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啊!
水壶砸在地上的声音伴着众人一阵忙乱的呼声传来,丝竹心急如焚地拉着连馨宁全身上下检视了一遍,在确定了她没有一处烫伤之后才放了心,可惜了这一身好衣裳,袖口和裙摆上全都沾上了水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也不知怎得脚下打了滑,求小姐饶了奴婢吧!”
那提水的丫鬟吓得不清,一面朝着连馨宁磕头,一面怯怯地拿眼角觑着海棠。是被绊倒还是自己滑到,她当然很清楚,只是没有这个胆说出来罢了。
海棠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站在一边,连馨宁看那丫头的神情便知是海棠弄鬼,却只得隐忍不发。
“罢了,谁没个不小心的时候,前头不是四姑娘的院子么?丝竹你回去取套干净衣裳,我在四妹房里等你。”
“是。”
丝竹应声而去,海棠见没挑起点事来心里自然不乐,不过连馨宁终究还是不能穿这身漂亮衣裳出门了,也算出了口恶气。
她是伺候三姨太的人,自以为比这府里所有的丫鬟都高上一等,哪里愿意去服侍这无权无势的三小姐,便草草福了一福傲慢地说道:“回三小姐,奴婢怕三太太等急了,先去花厅禀报一声,就不能伺候三小姐更衣了。”
“你去吧,替我跟三娘说一声。”
连馨宁也不去追究她的无礼,淡淡地交代了一声便径自朝四姑娘院里走去,留下海棠一人站在那里恨得牙痒痒。
明明她只是个仰人鼻息的潦倒小姐,还是个庶出的,为什么就能摆出一副不容人侵犯的小姐派头?而她,竟然还真的被她身上隐隐散发的不怒自威的气息给镇住了,真是见鬼!
四小姐连霓裳早已陪着她母亲在花厅吃茶闲聊,院子里自然是无人的。连馨宁提着湿漉漉地裙裾朝着一间偏僻的卧房走去,站到门前却听见里头有两个人压低了喉咙说话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你上门来要过多少次银子了,我们姨娘哪一次没有给你?眼下你胃口也太大了,让咱们上哪儿一下子给你弄一千两去?”
“秦嫂子你可别糊弄我,如今三姨娘当家管事,赫赫一个连府,区区一千两在哪里昧不下来?嫂子你就当帮帮我,要不是当初我帮着姨娘偷了砒霜给老板赶出了铺子,如今早做了铺里的半个掌柜了,还用得着……”
“你给我闭嘴吧!这种没天没日的话你也敢到府里来说!”
那秦嫂子吓得一把捂住那个中年男子的嘴,想想不妥又赶紧松了开来。
“嘿嘿,我的好嫂子,你看,要不是我那副好药,那二姨娘能那么短命?要是二姨娘没死,三姨娘如今就能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连馨宁听到此处早已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紧咬着牙关扶着廊柱而立,两条腿却如同灌了铅般动弹不得,肩膀忍不住战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好似被针扎着般疼痛无比。
娘,我的娘亲,原来你走得这样冤枉!
缘至缘错?
珍宝斋是京城中最有名的一间银楼,全城的贵妇名媛都喜欢到他家买首饰,一来他家的好东西确实多,二来也冲着珍宝斋这个名号,戴着他家的金银首饰,那就是身份的象征。
连家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大太太那房自不必说,就连三房的母女两也是这珍宝斋的常客,因此若说是他家的女眷要挑首饰,自然不必亲自出门,只需差个人给他家的陈掌柜的说一声,他必定殷勤小心地收拾好新到的宝贝送上门去供太太小姐们挑选。
今日这不是另有所图么?
