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用了。”贡瓦尔·拉尔森说。
“草图上的第四个人是生还者阿尔方斯。什未林。他仰天躺在后方两排椅子中央的走道上。你们知道他的伤势。腹部中枪,一颗子弹卡在心脏附近。他四十三岁,自己一人住在北站街一一七号,在市政府的公路局上班。对了,他的情况如何?”
“还在昏迷中。”马丁·贝克说,“医生认为他有希望清醒过来。但就算他醒了,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说话,甚至是不是记得任何事。”
“肚子里有子弹会妨碍你说话吗?”贡瓦尔·拉尔森说。
“是惊吓。”马丁·贝克说。
他把椅子往后推,直起身子,然后点燃一根烟,站在草图前面。
“角落这个人呢?”他说,“第八号?”
他指向公车最后面右手边的座位。勒恩查看名单。
“他中了八颗子弹。胸部和腹部。这是个阿拉伯人,叫穆罕默德·布西,阿尔及利亚公民,三十六岁,在瑞典没有亲戚。他住在北站街的寄宿公寓,显然是下班之后回家。他在代沙路的锯齿烧烤餐厅工作。目前没有他进一步的资料。”
“阿拉伯,”贡瓦尔·拉尔森说,“那个地方不是一天到晚有一堆枪击案吗?”
“你的政治常识太糟了,”科尔贝里说,“你应该申请调到警安会去。”
“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国家警察委员会安全部门’。”贡瓦尔·拉尔森说。
勒恩站起来,从照片堆中找出一两张,排在桌面上。
“我们没办法辨认出这位无名氏,”他说,“第六号。他坐在中央车门后方靠外面的座位,中了六颗子弹。他口袋里有火柴盒擦燃的那一面、一包比尔香烟、一张公车票和一千八百二十三克朗现金。就这样。”
“那是很多钱。”梅兰德沉思道。
他们倾身靠向桌面,研究这不知名人士的照片。他瘫在座位上,双臂伸开,左脚在走道上,外套前胸全是血。他没有脸。
“操,太惨了。”贡瓦尔·拉尔森说,“他的亲娘也认不出他来。”
马丁·贝克回去研究墙上的草图。他伸出左手说:
“我不排除有两个的可能性。”
其他人望着他。
“两个什么?”贡瓦尔·拉尔森问。
“两个枪手。看看这些乘客,他们都没有离开座位,除了生还者;而他可能是中枪之后往前趴到地上的。”
“两个疯子?”贡瓦尔·拉尔森怀疑地说,“在同一时间?”
科尔贝里走过去站在马丁·贝克旁边。
“你是说,要是凶手只有一人的话,应该会有人及时反应?
嗯,或许吧。但凶手只是开枪扫射而已。一切发生得很快,而且当时乘客可能都在打盹——“
“要继续念乘客名单吗?等我们查出武器是一把还是两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当然,”马丁·贝克说,“埃纳尔,继续吧。”
“第七号是个叫做约翰·谢尔斯特伦的工头。他坐在无名氏的旁边,五十二岁,已婚,住在卡尔贝里街八十九号。据他的妻子说,他是从席贝莉街的工厂加班回来。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只差在回家路上吃了一肚子枪子儿。”贡瓦尔·拉尔森说。
“中央车门前方的靠窗座位上是约斯塔·阿萨尔松,第八号,四十二岁。脑袋被轰掉了一半。他住在戴涅街四十号的住家兼办公室,和弟弟一起做进出口贸易。他老婆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班公车上。根据她的说法,他应该在纳法路参加俱乐部的聚会。”
“啊哈,”贡瓦尔·拉尔森说,“出去偷腥了。”
“是,的确有这种迹象。他的手提箱里有一瓶威士忌,黑牌的强尼沃克。”
“啊哈。”科尔贝里说,他是个老饕。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不少保险套,”勒恩说,“手提箱的夹袋里有七个。还有一本支票簿和八百多克朗现金。”
“为什么是七个?”贡瓦尔·拉尔森问。
门打开了,埃克探头进来。
“哈马尔说要你们在十五分钟之后到他办公室去。也就是谠十点四十五分。做简报。”
他走开了。
“好,我们继续。”马丁·贝克说。
“说到哪里了?”
