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辰目光幽怨的盯着衙役,伸手在自己袖袋里摸了摸,只有五文钱。他知晓这些衙役不看见实实在在的好处,绝对不会透露半点消息,但区区五文钱,恐怕他连瞧也瞧不上眼,但这可是他七八日的口粮……
于是,只好打消了收买衙役的念头,继续用幽怨凄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衙役。
约莫坚持了一刻,如入定一般的衙役忽然甩过来一记刀子眼,冷声道,“那边好几个兄弟,你为何老是盯着某!再看仔细某阉了你!”
“哈!我看不用你阉,这小子怕也直不起来。”旁边的衙役嘲讽道。
他们即使没有直对着桑辰哀怨的目光,也浑身寒毛竖立,更何况被直直盯着!
桑辰面色涨红,愤怒道,“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子又有曰:不学礼,无以立。和人交往态度恭谨而合乎礼节,才是君子所为,在下不过询问一二,你们不愿答便罢了,如何出言辱人?”
众衙役听的一愣一愣,他们虽然没听懂,但“子曰”两个字还是明白的,他们没读过书,可对于圣贤的教诲,也不敢随意奚落,遂悻悻住了口,继续木头似的守卫。
冉颜随着刘刺史刚刚出来,便看见桑辰梗着脖子教训衙役的这一幕,嘴角微扬,心道,这个二病若是不对着她犯,看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第三十七章深夜验尸
“刘刺史听说桑先生对验尸写讼状很有经验,请桑先生一起公干,走吧。”冉颜似笑非笑的看着桑辰一分一分变白的脸,将手中的工具箱塞进他怀里。
“有劳桑先生了。”刘品让打量桑辰一眼,见他瑟瑟发抖的腿,心中不由得纳罕,这桑辰怎么看都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不像是验尸写讼状的高手啊?
衙役们见桑辰这副模样,纷纷窃笑。
出了庄子,早已经有马车等在那里,看样子刘品让笃定能让她答应,冉颜庆幸自己还算爽快,即使落不下人情,也不会让刘品让这个小气的老头耿耿余怀。
马车上,冉颜把自己想到的疑点都说给刘品让听,以便尽快破案。
“殷渺渺?案发当日,我记得她是与你们在一起,应当没有作案时间吧?”刘品让疑惑道。
冉颜回忆了一下,“当天我听严芳菲说,殷渺渺故意让自己的两个侍婢藏在花园里,这样一来,娘子们透过木香花棚偷偷观看年轻郎君,随后大家便分散开来,当时我只见到了严芳菲、齐十娘,还有其他两位娘子,并未看见殷渺渺。”
刘品让点点头,捋着花白的胡须,满意道,“相信你一定能帮到老夫,老夫看人从不会走眼。”
刘品让凭借着自己的识人之能,一次又一次的得到赏识,他能看出哪些人可以溜须拍马,哪些人清廉正义,他可以根据他们不同性格,来决定自己的表现方式,屡试不爽,因此他从来不质疑自己的眼光。
“多谢刘刺史的信任。”冉颜淡淡一笑,脑海中却回忆起那日初次见到殷渺渺的情形,殷渺渺起身握住她的手、还倒了一杯茶给她……冉颜脑中的画面停留在她握着杯子的手上,干净、白皙,指甲修剪的很好,泛着自然的粉色光泽,并未涂丹寇。
不是她想杀了晚绿。冉颜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连接不上始末,遂也就暂时不去想这件事情。
马车在停尸馆门口停下,月悬当空,但月光并不算明亮,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夜色中,树影重重,微风过时,地上模糊的树影张牙舞爪,将停尸馆衬托的阴森可怖。
刘品让令人开了偏门,便带头进去了。桑辰在门口踟蹰,还未下定决心,所有人都已经进去,一阵凉风吹过,桑辰想也不想,兔子一般的冲了进馆内,看见冉颜便凑了上去,战战兢兢的道,“娘子,你,你可带姜片了?稍后能否给在下几片?”
