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或许是放虎归山,或许要为中土仙家再度种下噩梦的种子,可他此刻不能。他静静看着雷修远消失在视界外,白色的须发都被连绵不绝的泪水打湿了。养虎为患,他竟然在为一个穷凶极恶之辈泪流不止,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金翅大鹏清零磅礴的气息停在自己身后,规元掌门飘渺的声音自大鹏背上传来:“广微,你放他走?”
广微真人反身跪下,低声道:“广微愿受责罚。”
规元掌门轻轻一叹:“罢了。”
追了这半日,这只夜叉的底细差不多也叫他摸透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似乎比五百年前那两只夜叉要逊色许多,凭他与金翅大鹏之力,应当可以拿下。
规元掌门手中拂尘缓缓一挥,数团黑色小光球疾射而出,迅捷无比,他整个人也如同仙鹤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足尖在黑色光球上一踏便是纵飞数里,踏了十几步,便见雷修远金色的身影在云层中微微一闪,规元掌门将拂尘丢出,它立即变得巨大无比,千万根柔软的毛膨胀开,似花朵般将那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包裹住。
第一百七十章 焚身似火一
黎非扶着头顶的斗笠,仰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沉,双是一天白白过去了。
她长叹一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在地上,兕之角立即化为一头黑驴,她敛了周身灵气,跳上驴背沿着山路慢慢前行,天黑前应当能到端涂。
数日前雷修远忽然一个人走了,她匆匆追了半日也没有追到,只得留了封信在甘华之境,障眼法把自己变成个村姑,出来寻人。
小心翼翼在无月廷附近晃了很久,始终没听闻什么消息,她又去了趟东海,那里遍地仙人,她打起一百分的小心四处寻找百里歌林,却听说海派弟子已经被撤离了。更让她震惊的消息是,玄山子被龙名座的人偷袭至死,由于海陨将临,各大仙家分不出精力管这事,只得暂且先放着。
用膝盖想也知道玄山子这一死,各大仙家抽不出空管束龙名座,越国会变成什么样。找不到雷修远他们,又没听说什么夜叉的风声,黎非只有先往端涂这里来一趟,看看情况。
黑驴驮着她一路晃悠悠进入端涂,出乎意料,这座越国的王都繁华依旧,不见任何战火痕迹,也不见龙名座的人恣意游荡,难不成龙名座还示有行动?
黎非行至英王府前,却见王府上方原本密密麻麻的灵气网竟被撞破了一个大洞。她此刻灵气内敛,感应不到里面的灵气波动,只得在王府门前多停了会儿眯眼细看。
门口的待卫见一个骑着毛驴的丑陋村姑在门口使劲张望,立即出声驱赶:“快滚开!王府门口岂是你这腌臜东西能站的?”
黎非想了想,跳下驴背道:“你们王爷在吗?”
众待卫见她靠近,当即竖起手中兵刃,厉声道:“不许再靠近!”
这群待卫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黎非眉头皱起,她不欲在这里发生冲突引人注目,只得退了几步,道:“请问英王爷在吗?”
连问几声都没人理她,黎非只得跳上驴背走人,没走几步,忽听王府门内一个女子声音道:“在里面都能听见你们吵吵嚷嚷,王爷正在看书,都安静些,莫要打扰他。”
王爷在?黎非又转了回去,开口道:“那个……我想见一下英王爷,可否通报?”
说话间,她瞥了一眼门内,却见方才说话的姑娘穿着茶白衣裙,发簪妃红芙蓉,她顿时一愣,紧跟着却涨红了脸,突然再也不想进去了。
不等待卫们发威,那姑娘倒很和气,柔声道:“你找王爷有什么事吗?”
黎非摇了摇头:“不……没事……算了。”
那几个待卫怒道:“这村姑在门口晃晃悠悠老半天,老是问王爷在不在!妙青姑娘问了又说没事,看起来十分可疑!兴许是吴钩那边的探子!不可放她走!抓起来审问一番!”
黎非泠不防他们一拥而上,她又不敢在这种大城中动用仙法,一旦灵气波动被人捕捉,麻烦不断,她只得被待卫们提小鸡似的提进王府,一路拥到中庭,早有人通报了内里的管事,二管家随意看了一眼,摆手道:“既然鬼头鬼脑那还问什么?拖出去杀了了事!”
王府里的人都是这么嚣张残忍的?黎非火了,正要动用拳剑之术挣脱,忽见一个华服年轻男子从中庭款款而来,乌发垂肩,雍容都丽,正是纪桐周。他正与身边那个妙青说话,看也不看这边。
黎非当即朗声道:“纪桐周!”
他猛的一愣,转头朝她望过来。面上神情先是惊愕,很快又变作狂喜,可转瞬又阴沉下来,最后一切归于无波。
“好大胆!竟敢叫王爷的名讳!”待卫们吓傻了,急忙要捂她的嘴,却见小王爷慢慢走过来,摆了摆手,淡道:“退下。”
他盯着黎非看了半日,忽然一笑,带着讥诮:“怎么又扮成这样?你拿手好戏村姑上瘾么?”