马车刚在珍宝斋门前挺稳,陈掌柜便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侧着身子候在一边,另有一个机灵的小厮自车夫手里接过脚踏在车门边摆稳,最先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她一身绫罗绸缎衣着考究,寻常殷实人家的太太也不过如此,但陈掌柜跟连府打了多年的交道,当然也对他们府中的事情略知一二,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在主子跟前有些体面的嬷嬷罢了。
果然,那仆妇一出来便回头从车中搀出了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姐,体态丰腴婀娜如同三四月里怒放的芍药,一双丹凤眼私下里流连,说不出的风情韵味。
这位便是连府的四小姐,连霓裳。
连霓裳才一出来便咋咋呼呼地抱怨车夫驾得太快颠得她头晕,那嬷嬷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才有所收敛,跺了跺脚也不等她母亲出来,看也不看站在一边弓着腰给她问好的陈掌柜,甩手便冲进了店里。
前些日子她与娘亲不知费了不少周折才求得揽月楼的头牌乐师霁月公子教她抚琴,今日便是上门拜师的正日,谁知为了三丫头的婚事竟然就这么推了,那一次再想约他又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都是这个该死的三丫头,什么东西!娘也真是的,又不是亲身的,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连霓裳自幼娇惯性子蛮横,哪里知道三姨娘一片热心张罗背后的心思,心中越想越气,便朝着紧跟着进来的三姨娘和连馨宁恨恨地瞪了一眼。
“好了,这可不是在家里,你也给我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才是。”
三姨娘宠溺地拍了拍自家闺女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进了里头的雅间,丝竹扶着连馨宁跟在后面。
“几位夫人小姐看茶,小的已经叫人去取江南新到的头面样式,每样都只有几件,戴了绝不用担心与别人重样。”
三姨娘带着两位小姐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早有小丫头上来奉了茶并一桌子精致小点,陈掌柜也小心翼翼地站在三姨娘身边听候她的吩咐。
“你少跟我弄鬼,首饰倒也罢了,今日我们哪里有那个闲工夫?人来了吗?”
三姨娘瞅着他嗔怒地哼了一声,便低头吹着手里的茶盅。
“我的好太太,您吩咐的事小的哪一件敢弄错了去?这不,人就在隔壁那间,隔着帘子能瞧得见这边。”
“都有谁?”
“呃……就是荣府的几个女眷,两位连老爷的姨娘,还有连大太太身边的严嬷嬷。”
陈掌柜有点心虚地把头别到一边,三姨娘心里有事哪里顾得上留心他,倒是连馨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
莫非……荣家还来了什么说不得的人物?这个人会是谁?
心中存着疑问使她越发言语谨慎,面对连霓裳的黑面和冷言冷语,她也都一笑了之。
“我说三姐姐,这可是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我要是荣家,可看不上一个傻里傻气的木头少奶奶,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啊?”
连霓裳存心看连馨宁的笑话,故意拔高了嗓门揶揄道。
“妹妹说笑了,这珠花的样式好新奇,倒从没见过的别致,姨娘瞧瞧,你戴着正合适,多富贵。”
连馨宁淡淡微笑,取过一只珠钗递到三姨娘的面前。
三姨娘本不是真心要陪她来相看,不过是为了在连老爷面前讨个好,表示她有度量能容人,能善待那死鬼二姨娘的女儿,而且早早敲定这桩婚事,也能为她的宝贝女儿解除危机。
现下被她这么一说,眼神也被眼前的好东西吸引了去,却没注意到外间的铺子上正有人隔着珠帘朝里头张望,而百无聊赖中的连霓裳却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公子,一身宝石蓝纹金滚边华服,贵气却很收敛,容颜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却也依稀能从轮廓上看出是个俊逸风流的人物。
“娘,这里头够闷的,我出去走走。”
“去吧,海棠陪着,别叫小姐到处乱跑。”
“是。”
心如鹿撞地站在帘边,正好看见那锦衣公子正俯身在柜台上仔细地看着什么东西,也给了她一个优雅而诱惑的侧影。
虽然只是侧面,可那眉,那眼,竟比戏台上的名角还要美上好几分呢!都说荣家大爷是个不多见的神仙人物,不知比这位公子如何?三丫头不声不响就落了这么个佳婿,她连霓裳哪点不如她,怎么也该嫁个神仙郎君才是。
“小姐!”
