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凝神继续看下去。
后面写的都是她体质上的奇异之处,最开始的两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气几乎已被她净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无恙,究其缘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实的原因。而随着年纪增长,他原本肆虐的本源灵气渐渐被收敛进了这具身体,却依旧让群妖畏惧,不能食荤,连牛乳人乳都不行,体内天生灵气充沛,三岁前会运转灵气,无须引灵气入体,其独有的灵气吐纳,被日炎取名为:灵吸灵出。
三岁后忽然变得与寻常还痛一般无异,连灵气也不能运转了,种种特异被藏在了普通的身体里,而且似乎开始渐渐调皮起来,叫青城仙人大为头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对她烦躁至极。
最后一行却写道:'与人何异?与人何异?日炎言说此女日后必天下无敌,令余传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实乃大错,情缘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远离故土,种种特异必将令其一生难以安宁。大错已成,余唯倾尽所有,以一生相护。'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黎非喘息着无助抬头四顾,冰雹打在她头上脸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异民墓中那个枯瘦如柴的尸体,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声,将那本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狂奔数步,忽地从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体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护身弹起,滚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会儿狂奔,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一会儿想要尖叫,一会儿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体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将里面汹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好让她拜托这样的痛苦。从他离开的那天,竟已是诀别,她被瞒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梦。为什么步告诉她?日炎也好雷修远也好胡嘉平也好,他们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对着师父却认不出他来,脆弱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惨剧。
她只有抱着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见不到他,那个衣衫褴褛吊儿郎当的骗子老头,那个惊才绝艳傲骨刚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黎非一头摔在泥地里,她绝大自己没法再站起来,所有的力气放佛都耗尽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丝出来,唯有用头使劲撞着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皮肤里渐渐有柔和的白光网外渗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体上的感觉,又一次,要不要甩脱这一切?让她拥有无上的力量,杀了无月廷那些仙人,杀了翠玄,守中,杀了所有孩子师父的人。
然后呢?回归海外,回归那一棵天地间的巨树,那是她的出生地,回归孤寂的尽头吗?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失神地翻过身望着灰黑的天空,还有沸腾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柄被折断的红色短剑忽然被丢在她身边,黎非无神地看着一双脚出现在视界里,雷修远手里提着一个虚弱的红发器灵,正低头凝视她。他长发披散,两根纤细的黑发生在脑侧,柔顺地依附在耳上,他的两只眼珠里金光流肆,显得冰冷而璀璨。
那个红发器灵渐渐化为青烟消失在他手里,被折断的红色短剑也渐渐失去了灵光,变成了最普通的铁器。
雷修远忽然蹲下,在她头顶用力一拍,黎非只觉失去的诸般感觉瞬间回到了身体里,胸口窒闷得几乎要让她死去,她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喘气,张口欲呕,在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死了一样。
他脱下外衣将她裹住,轻轻抱起,黎非的脸颊擦过她冰冷坚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要说话,走。”
145章
夜叉 一
无边无际的黑函中,蜷缩着一只巨大雪白的九尾狐,他悲伤曾经血红的封印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冲破一样。
仿佛察觉到什么,这只互利忽然睁开眼,惨绿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却又和尚双目,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能看到簿子上的字了?”
