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屏住呼吸,探身问道:“小狐狸它这是怎么了?该不是这个莲花境本有什么浊气,它前些日又受了伤,或是什么邪气入体的症候……”
东华正捏着凤九的爪子替她把脉,道:“没什么,”凤九虽然半颗心都放在了东华捏着她的手指上头,另半颗心还是关切着自己的身体,闻言静了静心。却听到这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又补充道:“是喜脉。”直直地盯着她一双勉强睁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长木头哐当一声掉下来,正中凤九的后爪子,凤九睡意全消,震惊难当,半天才反应过来脚被砸了,嗷呜哽咽了一声,眼角痛楚得滚出两颗圆滚滚的泪花来。
东华面上的表情八风不动,一边抬手帮凤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边泰然地看着她,雪上添霜地补充:“灵狐族的族长没有告诉你,你们这一族戒律森严,不能胡乱同人亲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亲近,便很容易……”
未尽的话被一旁的姬蘅结结巴巴地打断:“奴……奴还真……还真尚未听说这等……这等轶闻……”
东华眯了眯眼睛:“你也是灵狐族的?”
姬蘅摇了摇头。
东华慢悠悠地道:“非他们一族的,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告知你,你自然没有听说过。”
凤九其时,却已经懵了。她并不是灵狐一族,但此时确是披着灵狐的皮。也许承了灵狐的皮,也就承了它们一族的一些特性。她虽然一直想和东华有一些发展,但是未料到,无意间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她一时,并不是那么地能够接受。
不过,既然是自己的骨肉,还是应该生下来的罢?但孩子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生下来的?听说养胎时还有各种需注意的事项,此种问题该向何人请教?还有,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应该是跟着谁来姓,东华是没有什么姓氏的,论家族的渊源,还是应该跟着自己姓白,不过,起一个正式的学名乃是大事,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但是可以先给它起一个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滚滚好不好呢。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念头,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顺便打算一下将来,一瘸一瘸的背影有点寂寥和忧郁,却没有看到东华淡漠的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笑意。
那个时候她很天真,不晓得正儿八经地耍人,一直是东华一个特别的爱好和兴趣。似夜华和墨渊这种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们多半并不怎么计较。似连宋这种花花公子型的,其实很乐得别人来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于东华,他的性格稍有些许特别,但这么万万年来,倒是没几个人冒犯了他能够全身而退。
说来丢脸的是,她被东华整整骗了一个月,才晓得自己并没有因亲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脉来。这还是东华带着她回到九重天,她无意间同司命相认,用爪子连比带写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该注意些什么事项,被他晓得了前因后果,才告知的她真相。她记得,那个时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发誓道:“你被帝君他骗了,你能亲一亲他肚子里就立刻揣上个小东华,我就能谁都不亲地肚子里自己长出个小司命。”她觉得司命敢用自己来发誓,说明这个誓言很真。她晓得这件事的真相,竟然还没出息地觉得有点可惜,有点儿沮丧。
至于据燕池悟所说,东华与后来同他生出缘分来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没有听说过。在她的记忆中,当东华一把苍何剑将十恶莲花境裂成千万残片,令锁魂玉也碎成一握齑粉的时候,他同姬蘅不过在符禹山巅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扬镳了。
那时她还十分担心东华可能会觉得她是一头来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静,不愿将她领回太晨宫,姬蘅又这么喜欢她,或许他要将她赠给姬蘅。
她这个毛茸茸的样子天生讨少女们的欢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怜爱,分手时,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讨她回去抚养。东华正在帮她拆换爪子上的纱布,闻言没有同意。凤九提心吊胆地得到他这个反应,面上虽还矜持地装作他如此回答于她不过一朵浮云,心中却高兴得要命。昂首时,瞧见美目流盼的姬蘅为了争抢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觉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瞧着姬蘅,想凭此宽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缜密,她这微妙的表情变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执意地同东华争抢她:“小狐狸也想跟着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开,眼中蓄着水汽的模样多么可怜,既然这是小狐狸的意愿……”
凤九听着这个话的走向有点不大对头,刚要警戒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却已被东华拎起来。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见他一双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干脆又直接地塞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她一个心智还未长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么,魔族的浊气重,不适合她。”语声有些冷淡,有些疏离。
她在他袖子里挣扎地探出头,不远处恰逢两朵闲云悠悠飘来,不容姬蘅多讲什么道理,东华已带着她登上云头,轻飘飘便御风走了。凤九觉得东华很冤枉她,她们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时以人身法相显世的缘故,回复狐身时偶尔的确要迟钝一些,但她已经三万多岁,心智长得很健全。
她拽着东华的袖子回头目送姬蘅,听见她带着哭腔在后头追喊:“帝君你尊为四海八荒一个德高望重的仙,却同奴争抢一个小狐狸,不觉十分没气量么?你把小狐狸让奴养一养,就养一个月,不,半个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么……”她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狐颜祸水到此境地,一点不输姑姑白浅和小叔白真的风采,真是作孽。东华一定也听到了姬蘅这番话,但他御风却仍御得四平八稳,显然他并没有在意。凤九心中顿时有许多感叹,她觉得姬蘅对自己这么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将来一定多多报答,但可见姬蘅并不了解东华,在东华的心中,风度和气量之类的俗物,一向他并不计较。
她对姬蘅的完整些的回忆,不过就到这个地方罢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东华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宫后的事。
她那时得知东华要娶亲的消息,一日比一日过得昏盲,成天恹恹的,不大记事,只觉得自她入太晨宫的四百年以来,这个幽静的宫殿里头一回这么的忙碌,这么的喜气洋洋。东华虽仍同往日一般带着她看书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觉不到这样寻常相处带给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姬蘅总想找机会同她亲近,还亲手做许多好吃的来讨好她,看来,自莲花境一别后从没有忘记这头她曾经喜爱过的狐,但她见着她亭亭的身影总是绕道走,一直躲着她。有一回她瞧见她在花园的玉石桥上端了几只烤熟的地瓜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门跑,奔到月亮门的后头,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姬蘅,瞧见她呆呆地端着那一盘烤地瓜,笑容印着将落的夕阳,十分的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门后许久,瞧见姬蘅亦站了许久,方才捧着那盘烤地瓜转身默默地离开,天上的红霞红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却有一些朦胧。
凤九后来想过,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自有种种不同的缘分,这些千丝万缕的缘分构成这个大千世界,所谓神仙的修行,应是将神思转于己身之外,多关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着眼他人的缘分,如此方能洞察红尘,不虚老天爷赐给他们神仙这个身份和雅称。譬如司命和折颜都是这样的仙,值得她学习一二。她从前却太专注自己和东华,眼中只见得小小一方天地,许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也不知有多么傻多么不懂事。东华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缘分,甚至和知鹤生出缘分,她那时身为东华身旁最亲近之人却没有瞧出这些端倪,细想其实有些丢脸。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个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许多时日,在反省中细细回想过几次东华是不是真的对姬蘅生了别念,究竟是何时对姬蘅生出了此种别念,却实在回想不出,这桩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压到了箱底。
