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必谢我,真要是朔泉陷落,咱们这些西关士绅,能有什么好下场?哦,你要说谢,那位齐王殿下倒是派人过来下帖子,邀请我们去他王府庆功……!”
“听说叔公并没有前往赴宴?”
老太爷身子缓缓往后靠去,靠在椅子上,看似老态龙钟,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充满了岁月积攒下来的睿智,“赴宴?为何要去赴宴?”
楚欢一怔,老太爷悠然道:“咱们组织人手帮着守城,是因为你送来书信,咱们是照着你的意思去做,说得更直接一些,既是帮你守住这一亩三分地,也是帮着自己守住家业……!”抬起手,轻抚胡须,“楚督,咱们守城之前,可并不知道还有位齐王在城中,也不是替齐王守城……哦,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大伙儿都是这样说。”
楚欢倒想不到老太爷说的如此直接,顿时反倒不知道怎么说。
“楚督,老夫如今是老眼昏花,脑子有时候也糊涂,所以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就当老夫是老糊涂,在胡言乱语。”老太爷说自己老眼昏花,只可惜他的眼睛却依然是闪闪带光,“昨儿个钱伯夷还来我府上,说话之时,忽然问我昨天是秦历什么日子,我却老糊涂,突然忘记了,不但如此,我都记不得当今天子究竟是谁。”
楚欢眉角微跳。
“我说我老糊涂了,钱伯夷却也说自己记不得了。”老太爷叹道:“楚督,你说西北的老百姓,还有多少人记得秦历?”
楚欢知道老太爷说这话,已经是颇为直白,叹道:“叔公,你是说百姓都不记秦历?”
老太爷微微一笑,“住在深山老林的,只怕都不知道还有秦历……唔,头些年我还算着秦历,但是如今已经记不得了。似乎这秦历沿用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这西北太过偏远,有些人不知道秦历,倒也实属寻常……!”
楚欢“哦”了一声,老太爷才缓缓道:“西北人重情念旧,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记住谁……唔,华朝传承了几百年,西北的老百姓倒是知道有个华朝,后来群雄并起,西北三道,就有五国,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民不聊生,五国后来都没了,但是那些遗臣还记得自己的诸侯国,老百姓却是不记得,依然记得华朝……打了那么多年,西北遍地伤疤,老百姓擦干眼泪,洗净鲜血,又重新开始艰难生活,知道事的,晓得有了个秦国,不知道的,都不知道头顶上的皇帝是哪个……本来日子过得就艰难,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恢复点元气,忽然又是苛捐杂税,老百姓好日子没过上,就记得有个皇帝要修道,要建宫殿,所以要老百姓拿出家当来……妻儿饿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本来也忍了,后来又是西梁人杀过来,当兵的又不争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亡命天涯,想着年年往上面交银子,当兵的打不过异族,倒也罢了,可是大片的人饿死,头顶上的皇帝总不能因为修宫殿,活活看着老百姓都饿死吧?所以大伙儿都等着,等着发些粮食下来,不要吃饱,只要能填一下肚子,自己饿死没关系,莫让妻儿饿死……等啊等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接一个饿死,粮食却一颗也没有过来……!”
老太爷声音低沉,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神情却也是异常凝重。
楚欢双眉锁起,眼角微微跳动。
“楚督,你说,这些人心里会怎么想?”老太爷一双洞观世事的眼睛盯着楚欢,“你说他们该是跪地膜拜头顶上那个修道的皇帝,期盼他长生不死,万年长存,还是在心里藏了一把刀,想着有朝一日要为自己的妻儿讨还公道?”
楚欢叹了口气,道:“叔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西北人心里都恨秦国。”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秦国不秦国,可是他们绝不希望还要承受那样的灾难。”老太爷缓缓道:“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念着老百姓,分土地,发种子,减赋税,想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就是连那些被逼造反的土匪,也都归乡种田,于是他们心里就有了盼头,老百姓没有大的野心,就想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太太平平过日子,这个人带着他们过好日子,你说他们心里又是怎样想?”
