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耿家集过了很愉快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四人四骑向终南而去,到了郑净持清修的白衣庵,也见到了郑净持,却祗有淡淡数语,就催着他们赶快离开。半年多不见,郑净持有了很大的改变,她似乎已经真正做到了六根清静的境界。
人是黑了一点,但却胖了许多,一副安稳的样子,在佛堂里跟他们谈话,念经的时候倒此说话的时候多。
下山的时候,霍小玉含着两泡眼泪,才离开庙门,她就哭了起来。
贾仙儿拥着她,拍着她的肩头道:“小妹妹,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至少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用不着你去为她操心了,以她的境遇,这是最好的归宿,因为她将来是不能跟着你们生活的,难道你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霍小玉道:“可是娘好像整个变了个人!”
贾仙儿道:“这正是难得的事,如果她尘心未净,心悬两地,还修什么心!”
黄衫客道:“伯母是很难得的修行者!人最难就是勘破七情六欲,她能勘破这一关,就是大智大慧者。她说得很对,以后也不必去看她了,各有因缘莫羡人,你去了只有扰她的清修,修行的人,最大的障碍就是意魔。”
这时山上传来一阵悠扬而飘逸的钟声,彷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黄衫客叹道:“这钟声听来就会令人有出尘之想,所以修行的寺庵,必建于深山之中,也就是为了远避人世。”
四个人说说谈谈下了山,踏上归途,但霍小玉却一直郁郁不乐,总好像若有所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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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回到长安,已是初三了,大年节里,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贾飞赶进京来探望妹子,崔允明和鲍十一娘也到了霍王爵邸凑热闹,大家商议着如何寻些乐子。
李益道:“我要请贾兄去平康里的会芳馆坐坐,他还没有到过这种场合去过呢。”
贾飞道:“十郎,我是想去开开眼界,不过我要把崔相公也拖了去。”
李益笑道:“没关系,只是去吃顿饭,趁着现在年里衙门封印,赶快去玩玩n等灯期一过,他们这些刑部的司吏为了避嫌,就不便上那儿去了。”
崔允明笑道:“我本来就很少去,以前是被你拖着,在那儿应酬了几次,以后就没有涉足过,今天为了贾兄,少下得要敬陪的了。”
李益道:“这次你不去会非常遗憾的,我是昨天听薛锺说会芳馆新来了一个粉头,不仅是姿容无双,而且琴棋诗画吹弹唱,件件精通,公推为七至佳人,不去见识一下,那可实在太遗憾了。”
鲍十一娘道:“会芳馆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妙人?”
李益道:“她姓吴,闺讳就叫妙人,原籍江南姑苏。在长安落籍才三个多月,刚好我们都不在,所以才失之交臂。”
鲍十一娘笑道:“原来是你自己想去,借了贾爷做幌子。小玉,你是怎么管你家汉子的?”
霍小玉笑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鲍十一娘道:“什么?是你的主意?”
霍小玉道:“十郎昨天回来说起那位吴妙人,我也觉得如此佳人,不去见识一下太遗憾了,我只担心大姊不肯让黄大哥去。”
贾仙儿忍不住扭她的脸颊道:“小鬼头,你把我当成个什么样子的醋娘子了!”
霍小玉笑道:“我知道大姊是个心胸豁达的江湖女杰,当然不会如此小器,倒是黄大哥有点迂气,也许会不肯去凑热闹,所以在这个场合下提出来,黄大哥就是不想去,大姊也会逼着他去的。”
贾仙儿笑着道:“大哥,你听见了,如果你再拿跷,人家都会以为我是个醋娘子了,为了成全我一点贤名,你就委屈一下去乐乐吧。”
黄衫客确是兴趣不太高,他也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生性拘谨,只是跟内兄一起逛窑子,多少有点不是路子,何况他很少涉足这些场合,但是在这个情形下,他也不便表示扫兴了,祗得笑笑道:“好!我可是奉令荒唐的。”
大家都笑了,贾仙儿还故作生气地道:“做女人实在太吃亏,让他们出去风流,居然还要落个不是,说好话,赔小心,倒像是帮了我们多大忙似的。”四个男人都笑着走了。
贾仙儿眉毛一扬道:“只可惜平康里没有为女人所设的遣愁去处。”
鲍十一娘忽而笑道:“虽然没有为女人所设的去处,却也有女人逛逛的,你们若是有意思,咱们不妨也去溜溜,一则看看那位妙人妙在何处!二则也看看那四块料在那儿是什么德性。”
贾仙儿眉飞色舞道:“我们也能去吗?”
