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城他便带着几个亲信追了上来,还体贴地接了云书同来。给了那车夫夫妇俩一袋银子叫他们回去好好给主子们回话,就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就走了,人还是病得那样,是死是活都看天意。
他自己借着去各处分铺查账联络之便,干脆也悄悄带着个心腹小厮在这庄上住下,这里是荣少楼亲自指点的地方,因为怕被连馨宁的晦气带累,指给她的几乎是个无人看管的废庄,如今却正好掩人耳目,云书伺候连馨宁,家中并不请仆役之人,只请了当地两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当家的是个厨子正好掌厨,那婆子便做些粗使杂役,一过又过了大半个月。
将错就错成良配
听完云书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说,荣少谦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既都不记得了,那或许也是天意,想想若当真让她忆起丝竹惨死云书残废,那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打击?
辞了云书独自一人站在连馨宁房门口,他心中难免惴惴之意,她既不连云书也不认得,哪里还能认得他呢?不知等她见了他,会如何反应?还会讨厌他害怕他么?
而最像钢刀一样扎着他的心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忘却了过去,是否也连大哥和他带给她的情和恨都一并忘了?
握着拳的手高高举起又顿在半空,正踯躅着该不该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只见连馨宁静静伫立面前,脸上的神色略带疑惑,又有些羞涩,如同当时在珍宝斋初初相见一般。
“呃……那个,听说你醒了,我……我来瞧瞧你。”
不知怎地荣少谦竟发现自己结巴了,喉咙口一口吐沫来不及咽下差点呛着,顿时满脸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急的,这难能可贵的第二回“初见”,可千万得给她落个好印象啊!
连馨宁站着瞅了这锦衣公子半日,见他面如冠玉神气和善,并不像登徒子之流,说话的语气又极熟稔,想起先前的丫头唤自己奶奶,既已是已婚妇人,那此人若不是她的兄长,便是她的夫婿?虽一点也不记得他是谁,可一见他微微一笑的样子,心中竟没来由的一暖,好似原本就看惯了那股笑容一般。
思量着还是朝身侧让了让示意他进来,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他几眼。
荣少谦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脸瞧,未免有些不自在,过去的连馨宁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子,事事恪守妇道就怕行错踏错个一步半步被人议论了去,因此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正不知说什么好,对面的小女子却先开了口。
“你吃茶吗?这里的茶味道很香。”
说着便自说自话地给他沏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氤氲着淡淡茶香,不知是因为天气热得,还是给这茶里头的热气熏得,荣少谦额前冒了密密麻麻一排细汗。
“你热?坐到这边来,这儿风口好。”
连馨宁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示意荣少谦坐到她身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不忍打怕这片刻求之不得的温馨,却仍不忍欺她,用手做扇子状扇了扇笑道:“不热,才刚在外头跑着,静静坐一会子就好了。听云书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思忖着如何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她,如何避重就轻只拣紧要的和软和的先说,荣少谦心中飞速地打着转儿,却见连馨宁脸上又浮起了疑惑的神色。
“我见着你觉得很亲切,但确实当真想不起来了,你既进得来这里,那咱们想必是一家人?”
连馨宁虽对过去的事望了个一干二净,但聪慧是天生的性子,眼前这个男子明明身体康健脑子也没坏,他自然知道她是谁,可他进来了半天却什么也不说,倒问起她这个病人来,岂不好笑?
荣少谦听了这“一家人”三个字,不知怎地还是心中一阵发紧,一家倒是一家,可这荣家待她可实在冷漠刻薄得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给她圆过去?
二人正说着却见云书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她先朝着两人屈了屈膝,便走到桌边摆饭,一碗清香浓稠的白米粥,几色清淡精致的小菜。
“奶奶才醒来精神还很不好呢,爷别拉着她说些个有的没的,先让奶奶吃点东西垫垫吧。”
说着便扶连馨宁坐下,一面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一面笑道:“奶奶多时不曾进饮食,大夫说了只能先吃得清淡些,等肠胃调理开了,再弄些荤腥吃食给奶奶好好补补身子。”
连馨宁点了点头正要吃饭,忽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云书道:“爷的饭不摆在这里么?”