府衙的停尸馆毕竟不是义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尸体都能停放进来,因此馆中也没有很多尸体,但即便如此,众人心中也有些发毛,一个个屏息凝神,也没有心情嘲笑桑辰,心中埋怨刘刺史一大把年纪,也不怕吓出毛病来,大白天的不来,非得半夜跑到这种阴气森森的地方。
刘品让没少见过尸体,但半夜到停尸馆,也还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怀疑杨司判的死与某些势力有关,他才不会撑着一把老骨头到这里来找罪受。刘品让余光瞥见一脸淡然的冉颜,心中佩服,也有些疑惑,“十七娘不害怕吗?”
冉颜顿了一下脚步,随即道,“活人往往比死人更可怕,不是吗?相比之下,我更怕活人。”
“此话有理。”刘品让在官场上起起伏伏四十余载,多少尔虞我诈,只是他自己经历世事,看明白这些事情也就罢了,一个才及笄的小娘子,又如何会有这样的体会?
刘品让名衙役将房内所有的火把都点亮,将一间阴暗的屋子照得灯火通明。
屋内一共放置着两口棺材,并无棺盖,其中一口曾经放置韩山的棺材里面已经空了,想来是被韩家带回去下葬,而另外一口棺材里,躺着一个身长八尺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剑眉高鼻梁,即便眼下脸色发青肿胀,身上长了不少尸斑,也能够分辨出,他活着时一定是个英姿勃发的男人。
“这就是杨判司,年轻有为,还曾是贞观十年的进士,唉!可惜了……”刘品让是寒门出身,在这个门阀大族林立的年代,出身寒微,想要出人头地,实在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因此,他对同样没有身份背景的杨判司,有着不同一般下属的感情。
“杨判司平时并无隐疾?”冉颜略略打量了一下尸体,便从桑辰手中接过工具箱,放在地上,先从里面取出苍术、皂角,放在地上点燃,然后取了姜片含着,迟疑了一下,递了一片给刘品让之后,将装着姜片的布包和空白记事簿丢给脸色发青的桑辰,而后戴上新的口罩和手套,准备开始验尸。
刘品让压下心头的惊奇,答道,“正是,他虽是一个文人,平时却喜欢练武强身健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疾病。”
刘品让说罢,也把姜片放入口中。
冉颜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疾病,也不能断定就是他杀,有很多突发性疾病可以导致死亡,比如急性心肌梗塞、脑血管破裂、性兴奋死等等,都能导致猝死。
“刘刺史要在场观看吗?”冉颜口中含了姜片,却丝毫不影响说话。
“好。”刘品让做县丞时,每每有命案发生,一定会亲临检查,而不单单靠仵作,所以,久而久之也练出一副铁胆,否则也不会敢半夜来到此处。
冉颜飞快的解开死者身上衣物,尸体身上的尸僵已经渐渐消失,身下侧布满暗红色的尸斑,可见已经死亡已经两天以上。
死者衣物被除的一干二净,可以看见,杨判司肩宽腰窄,胸口肌肉隆起,腹部被尸气充斥,微微隆起,但隐隐能看见六块肌肉。
三十余岁,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段,一夜之间猝死,实在是可惜。
冉颜看了桑辰一眼,见他躲在一个衙役身侧,手里握着笔,已经准备就绪,回过头便开始从死者头部检验,通过观察牙齿咬合、磨损,以及各个方面的状况,判断道,“死者年约三十三岁,身高八尺,面上及脑部没有明显伤痕,身体胸腹、腿部、后背均无外伤,尸斑呈暗红色,集中在枕部、顶部、背部、腰部、臀部两侧和四肢的后侧,有部分转绿迹象,判断死亡时间为六月二十七日亥时。”
整体检查过后,并未发现什么外伤,也没有中毒情况。冉颜把重点放在了死者的头颈和人体几个比较容易受创伤的部位。
刘品让对冉颜越来越好奇,见她仅露在外面的眼眸中幽深且平静,带着严谨肃然的神情,细致的检查可怖的尸体,不放过一寸一毫,甚至连脚趾、手指的指甲缝、发丝都仔细检查。
冉颜目光停留在他左手的食指上,食指的指肚上沾染了一块黄豆大小的黑色痕迹,指甲中也有少许。她转身从工具箱中取出酽醋,用碎棉布沾上少许,然后轻轻擦拭,轻易的便将指肚上的黑色擦去,她抬头询问道,“杨判司的死亡地点是书房?”
