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毫无疑问是斯滕斯特伦——在这一句下面划了线。
他在旁边做了个惊叹号,写着“或者相反”。
同一页稍微往下一点有一段开头是“性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可能在以下情况中遭到杀害”,斯滕斯特伦在这段里挑出两点:
“在性行为之后,避免被受害者指控”,以及“由于震惊的影响”。
他在书页边上写下自己的意见:“摆脱被害人,但这样的话还算性谋杀案吗? ”
“奥萨。”科尔贝里说。
“什么事? ”
“你知道这是奥克什么时候写的吗? ”
她走到他身边,瞥了一眼,然后说:
“不知道。”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满满的烟灰缸里,站在桌旁,双手在腹前交握。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恼怒地问。
科尔贝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娇小悲伤。今天她穿着一件短袖的蓝罩衫,而不是毛衣。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虽然罩衫像块布一样松垮垮地挂在纤瘦的身体上,但她的大乳头还是清楚地在布料下突起。
“坐下。”他命令道。
她耸耸肩,又拿了一根烟,走到卧房门口,一面把玩着打火机。
“坐下! ”科尔贝里吼叫。
她吓了一大跳地望向他,棕色的眼睛几乎闪烁着恨意。虽然如此,她还是走到他对面,坐在皮扶手椅中,浑身僵直,双手放在大腿上。她右手握着打火机,左手还拿着未点燃的烟。
“我们得把所有的牌都摊出来。”科尔贝里说,困窘地偷看了棕色纸袋一眼。
“太棒了,”她以冰冷清澈的声音说,“只是我没有任何牌可摊。”
“但是我有。”
“哦? ”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跟你坦白说。”
她皱起眉头。
“哪方面不坦白? ”
“好几个方面。首先我问你,你知道奥克为什么搭那班公车吗? ”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科尔贝里说。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奥克对你说谎。”
她的反应非常激烈,双眸闪闪发光,双手紧握成拳。那根烟被她捏烂了,碎屑落在长裤上。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
“因为是真的。奥克没上班——星期一他遇害那天没班,前一个星期六也没班。他在整个十月份休了非常多的假,十一月的前两个星期也都在休假。”
她哑口无言地瞪着他。
“这是事实。”科尔贝里继续说,“我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他是否在不值勤的时候也习惯带着枪? ”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去死吧,不要一直用你的审讯策略烦我。伟大的审讯官马丁·贝克为什么不自己来? ”
科尔贝里咬住下唇。
“你是不是一直在哭? ”他问。
“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我。我们得互相帮助才行。”
“帮助什么? ”
“抓住那个杀死他和其他人的家伙。”
“为什么? ”
她沉默地坐着,然后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报仇。当然是要报仇。”
“奥克平常也带枪吗? ”
“是的,常常都随身携带。”
“为什么? ”
“为何不? 到头来他果然需要啊,不是吗? ”
他没有回答。
“还真帮上了大忙。”
科尔贝里仍旧不出声。
“我爱奥克。”她说。
声音清晰而真切。她的视线落在科尔贝里身后某处。
“奥萨? ”
“什么事? ”
“那么奥克常常不在家。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你觉得他可能是和别人在一起吗? 我是说别的女人? ”
“不会。”
“你认为不可能? ”
“我不用认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
“那是我的事。我就是知道。”
她突然盯着科尔贝里的眼睛,惊讶地说:
“你们以为他有情妇吗? ”
“是的,我们还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那你们可以放弃了,完全没有这种事情。”
“为什么? ”
“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科尔贝里用手指在桌面上嗒嗒地敲着。
“你确定? ”
“对,我确定。”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要鼓起勇气似的。
“奥克对摄影有兴趣吗? ”
“有,这大概是他不再踢足球之后唯一的嗜好了。他有三台相机,厕所里还有一个冲洗照片的设备。他把浴室当成暗房。”
她惊讶地望着科尔贝里。
“你为什么问这个? ”
他把纸袋推过桌面给她。她放下打火机,用颤抖的手拿出照片,看了最上面的一张便满脸通红。
“你们在哪里……哪里找到的? ”
“在瓦斯贝加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什么! 在他的办公桌? ”
她眨了几次眼,突然问道:
“有多少人看过? 全瑞典的警察? ”
“只有三个人。”
“谁? ”
“马丁、我和我老婆。”
“葛恩? ”
“对。”
“你为什么要给她看? ”
“因为我要到这里来。我希望她知道你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奥克和——”
