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面无表情，道了一声“好”。
方白趁郭京转身，跟林不轻声道：“猫薄荷！”
猫薄荷又名拟荆芥，有刺激神经系统的功效，很多猫对它的气味非常敏感，闻到就追着跑，哪管老鼠老虎！画圈时，内环洒一圈驱鼠药，外环撒一圈猫薄荷粉末，法术就成了。
郭京再次提笔，在石灰圈左右各画一个方框，表示为门。左门上写了个“生”字，右门上写了个“死”字，唱曰：“猫从生门入，鼠向死门开。”然后他劲喝一声：“去吧！”
花猫从生门窜入，不去抓老鼠，而在圈内乱跑，老鼠逃向死门，却在方框内不肯出去，停停转转几圈后，竟侧倒死掉了。
若有村妇愚夫见了这法术，定以为郭仙人一支笔可判生死。
郭仙人志得意满，向两位使者一躬身，“仙长满意否？”
林不没理他，从袖里取出一支类似钢笔的仪器，扔给方白。
方白绕过躬着身的郭京，来到“死门”前。他蹲下用笔尖沾了一点粉末，等待数秒，“便携式食物毒性检测仪”便将报告发送到“猫眼”上，以文字显示。
这个仪器是林不每天都用的，他怕死得很，吃任何东西前都要检测一遍。
方白速读完报告，把“钢笔”还给林不，“黄曲霉毒素，毒性是氰HUA钾十倍，从棉花种子里提取。另外，死门里有瓜子粉末，是诱饵。”
林不微笑着点点头，“多谢！”
两人交谈用的是普通话，郭京没听明白，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两位使者。
方白一巴掌把他拍倒。这下用力很巧，虽然把人打趴下，其实没有真正伤害，也不甚疼。
郭京本能地想爬起来，就听到林不用官话问道：“你从棉花种子提取毒素，要做何伤天害理之事？”
明白法术被拆穿，还被误认为“制毒害人”，郭京大惊失色，干脆长跪不起，叩头不止，“仙人容禀，仙人容禀……”
郭京大把年纪，却在药物作用下，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自我批评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凄惨地步，算很不容易了。但两人没时间听他絮叨，拆穿法术为的是打消他的气焰，询问更关键的东西。
“生死门，”林不沉吟，“猫鼠小道耳，若钦宗只因这等把戏便将统兵之权授人，未免儿戏。”
他用脚尖踢了一下郭京，让他起来，又问：“你曾宣称身怀佛门毗沙门天王法，可是真的？”
郭京的身体瞬时僵住了，仙人问这个是何用意？
第46章 大铁球（）
方白也没跟上林不的思路，郭京不是一直宣扬六甲法的么？
遭遇夜叉明王后，他恶补了一番佛教知识，对毗沙门天王略有印象。毗沙门天王，“托塔天王”的原型，又称多闻天，是天龙八部之一，小乘、大乘与密教共推的护法神。
繁塔顶层的塔心室内摆设各色经文与佛教雕塑，其中就有毗沙门天王披甲胄、着冠相，右手持宝棒，左手擎宝塔的形象。
一般佛教徒视毗沙门天王为财神、福神，其实他也曾被敬为军神。唐朝军中多以其形象绘“天王旗”，保佑武运昌隆；日本战国时代的上杉谦信亦自诩为毗沙门的化身。
在大军围城之时，郭京扯起这位天王的虎皮当大旗，是一次相当明智的精准营销。
但空口白话谁都会，他是如何向钦宗证明自身拥有这种法力的？
郭京心里很不想说，但吐真剂让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将一切都告知了两位使者。
禁军军纪涣散，官兵经商务工的比比皆是，他这个副都头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只好常年混迹市井招摇撞骗。某日，他在内城西北隅某望火楼下忽悠军巡铺的铺丁，却听兵卒们七嘴八舌说起一件异事。
原来，望火楼每天都有铺丁值夜，但铺丁白日喝酒耍钱，晚上也要睡觉。值班者清早醒来，发现二楼望亭里多了一具塑像。塑像一人多高，沉重异常。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来扔下楼，结果那玩意挺结实，一点没摔坏。
铺丁们讨论后认为，定是泼皮作祟，趁夜搬来塑像与他们开玩笑。
郭京生了兴趣，非要去看。铺丁把他带到官屋前，一座佛教毗沙门天王像正横躺在泥地里。
郭京琢磨这佛像出现得离奇，大可利用一番，便声称自己修毗沙门天王法，见不得佛像蒙尘；然后出了一点钱，请铺丁帮忙雇车把雕像拉回家。
回到家中，把佛像摆入室内，他翻了几本佛经旧书，找到毗沙门天王心咒的记载，便一遍遍念诵“嗡——百夏哇那也——娑诃”。
不知是哪一遍的音节对准了，毗沙门天王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开始说话。
郭京吓了一跳，但恐惧很快被惊喜代替。
这下发达了！
天王的语言他完全听不懂，但第一句话天王重复了好几遍，他认为必是仙法咒语，便硬记了下来。
郭京向两位仙人复述了那段拗口的发音。