“有七个保险套的男人。”贡瓦尔·拉尔森说。
“关于这个人,还有其他可说的吗?”马丁·贝克问。
勒恩瞥向自己鬼画符似的名单。
“我想没了。”
“那就下一个。”马丁·贝克坐在贡瓦尔·拉尔森的桌上说。
“第九号坐在阿萨尔松前面第二个座位。希尔杜·约翰松女士,六十八岁,住在北站街一百一十号。肩膀中弹,脖子被打穿。她有个出嫁的女儿住在费斯曼纳街,她替女儿看完孩子从那里回家。”
勒恩把名单折起来塞进外套口袋。
“就这些人。”他说。
贡瓦尔·拉尔森叹了口气,把照片整齐地分成九叠。
梅兰德放下烟斗,咕哝一声出去上厕所。
科尔贝里往后靠,翘起椅子的前脚。
“我们从这一切里头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一个寻常的晚上,在一辆平常的公车上,有九个很普通的人毫无理由地被冲锋枪干掉了。除了那个身份不明的人之外,我看不出哪一个人不对劲儿。”
“有一个。”马丁·贝克说,“斯滕斯特伦。他在公车上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一个小时之后,哈马尔问马丁·贝克同样的问题。
哈马尔召集了一个特殊调查小组,从现在开始,这个小组将全力侦办这起公车谋杀案。小组成员包括十七位经验丰富的刑事人员,由哈马尔领头。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同时也负责这项调查。
所有已知的事实都仔细研究过了,也分析了形势,任务便分派出去。简报结束,除了马丁·贝克和科尔贝里以外的人都出去了以后,哈马尔说:
“斯滕斯特伦在公车上干什么?”
“不知道。”马丁·贝克回答。
“似乎也没人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你们知道吗?”
科尔贝里双手一摊,耸耸肩。
“完全不知道。我是说除了例行公事之外。照理来说应该没在忙什么。”
“最近我们很清闲,”马丁·贝克说,“他休了不少假。之前他加了很多班,所以当然该让他休假。”
哈马尔双眉紧皱沉思着,手指在桌边嗒嗒地敲,然后他说。
“谁通知他的未婚妻?”
“梅兰德。”科尔贝里说。
“我想该有人尽快去和她谈谈,”哈马尔说,“她一定知道斯滕斯特伦在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一句:“除非他……”
他沉默下来。
“除非什么?”马丁·贝克问。
“你的意思是,除非他和公车上那个护士在一起?”科尔贝里道。
哈马尔一言不发。
“或是正要去找别的女人。”科尔贝里说。
哈马尔点点头。
“去查清楚。”他说。
第十章
国王岛街警察局外头站着两个巴不得自己能在别处的人。
他们穿戴着警帽和金色纽扣的皮夹克,肩上的皮带横过胸前,腰间佩着手枪和警棍。这两人是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
一位穿着齐整的年长女士迎向他们,问道:
“对不起,叶奈街要怎么走?”
“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卡凡特说,“问警察吧,那边有一个。”
女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我们对这里不熟。”克里斯蒂安松很快解释。
他们走上台阶时,那位女士还盯着他们看。
“你想他们找我们要干吗?”克里斯蒂安松焦急地问。
“当然是要听我们的证词啦。”卡凡特回道,“是我们发现的,不是吗?”
“没错,”克里斯蒂安松说,“但是——”
“不要但是了,克勒。进电梯去。”
他们在三楼碰见科尔贝里。心不在焉的他阴郁地跟他们点点头,然后打开一扇门说:
“贡瓦尔·索尔纳来的那两个家伙到了。”
“叫他们等着。”办公室里的声音说。
“等吧。”科尔贝里说,然后走掉了。
他们等了二十分钟后,卡凡特振作起来说:
“这他妈的到底是要干吗?我们应该在休假,我答应席芙,她去看医生的时候我负责带孩子。”
“你说过了。”克里斯蒂安松沮丧地说。
“她说她的那里有点儿怪怪的——”
“对,这你也说过了。”克里斯蒂安松喃喃道。
“这下她可能又要大发雷霆了。”卡凡特说,“我搞不懂现在的女人。而且她看起来糟透了。夏思婷的屁股也变大了吗?‘’
克里斯蒂安松没回答。
夏思婷是他老婆,他不喜欢讨论她。
卡凡特似乎不在乎。
五分钟之后,贡瓦尔·拉尔森打开门,简短地说:
“进来。”
他们进去坐下。贡瓦尔·拉尔森挑剔地打量他们。
“请坐。”
“我们已经坐下了。”克里斯蒂安松实事求是地说。
卡凡特用不耐烦的手势制止他。他开始察觉到有麻烦了。
贡瓦尔·拉尔森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桌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俩当警察多久了?”
“八年。”卡凡特说。
贡瓦尔·拉尔森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研究了半天。
“你识字吗?”他问。
“当然。”克里斯蒂安松在卡凡特来不及制止前说道。
“那就给我看看这个。”
贡瓦尔·拉尔森把纸推过桌面。
“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还是要我解释?”
克里斯蒂安松摇摇头。
“我很乐意解释。”贡瓦尔·拉尔森说,“这是犯罪现场的初步调查报告。上面显示有两个穿着十二号鞋子的家伙,在整辆该死的公车上层和下层,留下总共大约一百个脚印。你觉得这两个人是谁?”
没有回答。
“我可以进一步解释,不久前我跟实验室的专家谈过,他说现场看起来像是有一群河马在那里晃荡了几小时。这位专家认为一群为数只有两名的人类,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消灭了所有的证据,这真是不可思议。”
卡凡特开始生气了,他冷冷地瞪着桌后的人。
“既然河马或其他动物通常不会携带武器到处走,”贡瓦尔·拉尔森的声音甜得像是掺了蜜。“可见,是有人在公车里用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沃尔特手枪开了一枪——确切来说,是朝前车门的台阶上方射击。你们觉得是谁开的枪?”