“奥克死了。”科尔贝里毫无表情地说。
她的脸涨得火红,脖子和手臂也是。她的前额浮现小滴的汗珠,刚好在发际下。
“照片是在这里照的? ”他问。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 ”
奥萨·托雷尔紧张地咬着下唇。
“大概三个月以前。”
“我猜这是他自己拍的? ”
“当然。他有……各种各样的摄影装备,自动定时器、三脚架什么的。”
“他为什么要照这些照片? ”
她仍旧脸红冒汗,但是声音比较稳定了。
“因为我们觉得好玩。”
“他为什么把照片放在办公桌里? ”科尔贝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他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他解释道,“除了这些照片以外。”
漫长的沉默。最后她慢慢地摇头说:
“我真的不知道。”
该换话题了,科尔贝里思忖。他大声说:
“他到哪里都带枪吗? ”
“几乎随时都带着。”
“为什么? ”
“他喜欢。最近都这样。他对武器很有兴趣。”
她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间她站起来很快走出了客厅。沿着短短的走廊,科尔贝里看见她进了卧室走到床边。她把手伸到乱七八糟的枕头底下,迟疑地说:
“这里……有一把手枪……”
科尔贝里稍嫌肥胖的体型和迟钝的外表,以不同的方式骗过许多人。其实他身体状态非常好,反应更是快得惊人。
奥萨·托雷尔还俯身向着床铺,科尔贝里就已经来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夺下枪械。
“这不是手枪,”他说,“是一把美国左轮,柯尔特点四五,长枪管,叫做‘和事佬’,真是荒谬的名字。而且它还上了膛,扳开了保险栓。”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她喃喃道。
他打开枪膛退出子弹。
“还是达姆弹,”他说,“连在美国这都是被禁的。这是最最危险的小型武器,你可以用它射死大象;如果你在五码内的距离射击一个人,子弹会造成汤盘大的伤口,人会飞到十码之外。
这玩意儿你打哪儿弄来的? “
她困惑地耸耸肩。
“奥克那里,一直都是他的。”
“一直放在床上? ”
她摇头,静静地说:
“不是。是我……现在他……”
科尔贝里把子弹放进裤子口袋里,让左轮枪口对着地板,扣下扳机。咔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寓里回荡。
“扳机还锉光了,发射起来更快、更容易。危险得要命,你只要在睡着的时候翻个身……”
他没说下去。
“最近我没怎么睡。”她说。
“嗯,”科尔贝里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在以前没收武器的时候暗中留下了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偷的。”
他打量着这把又大又重的左轮,用手掂着重量。然后他瞥向姑娘的右手腕。跟小孩一样细。
“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咕哝道,“如果你很迷武器的话……”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但我不迷武器,”他叫道,“我恨这种东西。你听清楚了吗? 这种肮脏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
所有武器都不该存在。有人制造这种东西,而大家把这些玩意儿藏在抽屉里或是带着上街,这正显示出整个世界都变态、疯狂了。有些狗娘养的靠制造和买卖军火赚大钱,那就像靠制造毒品或致命的药物赚钱一样。你明白吗? “
她以截然不同的表情望着他,眼神清澈直接。
“去坐下,”他简洁地说,“我们要谈谈。这很严肃。”
奥萨… 托雷尔没有回话,她直接走回客厅,坐在扶手椅上。
科尔贝里走到门廊,把左轮手枪放在帽架上,脱掉西装外套和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卷起袖子。然后他走进厨房,烧开水泡茶,把茶杯端进来放在桌上,又清了烟灰缸,打开窗户,坐下。
“首先,”他说,“我想知道你说‘最近’是什么意思。你说最近他喜欢随身带枪。”
“嘘——”奥萨说。
十秒钟之后她加上一句:
“等等。”
她把腿收起来,穿着灰色滑雪袜的脚靠在扶手椅边缘。然后双手环抱住脚踝,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科尔贝里等她。
说精确点儿,他等了十五分钟,在这期间她看也没看他一眼,两人都没说一个字。最后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样? ”
“你觉得如何? ”
“不比刚才更好,但感觉不一样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保证会回答,什么都回答。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 ”
“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
“没有,”科尔贝里回道,“但我现在会告诉你。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不相信官方的说法——斯滕斯特伦刚好倒霉碰上一个集体谋杀犯。你保证他没有在外面耍花招,无论你是基于什么这样相信,我也不认为他搭那辆公车是为了去找乐子。”
“那你认为是怎样呢? ”