方白录下后，试图用手机自带软件翻译，没有成功，只好发送留守指挥部的六臂。位面内没有卫星和基站，手机通讯靠“玉镯”转接。
不到两分钟，六臂传回消息，译文投影在“猫眼”上。
那段话的意思是：“口令正确——紧急启动——警告——能量储备低！”
六臂还在下面加了一段吐槽：真日了狗了。“老丁”的“全语种翻译”软件里竟然有“西天语”，这TM能信？不就是梵文嘛！还西天语！我选择上西天！
方白把信息转发给林不，林不也是一副微微惊愕的样子。
方白干脆开启“猫眼”的拍摄模式，把实时视频发给六臂，邀请他一起听郭神仙讲故事。
郭京继续讲了下去。
“天王后面又说了一大段怪话，挺长的，我没记住。说完之后，天王又闭上了眼，再怎么念咒也没反应……”
……但郭京不死心，跟个碎嘴婆子似的跟天王说自己信仰多么虔诚，生活多么不如意，希望天王赐福与他。
纠缠了快一个时辰，天王忽然开口，“语言已解析，学习完成。”这回是口音醇正的官话。
语言统一了，交流就顺畅多了。
这个天王首先不承认自己是毗沙门天王，也不是佛门护法。
然后他展现了变化之术，从一个泥塑木雕般的佛像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行走说话与常人并无二致。当然只是看起来像，身体还是原先又重又硬的材料。
天王自称记忆库损坏，只记得自己是某王子的近卫侍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决定在记忆库修复前，一直跟着郭京。
于是，郭京身边有了一个形影不离的道童。这道童无需饮食、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万事不懂、唯命是从。
得到这么个保镖，郭京胆子更大，吹牛也更厉害了。
直到有一天兵临城下，有人把他推荐给了大宋官家。
郭京骑虎难下，只能死撑到底。
他用生死门一类的街头把戏扛过了第一波质疑。
然后，钦宗要求他演示六甲神兵，他推脱不得，只能请毗沙门天王出手相助。
这场秘密的演法发生于艮岳——宋徽宗精心设计的园林。
钦宗煮鹤焚琴，命郭京在此演六甲神兵，还派了五百名禁军士兵参与演习。当天的艮岳西苑，郭京一人敌五百。
士兵们列阵而进，目标不过是一个空空的法坛。
郭京手执香炉入场，燃香后，连颂咒文十四遍。随后法坛前竟出现一群金盔金甲的雄壮士兵，约有二百人，拦住了禁军去路。
郭京又挥剑作法，禁军后方升起云雾。云头之上有人，身长一丈，似大将模样，身后三百神兵同样皆着金甲。大将亲自擂鼓，神兵吹响号角，其声震动艮岳。
禁军进退不得，阵型散乱起来，尽显无能之态。
不远处，站在假山亭子里观战的钦宗脸色难看，没想到优中选优的禁军士卒竟如此不堪。
那神兵是不是样子货呢？他一定要知道！
钦宗遣宦官催促禁军强攻。禁军冲入神兵阵中，但没有一个人能攻击到敌人。
神兵仿佛影子、空气，无论刀枪弓弩，都直接从他们身体上划过，没有任何作用。
郭京大笑道：“凡人如何伤得了神兵！”
但神兵同样没有攻击禁军，云头上的神兵将士化作一片光明，地面上神兵身形也开始暗淡、模糊并最终彻底消散。
禁军士卒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要冲向法坛，把那个老骗子揪下来？
正在此时，仿佛数百年时间化成一阵风从他们身上刮过，于是盔甲、器械开始生锈，弓弦、弩机尽皆朽坏，许多士兵血肉枯槁，一头栽倒，死状仿若千年干尸。
侥幸活下来的几十人四散奔逃，再无一个敢冲向法坛。
郭京赶紧向钦宗行礼，朗声道：“陛下恕罪！神兵威严不可侵犯，他们冒犯天庭，生死非臣所能决也。”
虽然亲眼看见几百名禁军凄惨死去，钦宗心中并不难过，他甚至相当高兴。神兵虽然酷烈，却能为大宋效力，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死伤狼藉的禁军坚定了钦宗的信心，从此对郭京深信不疑。
但是，复述起“艮岳之战”，郭京自己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林不要求他暂停讲述，小声跟方白商量起来。
“你怎么看？”
方白犹豫片刻，道：“那个天王毫无疑问是机器人一类，至于凭空出现的神兵，你不是也会么。不过你的空气投影仪是低档货，只能小范围投影；他的大范围投影，可能复合使用了多种裸眼3D技术。”
“那个时间加速呢，是不是郭京又吹牛了？”
“我希望是他吹牛，如果是真的，这个机器人未免太可怕！”
“你想错啦！”耳机里传来六臂的声音。
“错了？”方白不是很明白。
“时间加速其实很常见，每次完成任务后，位面里都会出现。”
“啊，为什么？”
六臂毕竟是三年前就参与位面任务的执行者，经验丰富，“你还记得位面任务的核心是摧毁或收容干扰源吧？”
“当然记得！”
六臂循循善诱：“位面失去核心后，尚未崩解时，会发生什么？”
“时间加速？”
“时间加速只是其中一种极端表现形式。正确的答案是，劣化！自位面诞生，劣化就不可避免！