看着海棠不赞同地眼神,连霓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青天白日地对着一个陌生男子想入非非起来,不由红着脸低了头,却又不甘心就此错过,干脆鼓起勇气走了出去,也来到柜台前假意挑选。
见那公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两只金锁上流连不定,她便一伸手取过了一个,朝着海棠招了招手。
“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可好?我很喜欢。”
一面自说自笑着左顾右盼,自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人错愕的眼神。
“哎呀,对不住,可是公子先看中的?小女子一时见它有趣,心中喜欢,请公子莫见怪。”
说笑间已经千娇百媚地福了一福,一张俏丽的桃花面羞怯地半垂着,说不出的令人怜惜。
那公子果然中招,忙不迭地摆手,自然是不敢唐突了佳人,只是作势虚扶了她一把。
“连小姐客气了,在下看着这两件物事各有各好,实在难以取舍,连小姐这般还真是帮了在下的大忙,该是在下多谢连小姐才是。”
“公子怎么知道小女姓连?”
“小姐说笑了,连家的马车在京城谁人不识?”
连霓裳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那名男子,却见他也正含笑注视着自己,此人莫不是恋慕她,有意制造这场相遇不成?
“霓裳,姨娘唤你进去。”
两人正兴兴头头地说着,连馨宁却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朝那儿一站,却吸引了那锦衣公子所有的注意。
如果说刚才那连家小姐美在娇艳二字,那眼前这女子却胜在全身上下一派安闲自在的神气,虽然衣着打扮得素净了些,可在一个风月老手的眼里,真正的美人哪怕是套个麻袋,也自有她的风韵在。
“小姐有礼。”
连馨宁看着眼前这个作揖的青年公子,不由轻轻蹙了蹙眉,那双含春带笑的桃花眼一看就是个会惹事的主,只冷淡地回了一礼便扯了扯连霓裳的衣袖。
“进去吧。”
“既然小姐们有事在下也不便多扰,两位小姐请。”
“你怎么这么烦,我进不进去不要你管!”
连霓裳见人家已经开口告辞,可她连个名字也没来得及问,不由恨声顶了连馨宁一句,甩了甩袖子便冲进里间,很快传来了她跟三姨娘吵闹着要回去的声音。
连馨宁自然见怪不怪,正要举步跟进去,却被那公子挡在了身前。
“小姐请留步。在下荣少谦,请问小姐芳名?”
“闺中女子的芳名岂是你一个男人可以随便问起的,公子请自重。”
连馨宁板着脸将头扭向一边,不曾注意到那男子故作轻浮的脸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你是连府的什么人?她那样待你,莫不是她家的穷亲戚?”
那荣少谦见她不理他,也不退缩,反而起身上前似笑非笑地继续发问,很快便将连馨宁逼到了墙壁和柜台形成的一个死角上。
连馨宁听他这么一问先是一阵错愕,接着很快明白了过来,也对,别说那母女俩对她骄横无礼的态度,就看她和连霓裳身上的装束穿戴,只怕也很难想象她二人同为连府千金吧。
“要你管,你快放我过去,要不我可要叫人了!”
她眼中一抹转瞬即逝的受伤的表情并没有逃过荣少谦的眼睛,这女子可真够倔的,但倔得够味,那一点自嘲的苦笑甚至激荡起了他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心疼。
“放开你也行,但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看着那人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连馨宁的心一阵发紧。
此时里间已经传来了衣裙悉索和陈掌柜送客的声音,万一让三姨娘和她女儿看到现下她和一个男人这样暧昧地靠近,回去不知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你!你……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闭上眼说出哀求的话,却迟迟不曾听到想象中嘲弄的笑声,怎么,他不是个想占便宜的登徒子吗?