黎非木然望着他,犹如本能一般,她潜入了他的意识中,只想看看他,这个藏了太多秘密的狐狸。
“我和青城相识于八百年前。”日炎的语气很淡漠,藏了一丝不容易为人发觉的怀念,“他刚成仙,我刚刚得到上天赐予的名字,大战了三日,互相都为对方折服,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他一贯是个胡来不羁的人,能与妖物结交,不以为意,这点你倒是与他很像。”
黎非愣愣地听着,低声道:“我只是喜欢依赖你而已,和师父……完全不同。”
日炎像是没听见,阖着双目又道:“要我说,当日中土无数仙家,惊才绝艳者不少,可心怀之大者,无人及得上他,我一直相信青城有朝一日必成大道,脱离生死轮回之关。海陨降临后,他与夜叉鏖战,伤重濒死,但并未如外界传闻的那般缠绵难愈,其时他与我在甘华之境徘徊近拜年,伤势早已渐渐愈合。只是与夜叉一战,叫他对海外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致,收集了无数海外的传闻轶事来看,其上诸般说法杜撰猜测者居多,自然让他十分不满,他便因此生出了一个伟愿,势必要亲自去海外一探究竟。”
“我二人在东海销声匿迹,搜寻打探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察觉到当日夜叉退去的灵气,夜叉这个部族很是奇异,中土仙家设置的洞天结界,对他们来说形同摆设,当真是自由来去,毫无阻碍,更能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到极致,所经之处,连最细微的灵气也不会残留,当日也正因为这点,才能叫两只夜叉无声无息灭了一整个仙家门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自东海曼山出发,前往海外。”
说到这里,他忽又睁开双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我们是怀着必死之心去往海外的。小丫头,姑且不论你的身世,这五百年一次的海陨,你也即将亲身经历,各种惨痛暴虐,你很快便能明白,中土仙家对海外的种种警惕恐惧,自然有因有果。”
黎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她只想知道更多一些师父的事。
日炎渐渐陷入回忆中,生源也变得有了起伏:“在东海飞了十日,终于遭遇天雷火海,诸般闻所未闻的天险,小命几乎丢在那里,及至终于上岸,我等还以为是在做梦。千洲万岛光怪陆离,比中土辽阔无数,我们昔日当真是坐井观天……本以为中土这里有人闯入,他们必然反映激烈,谁知竟全然没有性命之忧,你昔日在异民墓中所见尸体,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海外之人形貌怪异者并不多,我二人所见中土之人一无二样,只是哥哥都能驱使妖物,确然是自海外流传而来。”
“青城与我在千洲万岛诸般见闻,他都已记在那簿子上,本以为海外之人必定凶残暴虐嗜杀血腥,其实与中土之人并无甚区别,热情善良者有之,狡诈阴险者亦有之,芸芸众生相不外如是。海外灵气稀薄,方术玄术大行其道,青城那些歪瓜裂枣的方术都是在千洲万岛偷学来的。唉,千洲万岛诸般奇异有趣,对他也好我也罢,都是眼界上一次极大的开拓,倘若静心修行,必能精进无数,青城更只差一步便能成就大道,可惜,可惜!”
日炎忽然猛地起身,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解与愤懑:“在海外漂泊数十年,青城却齐了归乡之意,唉!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他挂念中土的水土故交,修行到了这一步,却逃不开这自甘堕落的愚蠢念旧之情!这是他走错的第一步。我二人决心带一件海外的物事回归中土,要从未见过的,方不枉九死一生来了一趟海外!”
“那天塑风狂卷,我们随意顺风而行,忽然便至一座山中,方圆千里竟无一人,唯有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树上只结了一颗果子,青城将国事看下,那座山霎时便崩裂了,海上的天雷火海一瞬间便靠了过来,我们只顾得上逃命,回到曼山时,各自都收了重伤,差点又把命丢掉。他这次受伤比与夜叉鏖战还要重,在甘华之境养伤数十载也未能彻底痊愈,修为大减,摘回来的果子一直也没动静,只有白光笼罩,那甘华之境原本灵气并非如此浓郁,果子放了几十年,个中灵气竟郁结浓稠,与仙家门派的洞天也差不多了,我等都觉奇异,不知那是什么,直到十七年前某天,这果实忽然裂开,里面出来个女婴,就是你了。”
日炎慢慢背过身去长叹一声,轻道:“你身上诸多特异起初叫我们又惊又喜,可偏偏三岁后又跟普通小孩一无二样,每日看你那么调皮捣蛋,青城天天抱怨,可他看你的眼神,说起你的语气,却渐渐变了,变得像个凡人老头,他已经不能把你当作异类,而是当作了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是他走错的第二步!我和他提过无数次,要他传授你修行之道,他却始终拒绝。一怒之下我与他吵翻,离开了青丘。”
人总是这样,有着万物所没有的灵性,却又无比的脆弱,为情所困难以自拔,连青城也难逃此劫,差一步便成就大道,却难忘旧情,回到了中土。其后又偏偏为一个海外异类困住了心灵,细心哺育她,照料她,将她当作真正的人来看,甚至想要让她做一辈子的普通人,什么也不会都没关系,他会好好护着。
黎非想起小时候总也学不会印灵气入体,自己急得要命,师父却摸着她的脑袋叹息:“不会也罢,你没那个天赋,索性便不学了,给我当个小道童什么的挺好,女孩子家成天打打杀杀也不像话,你还是安安心心做顿红烧萝卜来吃是正经。”
从此他再也没提过修行的事,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走,用方术行骗,骗吃骗喝每个正经样子,赚到钱也小气得要命,连个零嘴也不肯买给她。他那老没正经的模样,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好听话,嘴上说她是女娃娃却将她当男孩来养,最后终于想起她是个女孩子吗?所以给她买了一条罗裙吗?那顿红烧萝卜,他可再也吃不到了。
她木然的眼中渐渐泪水盈结,无处可去的痛苦再度攥住她,她忽然忍不住尖叫一声,眼里潸潸而下,越流越多,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那无穷无尽的痛苦都变成了眼泪,在脸上奔腾肆虐。
日炎叹息到:“你也有一颗人之心,与人何异?为诸般情缘所绊,欲将何为?昔日青城情缘既生,修为再难恢复,否则以他的本事,怎可能被无月廷哪几个假货抓住。被抓住前他传信于我,要我多照顾你,那是正好我遭遇祸崇之年,青城一事令我心魔丛生疑惑难解,故而妖气尽数被封印,又被几个杂毛追了一路,赶到青丘已迟了,他既自知再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索性便叫你去找他昔日闲来无事收的一个弟子。哼,那姓胡的小家伙到还有些情义胸怀!你这一路过来,有惊无险,运气之好连我也闻所未闻。不过好运气总是有到头的一天,人心如此,一念向善,一念行恶,你昔日所遇善者,明日或许便是恶者,无月廷那帮假货曾经还不是与青城相交匪浅!最后又如何?涉及海外,谁管你那些交情!依赖脆弱善变的人心岂能长久安宁!”