黎非干笑道:“有些麻烦事……你应该也知道的。”
纪桐周领着她进了自己的院落,他的屋子还是那么奢侈华贵,钩窗帘的钩子倒是都换成了水晶的,桌上凌乱散着书本和小时候她看过的那些精巧的玩具。黎非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美貌待女送上茶水,她偷偷拿眼看,不是方才那个和自己相似的妙青,不禁又松了口气。
“驱逐令的事我也知道,找了你们好几天也没消息。”纪桐周将珐琅茶杯推到她面前,姿态端正的捧起自己那杯,“你居然敢一个人跑出来,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各大仙家悬赏么?一万白银,十个无月廷独门仙法,你还挺值钱。”
还被悬赏了?黎非暗暗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听说玄山子长老遇害……不过你没事太好了,我不能久留,只怕要给你添麻烦,喝完这杯茶我就走。”
纪桐周眉一扬:“雷修远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黎非沉吟片刻:“说来话长,我的身份好像暴露了。”
她将冲夷真人和苏菀被关押的事说了一遍,一面留神看他的反应,他面上无波,既不惊讶,也不错愕,老实说,这平静又深邃的纪桐周实在叫人心中没底。
他听完只低声问:“是谁透露的?”
黎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也不是被人透露吧,翠玄仙人对我猜忌已久。”
纪桐周不说话,低头慢慢喝了一口茶,黎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反应很奇怪,虽然人在这里,可感觉心好像根本没在身上,她的话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听。她没法这样坐下去,索性起身道:“算了,我还是走吧,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
纪桐周见她推开门,忽然开口唤她:“姜黎非。”
“什么?”她回头。
“为什么不问是不是我透露的?”
黎非停了一会儿,盯着他:“……是你透露的吗?”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黎非不禁愣住了,她低头想了很久,最后轻道:“你……变了很多,我不知道。”
纪桐周放下茶杯,起身朝她走了几步,缓缓道:“你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害你,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一个人为你看到你搏命,在你和别人恩爱的时候悄悄退场,又可以在你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无条件帮你――你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吗?”
黎非目光慢慢变冷,她正色道:“我是不是这样看你,你自己清楚。不要觉得每个人都该包容你的任性,至少在感情上,我对谁都问心无愧。”
纪桐周微微冷笑:“你对我永远这么高高在上,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有恃无恐?为何要来看我?看看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肝肠寸断?”
黎非被问得也笑了,她讥诮地与他对望:“可笑,你心底把自己看低,才觉得别人高高在上。自始自终只有你一个人任性,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对你关注?你不开心,便也要别人也不开心?心里舒服了就好脸色,不舒服就故意找碴,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纪桐周长笑数声,目光冰冷:“我厌倦你这种残忍又正大光明的嘴脸了,把它砸碎如何?”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黎非只觉颌骨都要被捏碎,痛得一巴掌甩上去,谁知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她脚步不稳,只觉头晕眼花――那杯茶!茶水里有东西?!
她用力咬破舌尖,想用剧痛让自己清醒些,可没有一点用,眼前有无数小小的碎屑在下雪般坠落,晕眩越来越厉害。黎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纪桐周,身体狠狠撞在门上,整个人跌出门外,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茫茫夜色笼罩着整个庭院,原本院里那些待女和家仆,此刻居然都不见人影。黎非试着运转体内灵气,灵气竟也不听使唤,她绝望地撑大双眼,被无数雪花遮蔽的朦胧视线中,只见纪桐周缓缓蹲下来,他眼中藏着会吃人的妖兽般,森然看着她。
“我为你拼过一次命,现在是你还我的时候了。”
是他?真是他把秘密透露出去的?黎非脑海中只来得及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便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焚身似火二
似是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的发髻拆开,浓密的长发在梳齿中穿梭,所有不顺的地方都被小心清理,一绺绺长发或编或卷,被缓慢又仔细的绾成发髻。
这双手的动作很是笨拙,即便万分小心,却依然时不时会扯断一两根头发,让她感到疼痛。黎非在头发被扯断的细微痛楚中,茫然睁开了眼。
囚龙锁暗淡的光芒闪烁在昏暗里,华丽雕花的大窗,淡蓝晨曦透过茜色的纱,色泽变得暧昧而和暖,让人昏昏欲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灵气被封死在体内,她喉中干灼如火烧,神思恍惚,浑浑噩噩,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
身后有个人,衣袖中弥漫出名贵香料的味道,他的手指穿梭在她头发里,偶尔一两根头发拉扯头皮,怪疼的。
终于,他似乎将发髻绾好,起身端了铜镜放在桌上,火光一闪,屋内的烛火被一齐点燃,黎非正对上铜镜中被打扮好的自己。
白裙,红花,乌发,她一贯的妆容。障眼法早已被撤去,一层层锁链将她牢牢锁住,甚至脖子上也套了囚龙锁的链子,刀微微一动,这些锁链便仿佛活的一样蠕动绞紧,令她不能动弹。
一杯温热清香的茶水抵在她唇上,黎非静静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纪桐周姿态优雅地捧着茶杯,烛火投注在他面上,浓密睫毛的阴影盖住他的眼底,那只会吃人的妖兽像是被他藏在了最深处。
“喝水。”他说。
黎非没有做无意义的反抗,张口喝了大半杯茶,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心神也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把我供出来,换得越国的平安么?”她低声问。
玄山子被 龙名座的人偷杀,目的就是为了让吴钩吞并越国,现在越国好好的,她却被驱逐,甚至牵连了冲夷师父和苏菀,个中的诸般联系,她已经明白了。
面前的纪桐周还是那个纪桐周,彻头彻尾的唯我独尊,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性,他永远只靠自己的心情与本能前进,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纪桐周用柔软有手绢将她唇边的水渍拭干,声音平淡:“不错,怎么,是不是又要拿出你那套正大光明的嘴脸,体谅我的恶行,希望我改邪归正?”
