。
“那你肯定知道,一个巨库之大,本地网上的数据库无法相提并论根本,大得不可能复制。很多主干巨库的时间跨度长达几百万年,历经数以百计的不同种族,这些维护过它的种族现在大多不是已经消亡,便是飞升到了超限界。就说中转系统这里的巨库吧,太大了,一个索引系统之上又是一个索引系统,连索引系统都重重叠叠庞杂无比。这样庞大的资料系统只有在超限界才能分门别类有条有理组织起来,组织好了就算,也只有天人们才能理解其结构。”
“那又怎么样?”
“飞跃界存在数千个巨库。如果算上年代过久无法修复的、脱离网络的,数目还会升至好几万个。里面的内容很多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但巨库的确保存着秘密极度重要的,还有同样重要的谎言。这些都是杀人的陷阱啊。”通过网络,巨库会主动提出许多意见建议,数以百万计的种族参考过这些意见,数万个种族因此惹火烧身。有时损失还不大,巨库的意见本身是好的,但与接受意见者的环境不大相合。还有的时候,所提供的意见建议不怀好意,根本就是恶性病毒,一旦采纳,说不定就会有哪个本地网络被彻底堵死、毁掉,让某个文明体系完全崩溃,不得不白手起家重新开始。飞升之后兴趣组和危机新闻组里有些故事还要惨得多:星球居民全成了活尸,免疫系统的程序被恶意篡改,于是整个文明体系的智慧生物全部沦为自痴。
范·纽文还是一脸怀疑:“在安全距离之外先检验检验那玩意儿不就行了?还可以事先采取预防措施嘛。”
一言既出,所有解释全成了白费唇舌。拉芙娜不得不佩服车行树,他停下来,从最基本的一二三开始重新解释:“也有道理你说的话,只要有预防措施,很多灾难都可以避免。如果实验室在飞跃中、下界,这些预防措施就足够了,不管危险潜伏得多深。但各界区的性质我们都知道……”拉芙娜完全看不懂车行树的身体语言,但她敢发誓,蓝荚正急切地注视着那个蛮子的表情,努力从中推测范到底无知到什么程度。
人不耐烦地点点头。
蓝荚继续解释:“超限界的设施极其复杂,它们的程序实实在在比下界任何人聪明得多。要知道,只要有了大大超越对手的计算资源,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你都可以胜过敌对的一方。我所说的这种大大超越对手的资源,飞跃上界和超限界就有。不断有种族迁徙到那里,希望建立起自己的乌托邦。可迁到那里又能怎么样?就算天人并不伤害你,但到了之后,你创造出来的东西比你自己更加聪明,你如何是好?事实证明,发生灾难的可能性太大了,无穷无尽简直。所以才出现了许许多多配方,教人如何利用超限界的事物,又不为其所害。当然,这些配方你没办法有效检验,只有超限界才有这个能力。而且,按照配方的要求建起设备,把配方在上面一运行,它立时便成为其有独立意识的存在。”
范·纽文脸上开始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拉芙娜身体前倾,红头发的注意力转向她。“巨库里有些东西极度复杂,这些东西虽然没有独立意识,但具有这种潜力。如果哪个天真无知的种族相信了它所描绘的美好前景,结果很可能受骗上当,铸成大祸。我们估计斯特劳姆文明圈所发生的事件就是这种类型。他们被配方里的文档骗了,相信了它许诺的奇迹,于是着手创造一个超限界的事物,一位天人——但却是一位对飞跃界智慧生命大施屠戮的天人。”发生这类变种的情形是很罕见的,这个她没有提。天人们各自不同,有的恶毒、有的顽皮、有的漠然,但几乎没有哪个天人会这么无聊,把自己的宝贵时间花在诛杀无关紧要的小昆虫上。
范·纽文若有所悟地搓着下巴:“嗯,我想我明白了。但你们让我有个感觉,这些都是人人知道的常识。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厉害,斯特劳姆那伙人怎么会上钩?”