因为是被排挤出大时空结构的碎片，位面不是完整的世界。
比如现在这个靖康位面只有1500平方公里，那汴梁的几条河，水从哪里来，流到那里去？没有太阳，光从何来，如何日升月落？植物不足，气体如何循环，氧气从何而来？若不达成逻辑自洽，位面只能崩解。
但位面之所以形成，就是因为干扰源。干扰源重新为位面确立了规则！这种规则更简单粗暴，让天气变幻消失、昼夜转换没有过渡、气温没有起伏……比起正常的宇宙，自然是“规则劣化”了。但无论如何都比没有规则导致崩解要强。
若干扰源消失，它支撑的规则不会立刻随之崩解，而是再次劣化，各种诡异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包括时间加速，也包括每平米土地有不同的天气、一分钟转换10次日夜、气温直线上升或下降……最终所有规则失序，终末到来！”
六臂的解释让方白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说，当时艮岳已经规则失序？那为什么这个位面现在还存在……啊，我犯傻了，这里有数万干扰源！消灭掉一个只能造成局部紊乱！”
“难道说，那个天王当时摧毁了一个干扰源？”林不问道。
“不能肯定，你们继续审神棍，我看着。”方白从耳机中听到六臂嗑起了瓜子。
林不问郭京，“天王在什么地方？”
郭京神情惨淡，道：“那日在艮岳，我并非一人前往，天王化身一道黑风，在天上飞着……”
“什么一道黑风，说清楚一点？”
“我也不明就里，天王说他能控制身体每一个园子，所以能变化万千，飞行不过是小道……总之，是天王施法，我在法坛上装模作样而已。
回家之后，那道黑风钻入室内，重新变成毗沙门天王的本相，跟我说，能量耗尽，只能暂且作别，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大铁球。”
第47章 留郭京书（）
郭京正要回答，忽然身体一晃，差点倒下。
方白一把拉住，见他神情恍惚，即将昏迷过去。
“看来药效不错！”林不微微颔首。
他对郭京这个“历史上”直接导致汴梁陷落的罪魁祸首，半点好感都欠奉，抬手“啪啪”两个耳光打醒，“快说，大铁球在哪儿！”
郭京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下面”，手指地面。
于是，二人夹着瘫软的郭京下楼。
繁塔底层，几个道童正在洒扫，被林不驱赶：“郭仙人醉酒，正梦游仙宫，尔等不得打扰！”
郭京也大着舌头呼喝：“出去！”道童们躬身后退而出。
大铁球直径一米、通体黝黑，跟香炉、神案、各种法器放在一块儿。他们进门时就看到了，却以为是什么装饰品，没有在意。
两人把郭京甩到地上，抵近观察。方白手腕玉镯不小心触碰到铁球表面，忽然变了颜色，从隐约的粉色变成了浓艳欲滴的血红！
六臂通过视频画面看到了一切，急忙跟方白通话：“这东西必须运回来！”
“是干扰源？”方白有点难以相信，“不直接接触，就检测不到干扰信号啊！”
“当然是！”六臂心情急切，“早就听说干扰源会自然收敛，还真让我见着了！”
“什么是自然收敛？”林不跟方白一样纳闷，不由问道。
“干扰源作为位面核心，能量供应无限，因为整个位面都是它的电池！但若位面供能减弱到极限、自有能量也消耗殆尽，干扰源将失去位面核心地位，停止向外发送信息，进入自敛状态。你们眼前就是这样一个自敛的‘前核心’！”
“好！我们想办法把球弄回去。”两人请六臂放心，然后看了看四仰八叉躺在青砖地面上的郭仙人。
林不神情复杂，“钦宗过阵子会催他上阵，他没有真正法术，六甲神兵连样子货都不如，刚出门就被金兵一波流击溃，顺便破了外城……”
“要不要弄死他？”方白摩拳擦掌。
“不可！那我们在城内就彻底没有安宁了，要被当成奸细搜捕。”
“也是。搜捕倒不怕，就怕浪费时间、精力……你有什么想法？”
“给他留书一封吧！”
林不在塔内找出笔墨纸砚，开始写信。
作为资深崇古者，一笔好字是必须的。林不的字既有楷书之严正，又不失行书之秀逸。
他文不加点，援笔成章，写道：
“留郭京书
天行有常，宋祚未绝。尔既为宋臣，当心怀赤诚。巧言虚诈，终不可久。
六甲神兵者，取祸之道也。倘六甲出城，则大宋必亡。
此上逆天心，下虐万民，罪孽深重，千载不磨！
尔祈功德，反欺宋室，助纣为虐，南辕北辙！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求鱼。何不散去神兵，退修己身，则仙路不绝，大道可期也！
或曰皇命难违，若不为六甲，则头颅难全。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独留一线生机。
今赐法器一件，凭之做法，必生灵应。天命神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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