“正是,当时他伏在几上,面前摆着近些日要处理的公文。”刘品让答道。
“几上是什么状况?”冉颜道。
“几上?”刘品让一经提醒,立刻道,“我所说的疑点就在此处,杨判司手中握着笔,几面上染了一些墨迹,然而公文却无签名,几上所有的公文也未签名,好像刚刚准备处理时,便疾病突发,但所有仵作都判断他的死亡时间是亥时到子时这段时间,而且据他夫人王氏说,杨判司晚膳过后便进了书房,并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这么长一段时间,为何会一篇公文也未批阅?”
杨判司的左手无名指节处和食指上的茧子尤为明显,而右手没有,能磨到这两处的姿势,必然是握着毛笔,而且他左臂比右臂稍微壮实一些,可见是个左撇子。
“死者左手无名指和食指茧子明显,左臂稍粗,推测平时习惯使用左手。左手食指指肚和指甲缝中上沾有少许墨迹。”冉颜一边说着,心里排除了“性兴奋死”这个可能性。
所谓性兴奋死又叫性兴奋猝死,是指交欢过程中,达到刺激顶点,心跳骤然停止。一般容易发生在老年人身上,或者服食催情、兴奋药物之人也会偶尔有这种状况发生。
杨判司眼结膜上没有血点,也可以排机械性窒息,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当真是急性心肌梗塞?还是脑血管破裂?或者是某处暗藏的肿瘤破裂?抑或被人用某种隐秘的方法谋杀?
冉颜再次仔细检查,争取不放过丝毫地方,最终翻过杨判司的男根,在他的阴囊上看见了有一处小小的裂伤和片状的皮下出血。为了能够更仔细的看清楚,冉颜叫过一个拿着火把的衙役,自己则俯身到棺内,凑近想要看清楚。
刘品让惊讶的长大嘴巴,口中的姜片险些掉了出来,一张老脸有些充血。
“我想,杨判司的确有可能是死于他杀。”冉颜直起身来,下了一个结论。
“哦?你找到死因了?”刘品让连忙收起面上的尴尬,正色问道。
“死因倒是没找到。”冉颜看着刘品让有些疑惑的目光,指着那处小小的伤痕,继续道,“不过却证实了杨判司生前曾被人施暴,而且是一记断子绝孙的撩阴腿。如不仔细认真地寻找,这处伤痕很难被发现。”
“咳咳。”刘品让极力使自己忽略现在是与一个年轻娘子谈论男人的隐秘处,保持相对淡定的心态,“若是撩阴腿,怎么会只有这一点伤?”
“这里对于痛疼刺激极其敏感,如果力度不是极大,或者施暴者控制好力度,不会留下过大的伤痕,却会令受力者疼痛难忍,严重时还有可能晕厥。”冉颜解释道。中招撩阴腿而晕厥,这在法医学上称之为疼痛性休克或神经反射性休克,她只综合用了一个古人能听懂的措辞。
而这些冉颜仅仅是靠经验判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要想冉颜百分百的肯定结果,她肯定会切开阴囊看个究竟,可古代人极为迷信,解剖尚且难以接受,更何况要破坏男人最重要的地方?
冉颜对于验尸向来严谨、谨慎,她实在忍不住,便小声建议道,“如果切开,可以更直观的判断这个结果……”
话未说完,立刻被刘品让驳回,“不可!”