他回身紧紧盯着黎非,目中有些狂热:“小丫头,你仙姿玉质,乃天所生,更兼体质特殊,灵根独一无二,本源灵气可以催生绵绵不绝的灵气,更可吸取旁人的灵气,你若善加利用,必定天下无敌!中土这些仙家门派的狗屁修行之法根本就是糟蹋了你!待我封印脱开,我可以助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可要做那天下第一人?”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日炎低声道:“青城已去,他一直期盼你做个常人,然而得知一切真相,你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普通人。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师父还活着,可人死如灯灭,逝去的永不可追,他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的想要毫无意义,她什么也不想了。
黎非离开了九尾狐的意识,她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另一层茫茫黑暗中,渐渐地,一切感觉回到了四肢百骸,她睁开眼,入目却见漫天繁星,冰雹狂风退去,云散天晴,东海又从洞天变回了夏天。
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倚树而坐,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呼吸和远方的海浪声交织起伏,他的长发随着也分款款摇曳,丝丝缕缕擦过她的脸颊。
雷修远的手插在她浓密的发中,一下一下摩挲,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了。”
146章
夜叉 二
黎非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闹侧的两只细角。
雷修远摸了摸自己的角,声音轻轻的:“不喜欢?我收起来吧。”
黎非的视线移到他面上,与他漆黑的眼睛对望良久,雷修远微微一笑,柔声道:“刚才那个器灵,是翠玄派来的,自我们离开无月廷后便一直尾随。在星正馆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东海他又追了上来。”
她还是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曾经充满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雷修远掸去她发上的沙砾,道:“黎非,你还恨着谁?不要怕。”
让她担忧恐惧的一切,他都会亲手切碎。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于逃避,习惯依赖人的那个自己。
师父从以前就盼着她能独立些,他常说:“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就算是个好孩子了。”
她那时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师父就会吹胡子瞪眼睛跟她发脾气:“找你个大头鬼!我死了你跟着死?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就算是个女娃娃,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依赖别人吧?天总有不测风云,你看那些只会攀附的藤蔓,只要树死了墙倒了,它们还能活吗?”
她年纪小,想到师父有天老了去世离开自己,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一时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师父在她脑门上拍了拍,叹息:“难过什么?你还小呢!以后长大了了,认识更多的人,交几个朋友,拜个好师父,指不定还有哪个瞎了眼的小子闹死恼火非要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那时候才是人生,师父把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可不是为了叫你一辈子赖着这块,外面大着呢。你心里看重感情,是个好事,但擦了眼里转过身又是一条好汉才是我家小棒槌。”
好汉?她是个女的啊,可难道因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吗?
有很多迹象与细节她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她在逃避发现,逃避一切惨痛的事情,仿佛只要她想,这世界便会为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着师父一定活着,他就一定没事,他们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着自己的身世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不去提,不去了解,她就永远安全,她就真的是个普通人了。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与依赖旁人的假象里,现在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脆弱,但无论她有多恨自己,师父还是为了这个无能的她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为了压制她的种种异象,而为之拼命的雷修远?为了让她安心选择隐瞒一切的日炎?还是不惜与仙人对持的纪桐周?冲夷师父?昭敏师姐?歌林?……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海天一线开始透出清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