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嘎子本来还在暗暗记路,但记了半晌,越记越乱,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便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份儿耐心,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臭嘎子对自己实在是一点儿信心也没有了。
远远望去,松柏林中有一座小巧玲珑的琉璃亭,有两个人正相对而坐,专心奕棋,不时还能听到棋子落盘的脆响。
乔叔牙朝臭嘎子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臭嘎子也只好不出声,石不语既然叫”石不语”,当然不喜欢有人在看下棋时大声喧哗。
如果石不语不让他接近,他就半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臭嘎子反复告诫自己,先不要惹恼石不语。
走到亭外石阶下,乔叔牙停住了,臭嘎子也只得驻足,当他看清下棋人的面目时,一下呆住了。
两个都是清瘦的老人,两个老人生得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而且连衣饰都一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两块砖。臭嘎子定睛细看,发现这二人面上的皱纹都生得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左首老者神情怡然,右首老者正冥思苦想,举棋不定,看来棋局形势不太妙。
啪啪的落子声中,半个时辰过去了。
乔叔牙依然木立,活象个无血无肉的傀儡,可臭嘎子实在是忍不住了。
臭嘎子打从娘胎里生下来,从来就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居然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站了半个时辰!
“喂!你们下完了没有?大老远把老子叫来,又不招待,你们还是人不是?”
乔叔牙在他怒吼的同时,已不声不响地反手一挥,击向臭嘎子面门,臭嘎子也不闪避,飞起一脚,踢向乔叔牙小腹,又准又狠。
乔叔牙本来就没想真的将他怎样,但见他动真格的了,只得微微一闪,让开了臭嘎子的腿,但没有再出手,只是冷笑。
臭嘎子怒道:“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
左首老者脸色一寒,缓缓道:“叔牙,不可无礼!”
乔叔牙低头:“是!”
右首老者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臭嘎子,道:“娃娃,你乱叫什么?你难道连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都不知道么?”
“我只是站在这里,并没有上去看棋!而且,我也不是君子,从来就不是!”臭嘎子毫不含糊地叫道:“石老板既然特地将我请了来,就该好好招待我,干吗让我在这里干站着?”
右首老者怔了一下,失笑道:“说得也是。能让臭嘎子左右军静立不动半个时辰,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你们怎么都知道老子的名字?”臭嘎子简直伤心欲绝。
他是当刺客来的,可现在人家对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怎么能成功?
左首老者一直没将眼睛从棋局上移开,手里拈着一粒白子,微笑着敲着棋枰,右首老者却有点不高兴了:“年轻人还是懂点最基本的礼貌为好,你怎可在我们两个老人家面前自称老子?”
臭嘎子吼道:“你是不是绰号‘白日飞升’的阮郎阮天台?”
右首老者楞住了:“啊,真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居然也知道老夫的名头!异数、异数。”
阮郎的确有理由奇怪,他已有三十来年没在江湖走动了,而且,三十多年前,他的名头也并不很响亮。在现在还活着的许多武林人物心目中,阮郎不过是个会几手轻功剑术,整日炼丹烧药的怪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的外号“白日飞升”,也是由于他酷好炼丹得来的。
臭嘎子不无得意地道:“世传‘石诚阮郎,一模一样’,我当然一猜就中。”
阮郎大笑道:“不错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亏你还记得,老石,这个小伙子倒是挺聪明的嘛!”
左首老者当然就是石不语。
石不语终于转头,看了看臭嘎子,微笑道:“笨呢,是不笨的。要说聪明嘛,我看也未必,他要是真聪明,就不该到这里来。……左右军,你此来何为?”
臭嘎子自以为很狡猾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这话本来该我来问才对,不是你让乔叔牙请我来的么?”
石不语微笑:“你这次到昱城来,分明是想杀我,对不对?”
他显得十分平静。显然,他完全没将臭嘎子放在眼里。
可阮郎却似乎很吃了一惊:“喂,小伙子,你竟然想杀石诚?”
臭嘎子灰心地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个小玩闹,根本就没法和他们相提并论。
但他也被自己的灰心激怒了,大吼道:“一点不错!”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阮郎居然点头,颇为赞许地道:“嗯,你小子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石不语笑骂道:“人家要杀我,你倒拍手叫好。我真不知道,咱们这一辈子的朋友是怎么做的!”
阮郎笑咪咪地道:“怎么不好?年轻人不管功夫如何,只要有这份胆量,便是好的。臭嘎子明知杀不了你,仍是要找上门来,就很难得嘛。老阮我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象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臭嘎子简直气疯了,跳脚大叫起来。
“石不语,我向你挑战,你应不应战?”
第七章 米粒之珠的光华
除了臭嘎子自己,另外三个人都呆住了。
乔叔牙最先开口:“米拉之珠,也放光华?”
臭嘎子大声道:“米粒之珠怎么了?米粒之珠也是珠子,总不是死鱼眼睛。既然是珠子,就要放光!”