楚欢知道老太爷口中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苦笑道:“我以前也想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也愿意老百姓过这样的日子。”
“对啊。”老太爷点头道:“所以大伙儿都愿意出力气,心里念着带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人忽然说,他要听从头顶上那个修道皇帝的吩咐,要为那个修道的皇帝效忠,你又觉得老百姓心里怎么想?”不等楚欢说话,老太爷已经摇头道:“得到的东西,谁都不想失去的。头顶上的皇帝让他们家破人亡,没有半点恩惠施予他们,一提到那个皇帝,他们心里先是害怕,然后是愤怒,当他们知道带着他们过好日子的人竟然要听那个皇帝的话,他们就觉得过好日子的希望破灭,于是连那个带他们过好日子的人,也得不到他们的敬爱……!”说到这里,顿了顿,靠坐在椅子上,盯着楚欢看了小片刻,才道:“等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你在西北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一五四四章 天道
楚欢若有所思,此时苏仲彦却已经送上茶来,在太爷和楚欢中间放了一张茶案,放下刚刚泡好的茶,便立刻退了下去。
“楚督,其实你也明白,当初朝廷派你来西北,其真正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找个人在西北搞平衡。”老太爷端起茶杯,拿起茶盖,撩了撩茶末,吹了一口气,品了一口,才继续道:“朝廷当时也知道朱凌岳在西北已经成了气候,如果放任不管,整个西北,便将完全失去控制,成为独立的王国。只是朝廷当时已经虚弱,想要插手西北,却有心无力……!”凝视着楚欢,道:“这么说吧,其实秦国立国之后,对西北三道,从来只有威压,并无威服。”
“哦?”
老太爷淡淡笑道:“你仔细看一看西北立国之后对西北的历史,就该明白,西北其实从没有真正完全融入秦国。我已经老了,有些犯忌讳的话,也不怕说,这颗老头颅也不值什么钱,所以有些话是不怕忌讳的。前朝的时候,华朝用了两百多年的时间,出了几位明君,施行仁政,老百姓在华朝的时候,也算过了一些好日子,所以都知道有个华朝。你要知道,华朝当年灭吴,前前后后总共是用了十一年,立国之后,又打了近十五年,才将整个天下收入囊中,可是你可知道,让天下万民真正臣服,又花了多少年?”
“其他地方也就不说,这西北之地,华朝立国三十多年,还是征乱不息,后来出了两个有为的明君,施行仁政近四十年,西北老百姓真正受到了华朝的恩惠,觉得上面的皇帝还知道体恤老百姓,这才渐渐接受了华朝,换句话说,仅这西北的老百姓,直到华朝建立近七十年,历经五个皇帝,受到了施行仁政的好处,这才真正归心。”老太爷慢悠悠道:“人心其实不是那么好收服的,需要时间,也需要仁政,华朝真正得到西北人心,花了近七十年,才让西北人真正愿意从心里承认自己是大华人,那么现在的秦朝呢?”他抬起手,竖起两根手指头,“二十多年,位子上的还是立国之君,即使这位秦国的国君终其一生恢复民生,为民谋福祉,也未必真的能让老百姓真正归心,除非他的儿子,他的孙子继续施行仁政,继续收复民心,天下百姓才会慢慢归心……。”
楚欢微微颔首,“得民心者的天下,如果没有民心,也就没有天下。”
“便是这个道理,得民心者得天下。”老太爷含笑道:“不得不说,当今这位秦国的皇帝,其武功确实了得,统帅大秦铁骑,横扫八方,立国之后,也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了国内所有的势力……而且他也曾想过要励精图治,如果他当真一生勤政爱民,再有几个有为的后事之君继续施行仁政与民休息,或许用上个几十年,也能让老百姓归心……只可惜他励精图治不过十来年,老百姓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本应该大有作为的有为之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顾民生的暴虐之君,你说,这短短二十年,天下人就会对秦国有归属感?”
楚欢微一沉吟,摇了摇头。
他知道老太爷今日这番话,恐怕都是早有准备,或许老太爷就是等着自己过来,向自己说出这番话。
楚欢也不得不承认,老太爷的话虽然不好在外张扬,但是他所说的话,却是大有道理。
秦国虽然已经建立二十多年,但是想让天下百姓归心,却绝非短短二十年所能做到,这就如同人与人之间一样,只要相互完全熟悉,而且感知到对方对自己的友善,才能从相识到相熟、从相熟到相知,经过时间的累积,才能产生对对方的信任。
老太爷所说不错,秦国不但见过的时间太短,而且没有恩惠于百姓,这种情况下,想让百姓对大秦帝国产生强烈的归属感,实在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咱们再说西北,秦国立国之后,西北人心一直没有真正的归附,皇帝当然了解这一点,如果他采取怀柔之策,善加安抚,结果可能会好很多,但实际上,从秦国立国之后,皇帝采取的一直都是先关中再关外的策略,他想的是先要收买住关内百姓的民心,完全控制住关内,然后再腾出手收服关外人心。”老太爷虽然年事已高,看上去苍老如枯槁,可是思维依然清晰,脑中依然清明,“便是关外,也分关东和咱们关系,他亦是先关东再关西,说得不好听,如果都是他的孩子,这关西便是最不得宠的孩子。”
楚欢听老太爷一番言语,渐渐明白其中缘故,也才明白,为何老太爷一开始便说西北人对大秦并无太多眷恋之心,显然秦帝国在立国之后,对西北一直都没有太多的照顾。