“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你说他在工作。他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工作,但不知为何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还是我们。有一种可能是他跟踪某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最后憋不住杀了他。虽然我个人认为这不具说服力。”他停顿了一下。“奥克非常善于跟踪,他觉得那很有趣。”
“是的,我知道。”
“跟踪有两种,”科尔贝里继续说道,“你可以尽量秘密地跟着一个人,查出他要干什么;或者是公开跟着他,逼他狗急跳墙,自暴其短。这两种方法斯滕斯特伦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精通。”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这么觉得吗? ”
“是的。至少贝克和梅兰德也认为是这样。”他挠挠脖子。
“但这个论点也有一些缺陷。现在我们先不提。”
她点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 ”
“我也不确定,我们得一面摸索一面进行。我并不完全了解你说的话。例如你说他最近都带枪,因为他喜欢枪。最近是什么时候? ”
“四年多前我刚认识奥克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儿。”她平静地说。
“怎么说? ”
“他害羞而且幼稚。但三个星期前被杀身亡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的成长并不是因为和你及贝克一起工作,他是在这里成熟的,在家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在那个房间的那张床上——手枪是他最后脱掉的东西。”
科尔贝里扬起眉毛。
“他没脱衬衫,”她说,“而且把枪放在床边小桌上。我吓了一大跳。老实说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以为自己跟不知什么样的疯子上了床。”
她严肃地望着科尔贝里。
“我们不是一见钟情,但第二次见面就恋爱了。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当时奥克二十五岁,我刚满二十。但我们两个之中要是有人称得上是大人,或者说勉强算是成熟的话,那个人就是我。他带着枪走来走去是以为这样可以成为硬汉。我说过他很幼稚,看见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跟白痴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穿衬衫佩带枪的男人,这让他非常愉快。但他很快就不再这样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成了习惯。而且他对武器有兴趣……”她说到一半突然问道,“你勇敢吗? 我是说在现实中很勇敢吗? ”
“我并不特别勇敢。”
“奥克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个懦夫,虽然他尽一切努力克服这一点。手枪给他一种安全感。”
科尔贝里提出抗议。
“你说他长大了。他是警察,从专业角度看来,被自己跟踪的对象从背后赏他一枪,这可不是大人做的事。我说过,我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点儿没错。”奥萨同意。“我也绝对不相信。有些地方说不通。”
科尔贝里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事实可能是这样:他在查某件案子,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对吗? ”
“对。”
“他有什么变化吗?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 ”
她没有回答,举起左手理了理短短的黑发。
“有。”最后她说。
“怎么个变化法? ”
“很难说清楚。”
“这些照片跟他的变化有关吗? ”
“是的,我想应该有。”
她伸手把照片翻过来看。
“要跟某个人谈这件事需要某种程度的信赖,我不确定你可以胜任。”她说,“但我会尽力而为。”
科尔贝里的手掌开始冒汗,他在裤管上擦擦手。角色互换了,现在她很平静,紧张的却是他。
“我爱奥克,”她说,“从一开始就是。但我们在房事上不怎么契合,在步调和性质上都不一样,我们的需求不同。”
奥萨深深地打量着他。
“但那样还是可以很幸福。这是可以学习的,你知道吗? ”
“不知道。”
“我们就是证明。我们学会了。我想你应该明白。”
科尔贝里点头。
“贝克就不会明白,”她说,“勒恩或其他我认识的人也不会明白。”她耸耸肩。“总之,我们学会了。我们互相适应,非常完美。”
科尔贝里有一下子没在用心听。他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这很难,”她说,“我得解释才行。如果不解释,我就无法说清楚奥克如何改变。就算我告诉你许多私生活的细节,你也不一定能抓住重点。但是我希望你能。”她咳了一声,以实事求是的声调说:“我过去一两个星期抽太多烟了。”
科尔贝里可以感觉到事情将有所转变,他突然微笑起来,奥萨·托雷尔也回他一笑,有一点苦涩,但仍是个微笑。
“我们赶快把话说完,”她说,“越快越好。不幸的是我挺害羞的。很奇怪吧? ”
“一点儿也不奇怪,”科尔贝里说,“我也害羞得要命。这是每个人情感的一部分。”
“我在遇见奥克之前,以为自己是个花痴什么的。”她急切地说道,“然后我们恋爱了,学会了适应对方。我真的努力尝试,奥克也是,我们成功了。我们在一起非常完美,比我梦想中的还要好。我忘记自己的性需求比他强,一开始我们谈过一两次性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