“运气糟透加上无能,无能到这种地步,真是犯罪。”脱口而出的话语气之激烈,把拉芙娜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刚刚发现,自己竟对斯特劳姆事件如此愤慨。但在内心深处,过去对那个文明圈的好感仍然存在,“要知道,在飞跃上界和超限界搞什么活动是极其危险的。上头的文明体系没有哪个能延续很久,但总少不了人跃跃欲试。当然话又说回来,上面的种种危险中,意存邪恶的很少。至于说斯特劳姆人……他们碰上个配方,把自己的巨库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它很可能在那儿埋了几百万年,无数其他种族都觉得这东西太危险,不想沾手。你刚才也说得对,斯特劳姆人也知道危险。”老一套了:希望在危险与机遇之间保持平衡,结果判断错误。应用天人理论课中,差不多只分之一都是教导如何既在火边跳舞,又不被烧成灰烬。斯特劳姆大灾难的细节没人知道,但她完全可以从成百个相似案例中猜测出来:
“所以他们远离自己的星球,在超限界设一个基地,靠近这个掉网的巨库——就算它是个掉网的巨库好了。他们开始实验找到的配方,肯定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仔细观察上,看会不会出现什么征兆,证明他们受骗上当了。我敢说,这个配方分成很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某种智力,到了一定阶段,它就完全具备了独立意识。前面的几个阶段只发现电脑和程序的效率大大提高,远高于飞跃界的东西,而且完全看不出危害。”
“……唔,是啊。就算在爬行界,大型程序也可能时不时来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吓你一跳。”
拉芙娜点点头:“有些活动接近了人类理解力的极限,甚至超出这个极限。这些,斯特劳姆人当然也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与网络其余部分隔开。但它既有恶意,又极度聪明……一点也不奇怪,它会溜出实验室的本地网,散布欺骗性的信息。到了这一步,斯特劳姆人连一点儿机会都不会有了。它会陷害最警觉的员工,说此人不称职什么的。再故意报告发现危险,建议采取紧急手段,于是建起更复杂、安全措施更少的设备。想都想得到,不等变种实现超限飞升,实验室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它彻底控制了。”
长时间的沉默。范·纽文一脸被狠狠敲打了一遍的神情。伙计,你不懂的事儿多着哪。好好想想,老头子准备怎么收拾你。
蓝荚垂下一根枝条,尝了尝一种闻起来像海藻的混合饮料:“太好了讲得,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但这一次的情形有点不同,可能是好运气,非常重要……你瞧,离开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前,我们参加了一个止树举办的海滩派对。当时止树们还完全没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很多连斯特劳姆人已经丧失了独立性都没注意到。运气好的话,止树也许会成为最后遭到奴役的一族。”他尖尖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阶,渐渐沉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是的,派对。派对上有个家伙,比别的止树更警觉一些。很多年前,他联系上了一个斯特劳姆新闻组的信息运输员,于是当上了信息投递点,秘密的。谦逊的人哪真是个,新闻组自己的网络里都没把他列出来……
“再说斯特劳姆实验室那些人,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小心,至少有些人是非常谨慎的。他们察觉到变种溜出去了,于是下定决心破坏它。”
这可真是特大新闻,但——“看样子不大成功,对不对?”
“我做不出你们人类的表情,但还是连连点头,同意你的看法。他们没能阻止它,但计划乘两艘飞船逃出实验室所在的星球。而且,他们还送出了消息,辗转投递,最后落到我在海滩遇见的那个熟人手里。下面要说的就是重点内容了:两艘飞船中,至少有一艘携带着变种配方的最后一部分一一在这一部分融入变种之前。”
“可是肯定有备份啊——”范·纽文插嘴。
拉芙娜连连挥手让他别出声,解释一加一的事今晚她已经做够了。蓝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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