明知道结果,所以冉颜也没有强求,继续道,“我暂时只能检验出这么多,如果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可以进行解剖检验,必然能查出死因。”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死亡,只要有死亡原因,一定就会在尸体上表现出来,这是定律。
第三十八章密林围杀
“剖尸?!”刘品让再也不能淡定,声音陡然拔高。
就在冉颜以为会遭到严词拒绝之时,他竟然略略沉吟一下,缓缓道,“此事再议。”
冉颜微微一怔,难道杨判司的死亡原因对他来说就这么重要?这个杨判司表面上就是隐疾突发,五六个仵作检验结果均是如此,哪怕他真的判了这个结果,也没有人怀疑什么?而他却已经着急到连她这样一个娘子都请了来。冉颜不相信刘品让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官,官场上,真正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却又没有丝毫背景之人,根本走不长远,更别提当上四品刺史了!
冉颜明白刘品让的意思后,便将尸体的衣物整理好,收拾妥当之后,一行人迅速的出了停尸馆。
对于刘品让来说,能确定杨判司生前确实被实施暴力,已经是个很大的突破。
“唉!自从长孙皇后过世后,一切都不同了!”一路沉默的刘品让忽然莫名其妙的叹息了一声,而后给了冉颜一个“你懂的”眼神。
冉颜嘴角一抽,不得不坦白,她半点也不懂,这个“一切”又包括哪些?究竟又有何不同?原主关于时政的记忆几乎为零,只知道现在是贞观十一年,除此之外完全不懂得什么大局政事,幸而冉颜本身历史学得还不赖,知道长孙皇后是贞观十年六月病逝。
对于这个千古一后,冉颜十分敬仰,她虽然没有觉得自己能有幸见到居于深宫的帝后,但听到长孙皇后的死讯,心中还是不免有些遗憾。
刘品让也再未说些什么,一行人走小道绕至西城门时,月色渐渐被一片乌云笼罩,城门四周有火把照出微弱的光芒。
“我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回庄,大可放心。”刘品让见天色不好,遂出言安慰冉颜和桑辰。
刘品让下车吩咐好一切之后,站在车下撩开帘子道,“老夫接任苏州刺史不久,许多人还不能完全信任,只有城西门确保安全,从这里往城南是远了些,你们辛苦一二吧。”
顿了一下,对冉颜道,“你的这个人情,老夫很快就会给你报酬,就此别过。”
“多谢刘刺史。”冉颜微微顿首。
偏门吱呀一声打开,刘品让放下车帘,马车便缓缓行了起来。
车厢中只剩下桑辰和冉颜两人,桑辰脸色青白,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冉颜对桑辰今天的表现还算满意,虽然一样很怂,但至少没有晕倒,已经是不错的进步了,“你今天还不错。”
冉颜也不会吝惜赞美的言辞。
桑辰眼睛一亮,顿时豪气倍增,脸色也转瞬间恢复了许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下已经不是当日的在下!”
冉颜手指一抖,立刻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微弱柔和的橘黄灯光下,冉颜玲珑秀美的侧面染上了些许温暖,不似平时的生人勿近,修长的脖颈延伸至月白色的衣领之中,纤细的锁骨若隐若现。
桑辰瞧见这样的风景,心忽然突突的跳了起来,内心挣扎了半晌,才弱弱的道,“娘子,在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想好再说。”冉颜不咸不淡的道。
桑辰噎了一下,张嘴欲言又止。不一会儿弄得旁边的冉颜都有些喘气不顺,不由有些恼怒,“说!”
桑辰心中一喜,正欲说话时,马车猛的顿住,车帘倏地一掀,一袭黑衣宛如一阵风般卷携着一股冷冽气息闪身进来。来人黑巾遮面,目光如电的扫视一眼,喘息之间,冉颜和桑辰还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已然架在她的脖子上。
桑辰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惊骇的望着来人。
“冉娘子!”外面的府兵声音急切。
“不想她死的话就继续走!”声音冰冷而有磁性,弥漫着嗜血的味道。
外面的府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带头的队正心底也是一寒,这个人,能在他们一队人马的眼皮底下宛若无人的冲进马车中,选择攻打,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冉颜也同样这么想,唐朝实行府兵编制,一队有五十人之多,此人能毫不费力的进来,那他躲避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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