黎非笑了一声,冷道:“你既然没变坏过,也没变好过,一直都 是这个样,我也从没体谅过你。”
“所以你一直用那些残忍的法子对我?”他目光灼灼望她。
黎非神色冷静:“我对你残忍?我什么也没给过你。其实你心底知道这种行径很恶心,所以一直对我故意挑刺――我不喜欢你,我高高在上,我伪善,你出卖我,想要我的命是合理而且大快人心的,心里好受些了?”
纪桐周骤然抓紧她的领口,见着她变得警惕的表情,他反倒冷笑一声,凑过去贴着她耳边沙哑地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你已经脏了,我没兴趣和雷修远上共用一个女人。”
这露骨而极具侮辱的言语令黎非面色苍白,抿紧双唇,她定定看着茜色的窗纱,什么也没说。
纪桐周替她将妃红的芙蓉扶正,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柄破旧的折了好几根梳齿的木梳,替她理顺耳畔的碎发。黎非一见这木梳,不禁盯着看了半日,只听他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
他的人生是一团团大小不一,如烈焰般的欲望所拼凑,每一步都 在追随着自己的念想。朋友、心爱之人、权力……他不停地渴求着,也不停地失去着。
“这事很恶心,所以我一直在挑你的刺。”
纪桐周的神情出奇地平静,甚至柔和,他将那枚木梳放在掌心把玩,每一下抚摸都温柔熟练,早已摩挲过无数次。
“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你一直在好好地过你的人生。”他朝她笑了笑,温和却又深邃,“我也会好好过我的人生。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了,姜黎非。”
掌中的木梳被黑火吞噬,一寸寸化为黑灰落在地上。纪桐周长袖一振,拂开门窗,清晨的日光照亮了这间华美的寝室,他转身将黎非抱起,一步步走出房门。
王府上空的灵气网已经被补好,空荡荡的院落,十位无月廷老辈仙人在半空悬浮,衣袂烈烈。众仙人一见黎非,立即纷纷落下地来,十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视着她。
“是这小丫头?”有人见她资质普通,不禁有些不信。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她与青城关系匪浅,那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在她这里。”
他从袖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翻了翻,上面一片空白,无论用什么方法也看不到一点墨迹,他翻了片刻,又将簿子合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双目此刻湛然若神,直直看着黎非,道:“青城为人放荡不羁,与我中土仙家谦和守礼的作风截然不同,他与九尾狐私下里以友相称之事,并非无人知晓。想不到,心智混沌的妖物也有义气,青城死后,它竟一直护着你。震云子苦苦追寻你多年,正是为了那只九尾狐吧?呵呵,这么多年,就在眼皮子下,我等竟一无所知!青城这招走得真是又险又毒!”
他轻轻拍了拍黑色簿子,忽道:“胡嘉平那小子呢?在哪里?”
黎非心中大吃一惊,他们连胡嘉平的身份都知道了?她冷着脸移开视线,咬紧牙关不肯说一个字。
翠玄仙人淡道:“你说的大师兄就是他吧?离开无月廷后,你特意去书院找了他一趟,我发了弟子召集令,他也没回来,是躲在暗处伺机待动?想再给我中土仙家五百年前一样的打击?”
黎非还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另一个老仙人奇道:“胡嘉平?是广微的弟子?早些年不是传出天纵奇才的传闻么?他跟青城也有关系?对了,不是说派了广微来这里,怎的不见人影?”
翠玄仙人笑道:“规元掌门今早给我传信,言到重伤了一只夜叉,说来也巧,雷修远竟是夜叉。广微两个最心爱的弟子都身份不明,怕是没心思管这边了。”
他见黎非始终冷着脸不说话,也不在意,只道:“雷修远,胡嘉平,这两人应当是当年中了青城森罗大法有夜叉。青城贪恋海外未知的力量,竟与夜叉勾结,去向海外带回了这丫头,诸般布局只为一已之私,幸好我们发觉得早,断了他的狂想。”
他言辞中侮辱青城仙人,黎非终于有了反应,转头森然道:“肚量狭小之辈,永远也不能理解何谓广阔。你的眼中非黑即白,永远只记得仇恨,永远只知道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