云书被她问得一愣,不知是她自己误会了,还是荣少谦给了她些个什么误导,只得求助地看向荣少谦,荣少谦也是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莫非他这么个样子到了她房里,云书又一口一个奶奶一个爷的叫着,竟叫她以为他是她的……这,这……
“咳……你先吃吧,我才吃过了午饭,现在不饿。”
“也是,瞧我,自己才醒了,倒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了。”
连馨宁心里有点怪自己蠢笨,但瞅那男子的样子似乎并不着恼,甚至,甚至有一丝窃喜的意思?瞧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和身上的穿着打扮,想必家里头出身很不错,可为何家里进进出出只有一个小丫头服侍?最令她好奇的是他们到底是谁,可不论是云书,还是荣少谦,都给她一种他们根本不想让她知道的感觉。
云书不曾想到荣少谦竟不辩解就任由连馨宁误会了下去,满心想插话可一想起荣少楼,竟也实在不知要如何同她提起,再看荣少谦也并没有想趁火打劫占她家主子便宜的意思,只得默默苦笑了一声退了出去。这里连馨宁也只是动了三两筷子便放下了,瞅着只顾低头吃茶的荣少谦轻声道:“你们今儿个不说,明儿不说,难不成能永远不叫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荣少谦不曾想她已经失了忆还想得这样明白,一口茶险些尽数喷在自己的袍子上,忙掩了口咽下,虽明知不妥,但看着她清亮明媚的眸子,竟鬼使神差地扯起了谎来。
“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你先前撞伤了头,如今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见伤得不轻,我和云书都怕你思虑太多反而辛苦,所以想慢慢再告诉你,你既想知道,那我就细细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再多吃几口,可好?”
慢慢踱着步子蹭到连馨宁身边坐下,用眼角扫了一下桌上的饭菜,几乎看不出动过。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极自然地端起碗捻了一勺子细粥送到那人嘴边,连馨宁直觉着朝后一让,却经不起他希冀的眼神中带着的一点恳求,还是红着脸张嘴含了一口。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躺着是个废人,没道理醒了还要人这样伺候。”
荣少谦看着眼前的人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虽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可她白皙的耳珠都已经红了,想必是臊得慌。连馨宁一路对他不是冷淡轻视便是不言不语,虽后来亲近了许多却仍守礼尊重,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娇羞温柔的小女儿之态?
他不由一时看得痴了,一颗心轻飘飘地竟像是被三四月天的微风带上碧空的纸鸢,翩跹起舞不胜雀跃。
只顾着愣愣地瞅着她的头顶,却被她一把抢过了碗筷搁在一边,见她只坐着不说话,忽然心声一念,哪怕就是为了这丝缕温情默默相对的瞬间能多延续几日,他也要做一次歹人哄她这一次。若骗她能让她白皙的脸上继续带着那点淡淡的红晕,他宁可日后被她怒斥踢打,他实在不敢再想这些天来她那张面无人色毫无生气的脸。
“也罢,迟些再吃也好,咱们先好好说会子话。你叫连馨宁,我叫荣少谦,咱们是夫妻。咱们家原是京里人,这些年生意不好做,就留下了这个庄子还兴旺些,镇上也还有两家铺子,所以咱们就搬了过来。”
“那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有兄弟三个,因早已分家所以往来不多,母亲跟着大哥过,所以咱们家并没什么人,云书是你的陪嫁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她,我若出去办事三五七日的不在家,会叫铺子里两个可靠的伙计过来在前头住着看家,让他们的家眷住在里头陪你,你不用担心。”
“多谢费心,有云书陪着就好,我说瞧着她很面善,原来是一直跟着我的人。只是我为何会撞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下雨路滑,你和云书在院子里走着不小心被只野猫吓着摔了。都是我的疏忽,我已命人将院子里的路都重做过了,边上乱七八糟的碎石子也都拣干净了。”
荣少谦知道连馨宁此刻心中必然疑窦丛生,也是如此,他越发要编得跟真的一样她才可相信。
因此又接着说了一些二人过去的生活,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地拓展荣家的产业,自然见多识广肚子里有的是故事,也尽挑有趣高兴的事情来说,连馨宁听着听着便听入了迷,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憧憬向往的笑容。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仍谈得起劲,确切地说是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连馨宁在荣少谦的描绘下脑中浮现出许多旧日生活的场景,他陪着她吃遍镇上所有的名店小摊,游遍附近所有的风景名声,二人原来自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虽做点小生意常常要出门,但两个人小日子却过得十分有滋味。
连馨宁自为回忆起了不少往事心里轻松了许多,对荣少谦的态度也无意中亲近了许多,既然是情投意合的夫妻,那又怎么还会像嫂子对二叔那样矜持冷淡?直到听云书在外头请他们出去用晚饭,才发现自己竟拖着那人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晚饭后荣少谦仍旧陪着连馨宁回房,连馨宁虽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虽然她已经“想”起了许多事情,可毕竟对这个夫婿还是陌生的,要她就这么与他同床共枕甚至行男女之事,又如何使得?
好在她这夫君实在体贴,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原来这些天她病着,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都一直睡在隔壁的客房里。
荣少谦见连馨宁面上似乎有些为了将他敢去隔壁睡的不过意,不由心中苦笑不已,若你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直想将我掐死?
临出门时转过头对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如今已经忘了我,若还腆着脸跟你挤一间屋子,只怕你我心里都不自在。不如丢开手各自歇着,等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再说,可好?”
连馨宁见他如此体贴不由心中一暖,才要点头却没来由地着了慌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你来,那可怎么好?”