阮郎鼓掌大笑:“妙哉此言!石诚,你应不应战?你要不应战,我笑话你一辈子;你若应战,我就来当裁判。”
石不语有些为难地笑道:“左少侠,你……”
臭嘎子吼道:“请不要称我‘少侠’!我不是侠客,根本就不是!”
石不语苦笑道:“那好吧!……臭嘎子,你先别忙着动手,你要杀我,总得有些什么拿得出手、站得住脚的理由吧?”
臭嘎子一怔:“没有。”
“没有?”阮郎奇道:“我还以为石诚这老家伙与你有三代深仇大恨呢!”
石不语耐心地道:“没有理由,你又为什么非要杀我呢?”
臭嘎子想了想,道:“我是想碰碰运气,若能杀了你,我岂不是可以大大出名?”
石不语摇摇头道:“言不由衷!你现在名气之大,只怕连老夫也要退避三舍,海宁打擂之后,谁提起臭嘎子,都双挑大指,赞不绝口。你杀了我,对你大约没什么好处吧?”
臭嘎子语塞。确实,石不语说的是大实话,臭嘎子发现,石不语这个人还是很诚恳的,他不禁有点喜欢石不语了。
臭嘎子虽然很讨厌谄媚之人,但对马屁术的鉴别力却似乎不太高。焉知他对石不语产生好感,不是因为石不语夸了他呢?
不过,只要夸得正确,就不算谄媚——许多人都这么想,臭嘎子也不例外。更何况,石不语夸他时,技法十分巧妙呢?
阮郎突然沉声道:“小伙子,你走上前几步!”
“干什么?”臭嘎子面上一百二十一个不高兴,但他还是上了几级台阶,停下来,极其不友好地瞪瞪阮郎,又瞪瞪石不语。
阮郎眯起了眼睛,面色越来越沉重。石不语盯着臭嘎子,神情也是阴森森的。
臭嘎子被看得十分恼火,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阮郎冷笑道:“老石,是不是?”
石不语点点头,有点落寞地道:“错不了,一定是她!”
臭嘎子跳了起来:“什么他不他的!老子是什么人,老子自己清楚,绝不会扮别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石不语双眉一轩:“好,臭嘎子,老夫应战!”
臭嘎子倒怔住了:“你真的肯出手?”
他绝对杀不了石不语。石不语甚至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随便拎个人出来,就能要他的命。
石不语肯出手,无异于给了他莫大的面子,让他死得不冤枉。
臭嘎子突然有点感激石不语了。
乔叔牙拱手道:“师父,弟子愿服其劳。”
石不语微微摇头,缓缓道:“叔牙,你一向自视过高,打斗之时,难免托大,其实臭嘎子未必便弱于你。”
阮郎面色一霁,笑道:“老石,先让叔牙出手试试也好。”
石不语想了想,点点头,转向臭嘎子道:“怎样?”
臭嘎子一梗脖子:“打就打,谁上我就玩命打谁!”
乔叔牙又朝臭嘎子拱拱手,沉声道:“阁下,请了!”
臭嘎子吸吸鼻子,不耐烦地道:“少来这套虚礼!要打就打,老子最烦你这种人!”
乔叔牙并未动怒,只是冷冷道:“我一定让你三招。”
臭嘎子不禁心中一凛,因为乔叔牙神闲气定,大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宗师就象是山,庄严肃穆,巍然屹立,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它吹倒。
臭嘎子就是最狂的风,最暴烈的雨。
可山岿然不动。
石不语和阮郎都笑嘻嘻地坐了下来,阮郎笑道:“老石,这局棋已只剩小官子了,咱们下完如何?”
石不语道:“也好。最后一子落枰,就是他们决斗的终止之时,行不行?”
臭嘎子吼道:“行!”
金花鞭已在手。金花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乔叔牙不屑似地道:“这就是阁下的成名兵器金花鞭吗?”
其实他并没有讽剌的意思,可眼下这种气氛里,他无论说什么,臭嘎子也会往坏里想。
臭嘎子咬咬牙,冷笑道:“你用不用兵器?”
乔叔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好象还用不着吧?”