“朱凌岳不过是一道总督,为何一场战事之后,便迅速崛起?”老太爷声音很淡然:“固然是朱凌岳擅长手腕,可也正是因为秦国没有西北人心,所以朱凌岳很容易就能够趁势而起,朝廷知道朱凌岳定然会成气候,从一开始调你来西关担任总督,也许只是希望你能够搅乱西北这淌水,楚督,你有今日结果,恐怕是许多人想不到的。”
楚欢已经肃然道:“叔公,我心里明白,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在西关站不住脚。”
皇帝的意图,楚欢早已经清楚,无非是看到朱凌岳在西北成了气候,朝廷虽然没有精力来处理西北,但是却也不能放任不管,所以才派自己来搅乱西北,可能的话,达成西北的平衡,遏制朱凌岳的发展,朝廷这明显也是无可奈何之策,或许这是朝廷没有办法的办法,甚至于朝廷本身也没有想过楚欢能真正遏制朱凌岳,只是希望以楚欢的能耐,尽可能延缓朱凌岳的发展,阻扰朱凌岳独霸西北,为朝廷争取一定的时间。
说到底,朝廷派楚欢到西北,实际上就是将楚欢扔进了鬼门关,在朝廷心思,楚欢如果有能耐,便稍微延缓朱凌岳的扩张势头,如果没能耐,自然是在西北死无葬身之地,或许当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包括朱凌岳在内,也许都会觉得楚欢只是朝廷派来的一个弃子而已。
可是结局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楚欢不但没有死在西北,反而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了西关,此后更是破北山,定天山,如今在西北上时机已经拥有了一言九鼎之权,这个结果,不但别人没有想到,楚欢自己或许也不会想到,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这一切固然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却也绝对少不了以西关七姓为首的西关士绅帮助。
因为西关七姓的大力支持,西关的士绅阶层才接纳了楚欢,在楚欢还没有完全掌握西关的时候,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帮助,才让他的政令得以贯彻施行,仅均田令来说,如果没有西关七姓率先站出来支持楚欢,也率先接受检地,楚欢的均田策必将很难推行下去,均田令一旦无法推行,楚欢也就不可能得到西关百姓的拥护和敬畏,没有西关百姓的拥护,楚欢也就不存在根基,楚欢没有忘记,在与朱凌岳决战之前,自己麾下士兵便说过,他们愿意跟随楚欢拼死厮杀,其目的,就是因为家人能够分得土地,以后不再忍饥挨饿。
楚欢的根基,已经牢牢打上了西北的烙印。
“当年雁门关镇守十万大军。”老太爷缓缓道:“你想想,雁门关虽然是第一雄关,可是需要养这么多人?每年耗费的银子需要多少?这些银子,西北的老百姓又要拿出多少?十万大军,固然也是为了提防西梁人,但是真正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镇住西北,道理很简单,打从一开始,秦国就从没有真正信任西北,而西北,也没有真正归附秦国。”他轻抚白须,“秦国铁骑可以镇住西北人的身体,让他们不敢说话,但是要收服人心,从来都不是靠武力。”
“是啊,武力可以让人暂时屈从,但是想要真心归顺,武力并无作用。”楚欢感慨道:“叔公,今日教诲,我获益匪浅。”
老太爷哈哈一笑,才道:“楚督,你到西北之后做的事情,西北百姓拍手称好,你该了解他们的心思,民即为天,顺天者生,逆天者亡,这个道理,楚督你比老夫更应该明白。”他抬起头,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对楚欢所言:“秦国回天无术,而西北……也需要新的主人,这就是天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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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五章 赴任
卢浩生终究还是在仇如血一行人的护卫下,启程前往北山,他的行李并不多,其中一大半都是书籍,装满了车。
当初从京城逃难而来,徒步而行,让他是苦不堪言,但是这一次,却是乘车而往,仇如血领了十名护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不过全都粗衣麻衫,除了匕首之类的精巧武器可以随身携带,其他武器都是放在马鞍下面的袋子里,并不明目张胆亮出来。
此行北山,按照楚欢的意思,不宜在道路上大张旗鼓,毕竟北山虽然兵败,肖焕章和罗定西之流已死,可是正因如此,那边的状况反而十分混乱,这种时候,北山境内少不得盗贼出没,越是低调反倒是越好,楚欢为卢浩生准备的马车,也是简约得很。
齐王显然对卢浩生此番赴任十分的在意,亲自送出王府数里路,只是楚欢因为事务繁忙,天还没有亮,就前往城外的军营去了,所以送别卢浩生的人寥寥无几,显得十分冷清。
不过楚欢临走前,倒是让仇如血带来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卢浩生,当做是盘缠,五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自然是不菲,可是对于一个前往北山赴任的总督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仇如血倒也是代替楚欢做了解释,这五十两银子,还是楚欢自己掏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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