不想两百多年后的今时今日,却在梵音谷的谷底,让当初一手造成他们三人孽缘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开了此惑,缘分,果然是不可思议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头下,小燕壮士抹一把额头上被烤出来的虚汗,目光悠然地望着远方飘荡的几片浮云,同端坐的凤九娓娓道来东华几十万年来唯一的这段情。在他看来,这是段倒霉的情。
第六章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时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干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当葳蕤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宫。茫茫十三天,桫椤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宫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玉不周而前来请罪。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入宫门,众仙伯自感罪责深重恨不得以头抢地。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宫最细心的掌案仙官重霖来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伤药洗洗澡顺顺毛的就挺好,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东华伸手将她拎得一臂远,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扑腾许久也够不着他,眼中流露出沮丧。
胆大点的两个仙婢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觉得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挡打算再无耻地窜上他的胸口,他却已经在她身周画了个圈,结起一道禁住她的结界,吩咐静立的几个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泼,好好照看,别让它乱跑,免得爪子上的伤更严重。”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杀手锏来嘤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样地擦眼泪。大约哭得不够真诚,抬眼瞄他时被抓个正着,她厚颜地揉着眼睛继续哭,他靠在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她的哭声顿时哑在喉咙口。见她不哭了,他才踱步过来,伸手又顺了顺她头上的绒毛:“听重霖的话,过几天正事办完我再到他手里来领你。”她仰头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薄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足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解开了结界,待她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才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了他。此前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头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干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色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竟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日,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声道:“其实,按理说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该打哪来滚哪去,老子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凤九顶着一匹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日头,接口道:“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白水山寻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的那个“莲”字生生逼退:“老子这么个强健的体魄,看在你眼中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对手么?他和老子打完架,竟还能悠闲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赏赏花看看树么?”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白水山找点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地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白水山,确然是为寻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白潭中长了万把年的青莲和依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是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险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腹中的一顿饱餐。凤九小的时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条猛蛟当宠物,对这条名蛟有所听闻,是以当东华那时甫回太晨宫,漫不经意从袖子里取出烘干的一包青莲蕊和几段龙脑树脂时,她就晓得她曾经很中意的那条白水山的名蛟,它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这个事,却涉及到赤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秘辛。
说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来照看她的周全。这个侍卫虽然出生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地吃得开,最得寡居深宫的王太后的喜爱。以至于当煦旸察觉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的时,首当其冲地遭到了他们老娘的激烈反对。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哄,叫做闵酥的小侍卫一脸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摇:“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旸一个头两个大。煦旸败了。煦旸从了。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就越发地觉得不妥。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张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的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给他一个长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办好,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为四点,第一,每个人每顿必须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宫中不准拿月白的缎料做衣裳鞋袜;第三,出门练剑要准备一张帕子揩汗,没准备的将重罚;第四,宫中建一个官用马匹库,谁的坐骑病了可以打个条子借来用。果然,这个官用马匹库建好才刚把收来的马放进去,闽酥就喜滋滋地跑来领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坚持吃芹菜和茄子,纤细的身子骨看来壮实许多,煦旸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姬蘅。他感觉自己的用心很良苦。
身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宫务向来多且杂,每日却仍分着神来留心他妹妹和一表人才的小侍卫。今日闽酥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他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且只要有闽酥在的场合,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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