“对不起,你,你别这样,我无意为难,真的!”
垂下撑在她面前的长臂,荣少谦也不知今日自己为何会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而两度失态,强行拉住人家要求结交已经是下三滥的手段,以他荣二少的品貌何时做过如此下作的勾当?
可却又仅仅因为看见她满脸无助明明害怕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便心中一阵乱疼,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呵护宠爱,这……这又怎么是他荣二少的做派?
女人可以宠,但却绝对不能爱,更不能情有独钟,否则你便只能由着她予取予求,从此万劫不复。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才是他荣二少不是吗?
心猿意马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早已匆匆离去,却在那淡淡芬芳的气息即将散去之时,低如蚊蚁的话语飘到了他的耳边。
“馨宁,我叫馨宁。”
荣家大爷
京城,荣府。
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长房中的灯影明晃晃地闪着,大太太独自坐在上首的炕上,正沉着脸拨弄着锦缎袖口上的描金刺绣,身边一个约莫十八九岁上下的大丫鬟陪笑着站在身边,似乎是挨了什么教训,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憋得通红,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分辩一句。
西边的一溜椅子上并排坐着三位公子,看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相差不大,看装束也都是一样的锦衣华服,这就是荣府的三位公子,眼下正给他们的母亲请安来了。
坐在中间的公子看那丫头缩着肩的样子显然十分害怕,便笑了笑坐到大太太身边,一把搂过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捏了起来,此人正是荣家二爷荣少谦。
“好啦,母亲消消气,孩儿斗胆替铃兰丫头讨个人情,她办事一向仔细不会错的,要不是她家里接连出事今日又托人进来告诉说她弟弟又吐血了,她也不会心神恍惚弄坏了那尊佛像。母亲一向是最仁慈体下的,就饶了她这次吧。”
“可不是?我也看她不错,母亲这长房中平日里也就她最能体贴您的心思。”
三少爷荣少鸿慢条斯理地在琉璃盘中拣了一块芙蓉酥尝了,随即皱了皱眉丢在了一边,虽也是求情,却比他二哥漫不经心得多。
“就你们俩好心,都是善人,母亲不过才说了几句,你们两个臭小子急什么?母亲这样的心胸,自然不会真心恼她,要不是看她平日里乖巧懂事是个可造之材,她老人家哪里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去教导她,母亲说是不是?”
坐在首位的荣家大爷荣少楼见两个弟弟都发了话,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一双深邃无底的桃花眼也不知随了谁,丰神俊朗飘逸清淡,那通身的气派确实一下子就把身边两个还算英俊不凡的弟弟给比了下去。
大太太见三个儿子纷纷为铃兰求了情,也不由好笑。
“好个铃兰丫头,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本事,让我们家三位爷都这么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
铃兰一听大太太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疑心她背地里勾搭少主子?当下里吓得三魂飞了七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求太太恕罪,求太太恕罪!”
“好啦!你起来吧,你心里什么主意别打量我不知道,好好把你本分的事情做好便是,快下去吧。”
铃兰听大太太的口气竟然不打算罚她,心里早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向她和三位爷谢了恩告退。
这里大太太薄嗔地瞪了还贴在她身边撒娇的二儿子,却一把拉过荣少楼的手坐到自己身边,宠爱地抚摸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眼中不由流露出深深地惋惜之情。
“我的儿,你道为娘的这样喜欢动怒?只是那丫头太不小心,她打碎的玉佛是为娘好不容易在相国寺求回来的,上面还有智文禅师为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呢!”
“母亲疼惜孩儿孩儿心里知道,只是这生死有命一切都看天意,还求母亲好好保重身体,莫再为儿子操心。若母亲的身体再因为儿子而有所损伤,儿子就太不孝了。”
荣少楼原本体弱,清瘦的脸庞一向苍白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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