臭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身子倏地一低,金花鞭已经蛇一般卷了过去,击向乔叔牙膝盖。
乔叔牙倏地倒退数步,口里念道:“一招。”
看来乔叔牙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臭嘎子三招了。
而臭嘎子还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
金花鞭在阳光下幻成了一簇族怒放的金色花朵,这簇簇金花就开在观棋亭四周,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时而上到亭顶,时而又隐于松枝柏叶。
乔叔牙一直在闪避,一直没有出手,臭嘎子的每一鞭都走了空。
观棋亭内,石不语和阮郎仍在凝神下棋,对发生在周围的搏斗似是不屑一顾。
乔叔牙蓦地喝道:“七十六招!小心了!”右手突然挥出,抓向金花鞭的鞭梢。
臭嘎子一声怒吼,便欲收鞭,但乔叔牙右掌运用之巧,已是妙到毫巅。金花鞭绕了一个圆圈,还是被乔叔牙的右手抓住了。
乔叔牙抓住鞭梢时,阮郎正拈起一枚黑子往枰上放。
乔叔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他满以为金花鞭上已布满臭嘎子的真力,不料想鞭梢软塌塌的,竟似一点真力都没有。
乔叔牙刚觉不对,便飞快地松手,一个闪身,向后便退。
三朵细小晶亮的金花从鞭梢上脱落,追向乔叔牙。乔叔牙左手连连探出,三朵金花都已被打落。
恰在这时,阮郎那枚黑子落枰,脆响了一声,阮郎笑着叱道:“停。”
臭嘎子握着金花鞭直发怔。他没想到乔叔牙武功竟是如此之高,居然能放心大胆地让自己连攻七十六招,而且还闪过了金花脱落追敌的绝技。
乔叔牙脸上也有点不自在。若非他见机得快,只怕已被金花击中了。
一招失手,乔叔牙不能再上场,而且,时间也已到了。
石不语和阮郎相视一笑,阮郎高声道:“今天这盘棋,是老石赢了,至于这场比武呢,我看就算平局吧!”
臭嘎子觉得很惭愧,胜的当然应是乔叔牙,但臭嘎子并不想认输,否则马上就会被撵走,无法完成任务了。乔叔牙虽然心里不服,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石不语微笑道:“叔牙,你下去,告诉厨房里,办一桌上好的酒席。”
当然还会有许多其他的事,但石不语没说,也用不着说,乔叔牙自然明白自己该去干点什么。
阮郎微笑道:“臭嘎子,请你到亭里来怎么样?”
臭嘎子只有听天由命了,懒洋洋地将金花鞭缠在腰间,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石不语冷冷道:“臭嘎子,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赵倚楼的人?”
臭嘎子一怔,眼睛一下瞪圆了:“咦,你怎么会知道?”
臭嘎子不知道耗子被猫玩弄时是个什么心情,但他想,耗子的感觉一定跟自己此刻的感觉差不多。
石不语还没回答,阮郎已火爆爆地问道:“那么,你也一定认识一个姓蓝的老妇了?”
臭嘎子更吃惊了:“你们什么都知道?”
石不语冷笑道:“是蓝百合吗?”
臭嘎子只有叹气的份儿了,“不错。”
阮郎喝道:“是蓝百合派你来杀老石的吗?”
臭嘎子想了想,摇头道:“不是。”
“不是?”石不语有点惊讶了:“那么是谁派你来的呢?”
臭嘎子很不客气地顶了一句:“你不是能掐会算么?算一算吧,费不了什么事。”
阮郎森然道:“年轻人,别再装模作样了!你若不是蓝百合派来的,怎会中了她蓝家的独门奇药‘轻罗小扇’呢?”
臭嘎子苦笑道:“看来真的什么都骗不了你们了!不错,我是中了轻罗小扇之毒,但下毒的人,并不是蓝百合。”
阮郎和石不语对视一眼,齐声问道:“是谁?”
臭嘎子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赵倚楼认识我,想必应该知道赵倚楼一定告诉过我有关任青云和蓝百合的故事,你们怎么就忘了一件十分十分简单但又十分十分自然的事呢?”
阮郎沉吟道:“你是说……对了,任青云和蓝百合有一个女儿?”
臭嘎子点点头,灰心丧气地道:“现在你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该怎么处置我随便好了,老子压根儿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阮郎又笑了:“为什么?”
臭嘎子忍不住吼了起来:“老子打不过你们!”
石不语冷冷道:“这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你已中了轻罗小扇的奇毒,一月后若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臭嘎子一蹦老高:“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阮郎嘻嘻一笑,道:“有一句话,叫做‘恼羞成怒’,你知道是在说谁?”
臭嘎子简直要气疯了:“阮郎,老子向你挑战!”
阮郎笑道:“疯狗就喜欢乱咬人。因为你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只求速死,我猜你一定不会还手,好让我一掌送你去西天见如来,对不对?”
臭嘎子吼道:“放屁!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残了你!”
阮郎惊喜地大笑起来:“好小子,有骨气!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是珠子,不管米粒大还是拳头大的珠子,总要放光么?这句话非常正确。你要记住,明珠原来不过是一粒砂子,偶尔随波钻进了蚌壳,被蚌肉慢慢磨成了珍珠。你要知道,明珠越磨越大,越磨越亮。”
臭嘎子不得不承认,阮郎的话很对。
明珠原来不过是砂子。
从砂子变成明珠,是砂子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更重要的是,砂子必须进入蚌肉,经过许多年的磨炼,才会变成明珠。
在还是一粒砂子时,就要找机会钻进蚌里。
进入蚌壳之后,重要的就是忍受无数次的磨难了。
明珠是如此,人生的幸福和事业的成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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