“是我们,”克里斯蒂安松说,“其实是我。”
“哦,真的吗?你开枪要打什么?”
克里斯蒂安松悲惨地抓抓脖子。
“没有。”他说。
“那是警告性射击。”卡凡特说。
“警告谁?”
“我们想凶手可能还在公车上,躲在上层。”克里斯蒂安松说。
“结果有吗?”
“没有。”卡凡特说。
“你怎么知道?在开枪之后你们干了什么事?”
“我们上去查看。”克里斯蒂安松说。
“上面没人。”卡凡特说。
贡瓦尔·拉尔森瞪着他们足足半分钟。然后他“砰”一声猛拍桌子,怒吼起来。
“所以你们俩都上去了!他妈的你们怎么这么蠢?”
“我们是从不同的方向上去的,”卡凡特为己方辩护。“我从后面的阶梯上去,克里斯蒂安松走前面。”
“这样在上层的人才不会逃掉。”克里斯蒂安松说,试图让情况好转。
“老天爷,上面根本没人!你们只是摧毁了整辆公车上的每一个脚印!更不要说外面!你们干吗要在尸体之间踩来踩去?
让现场更恶心吗?“
“看是不是有人还活着。”克里斯蒂安松说。
他脸色发白,吞了一下口水。
“别又吐了,克勒。”卡凡特责怪他。
门打开了,马丁·贝克走进来。克里斯蒂安松立刻起立,过一会儿卡凡特也站起来。
马丁·贝克对他们点点头,疑惑地望着贡瓦尔·拉尔森。
“是你在大吼大叫吗?吼这两个小子没有帮助吧。”
“有帮助,”贡瓦尔·拉尔森反唇相讥,“这会有建设性。”
“建设性?”
“正是。这两个白痴……”他停顿下来,修正自己的措辞。
“这两位同僚是我们唯一的证人。听好了,你们两个。你们到达现场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十三分,”卡凡特说,“我看了表。”
“而我则坐在现在这个地方。”贡瓦尔·拉尔森说,“我在十一点十八分接到电话。如果我宽松地说你们搞无线电搞了半分钟,而无线电管制中心花了十五秒联络我,那还剩下四分多钟。
这段时间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嘛……”卡凡特说。
“你们像中了毒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踩在别人的血和脑浆上,移动尸体,天知道还做了什么。整整四分钟。”
“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建设性——”
马丁·贝克开口,但贡瓦尔·拉尔森打断他。
“等一下。先不提这些智障花了四分钟摧毁证据,他们的确在十一点十三分抵达现场。而且他们不是自愿前去的,是有个人发现了公车,然后告诉他们的。对不对?”
“对。”卡凡特说。
“那个遛狗的家伙。”克里斯蒂安松说。
“正是。这个人来报警,但他们甚至没问人家的名字。如果不是这人今天自动出现的话,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你们看见这个遛狗的人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卡凡特说。
“大概在我们找到公车前的两分钟。”克里斯蒂安松说,低头望着靴子。
“正是,因为根据这人的证词,你们俩浪费了至少一分钟坐在车子里,无礼地对他吼叫,吼些狗呀什么的。我说错了吗?”
“没有。”克里斯蒂安松喃喃道。
“因此你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分。
这人拦下你们的时候,你们距离公车有多远?“
“大约三百码。”卡凡特说。
“没错,没错,”贡瓦尔·拉尔森说,“由于这位先生已经七十岁了,还拖着一只生病的腊肠狗——”
“生病?”卡凡特惊讶地说。
“正是,”贡瓦尔·拉尔森回道,“那只该死的狗椎间盘移位,后腿几乎不能动。”
“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马丁·贝克说。
“嗯。今天我让这位先生循原路走了一遍,也带着他的狗。
叫他走了三趟。狗就不行了“
“这是虐待动物。”卡凡特义愤地说。
马丁·贝克惊讶且充满兴味地望了他一眼。
“在任何情况下,这对搭档都无法在三分钟之内走完这段路,无论怎么赶都不行。也就是说,这位先生最迟一定是在十一点七分看见公车的。因此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屠杀发生在那之前的三到四分钟。”
“‘你怎么知道?”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异口同声。
“关你们屁事。”贡瓦尔·拉尔森反驳。
“因为斯滕斯特伦警员的表,”马丁·贝克说,“一颗子弹打穿他胸口,停在右手腕上,打断了他的欧米茄计时码表的表芯,专家说在这一刻表就停了。表上的指针显示是十一点三分三十七秒。”
贡瓦尔·拉尔森怒视着他。
“我们了解斯滕斯特伦警员,他非常讲究时间。”马丁… 贝克哀伤地说,“钟表商叫这种人为‘分秒必争’型,也就是说他的表永远都显示分秒不差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