谁知那人扯了扯嘴唇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有何难?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想起了我,还是这个一无所知的你先爱上了我也未可知。”
机灵地闪开避过了一顿花拳绣腿的追打,荣少谦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挂着连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快地跃上窗棱,连馨宁坐在镜前细细描眉,云书站在她身后笑看着镜中的主子,不由暗叹老天的奇妙安排,从前的连馨宁娴雅文静,浑身上下散发着端庄婉转的美;被大爷伤了心的她几乎就是一个强撑着的空架子,内里其实早就熬干了了,不过是个随份从时见人三分笑背人泪千行的泥娃娃罢了。
后来那可怜的孩子没了,也带走了她眼中最后一点纯真与柔婉的光彩,她几乎是带着笑咬碎了牙根,一刀刀在自己的心上割着,每日只与那对奸夫YIN妇曲意周旋。
她想为自己和孩子讨回公道,可也清楚知道公道的背后是什么,或许能弄得他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却也当真搭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从此不知真心一笑为何物,只陪着那几个贱人一同捆绑着毁灭。
坏只坏在她的心还不够狠,下手还不够辣,只道来日方长,总是下不去手,却不知造化弄人,她虽尚未下定决心,却已经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虽然失忆后的她仍然是个内敛的性子,可人的脸是最骗不了人的,如今的她只需这么若无其事地随处坐着,一双眼睛都是亮亮的弯弯的,两颊飘着若有若无的红晕,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这样的她,云书从来不曾见过,甚至在连馨宁初初嫁入荣府,荣家那位大爷还一点坏形儿都不曾露,还每日里好言好语地哄着她的时候,她的笑容里也矜持中透着小心,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不假思索,自在安宁。
如果真能天从人愿,云书打心眼里希望连馨宁能就这么一辈子糊涂下去,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少谦带给她的这点实实在在的温情,能好好过日子便好,什么仇啊恨啊的,不去理它也罢。
“傻丫头,你尽对着我瞧做什么?”
“哪里呢,是奶奶生得好看,云书忍不住都要多瞧上几眼。”(奇*书*网。整*理*提*供)
“什么不好学,偏也跟某人一样学得油嘴滑舌讨人嫌。说你呢,做人丫鬟的梳来梳去都是这么两种枯燥死人的发式,我从前就不曾抱怨过你?”
“抱怨什么,奶奶的头又不归我管,丝竹那丫头还不是尽着奶奶点么,要梳什么头,只要奶奶说得出,没有她办不到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云书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才要再说些话去遮掩,却见连馨宁口中反复念叨着丝竹二字若有所思。
“丝竹是谁,也是我的丫头么?那她如今人在哪里?”
不提丝竹倒罢,一提起她来云书便忍不住浑身的气血翻涌胸口那股恨意几乎就要冲上脑门,丝竹,那样一个安静温和的人,竟生生被人活活逼死,血溅五步。
连馨宁见云书忽然停了口,只低头盯着地面上发呆,才要催促,却听得外头传来调侃戏谑的声音。
“丝竹是谁你倒忘了?她可不是你身边最伶俐最水灵的大丫头嘛!”
荣少谦一脸阳光灿烂地进屋,看也不看云书站在连馨宁身后对他做了个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只顾一屁股挨着连馨宁坐了,腻歪着就要去拉她的手。
虽说这大半个月来连馨宁已经熟悉了这人时不时像个孩子般的撒娇示好,可丫头面前到底还是放不开,忙朝身侧让了让,接着他的话继续发问。
“既是个最伶俐的,我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
谁知那人闻言更是抿着嘴坏心眼地笑笑,上身朝着她这边一倾,迫得她不得不朝后仰去。
俊朗的眉眼笑得暧昧,两片淡色的薄唇微微一动,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这为夫就不知道了,想必是你怕身边有个这么灵巧的俏丫头跟着会勾了为夫我的魂去也说不定,反正在你嫁过来没几天就把她给打发了,可怜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
说罢还不知死活地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心碎神伤状,连馨宁气得直瞪眼,云书也早已平复了情绪在一边帮腔道:“爷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奶奶前段时间已经将丝竹姐姐许了人家,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倒也是八抬大轿正正经经聘过去做奶奶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有这样的归宿还有什么可求的?奶奶放心吧,丝竹好着呢。”
云书说完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忙一扭头冲了出去。她所说的皆是昔日姐妹二人抵足而眠时所说的私房话,丝竹曾说过,像她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辈子安安稳稳地伺候主子,再次一层,便是有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男耕女织过点不操心的日子。
如今言犹在耳,她却早已操碎了心,拼尽了命,主子是病着,若她日后知道了,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场景。
连馨宁愣愣地看着云书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愕然。
“这丫头,好好地这是从何说起?”
“还不都怪你,肯定是怪你偏心只给丝竹说了户好人家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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