鲍十一娘笑道:“这样子当然不能去的,但是听说在天宝胡乱的时候,许多女儿家为了怕被胡儿糟蹋,都打扮成男装而躲过劫难,咱们也可以学学。”
贾仙儿笑道:“妙极了,以前我闯江湖时,也时常作男装打扮,我扮起来像极了,一点破绽都没有。”霍小玉笑道:“我第一次上终南去探省娘的时候,也是穿了男装,大概没多大问题。”
鲍十一娘道:“看来就是我没这个经验了,不过我倒是想试试,咱们扮了去,不把那些姊儿们迷死了才怪。”
用最快的手法,三个人都洗去铅华,梳过头发,穿上了儒装,在鲍十一娘的带领下,她们也到了会芳馆。
鲍十一娘早就交代了:“到了那儿,别一个不小心又把什么姊姊妹妹的漏了出来。”
霍小玉道:“我恐怕不大习惯。”
鲍十一娘笑道:“那就少开口,本来你就嫩相,一副可怜虫的样儿,还是见见腆腆的好,说不定还能成为那些姊儿们心中的活宝贝呢!”
她神气十足,进了门就掏出一片金叶子,眼睛一掠迎上来的中年妇人道:“大娘,我这两个小兄弟游学来京,久仰盛名,特地来见识一下。”
那个中年妇人眉开颜笑地把他们迎上了楼,送上了茶果后才问道:“三位爷是否有相知?”
鲍十一娘笑道:“我们就是来找相知的,相烦大娘代为留心引见一下。”
那中年妇人连忙笑道:“有,三位爷真是来对了地方,要是会芳馆不能使三位爷满意,长安市上就不会有令爷们满意的地方了!”
她吩咐小丫头们侍候着,自己就告罪离开了。鲍十一娘低声笑道;“这老梆子真能吹,她这儿除了新来的那个吴妙人我不清楚,其他几个妖精都是俗之又俗的丑八怪,谅她也不敢送上这儿来,一定是上别处调兵遣将去了。”
贾仙儿道:“还可以到别家去拉人?”
鲍十一娘道:“怎么不可以?在长安市上落籍的乐户分两种,像这种院馆是由一个人主持,送了几个寄籍的姑娘,还有一种就是姑娘家自立门户,一人一户,熟客人上门来相会,大酬酢时,也可以出条子把她们请了来。更可以把她们带出去,院馆里如果客人来得多了,也可以派车子去把她们接了来帮忙。”
贾仙儿道:“鲍大……鲍兄,你为什么不下个条子叫两个熟识的来,也免得她们乱找了来……”
鲍十一娘叹道:“这儿的人事变迁很大,我已经离开半年,不知道那些人在,那些人不在了。何况我认识的都是些红妞儿,这时候未必得闲,对陌生客人,她们不会轻易应酬的,除非是写我自己的名字,那可就不好玩了。”
停了停,她又兴致勃勃地道:“一辈子应酬人,今天我初尝让人应酬的滋味,倒是别有情趣,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乐一下。”
霍小玉低声道:“还别有情趣呢,我的心卜卜直跳,紧张死了,一点都不好玩。”
贾仙儿也道:“是啊,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连杀人都没皱过眉头,不知怎的,到了这儿,竟是特别紧张,好像连心都要跳出来了。”
鲍十一娘笑道:“第一次来的人都是这样子,司空见惯了,就不当回事了。”
远处飘来一阵丝竹之声,配着清脆悦耳的歌声,唱得十分婉转动听,把三个人都听得呆了。
鲍十一娘道:“这个妙人儿还真是可人儿,在长安这么多年,我还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喉。”
一曲既毕,采声雷动,叫得最响的竟是贾飞的粗嗓门。霍小玉笑道:“买大哥真起劲儿!”
鲍十一娘道:“回头咱们也把那位妙人儿叫来瞧瞧,看她到底有多妙?”
说着老鸨又来了,带了三个浓垸珠翠的女子。都是二十上下年纪,长得倒也颇为可观,老鸨一一为她们介绍了,穿绿的叫仙仙,穿红的玉仙,穿鹅黄叫洛仙。
鲍十一娘笑道:“好好,都是仙女下凡。”
她自己留了洛仙,叫仙仙陪贾仙儿,玉仙陪霍小玉,吩咐方玉娘摆上酒来。
那三个姊儿可乐坏了,长安市为天下人文荟萃之地,她们的眼界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的歌伎酒女高得多,但是像这样的翩翩仪表的俊俏郎君,可实在是难得一见,每一个都是粉装玉砌的,鲍十一娘装的是个中年人,但也是白面无须,只在眼角多几条皱纹而已。
以风度翩翩,她似乎比两个少年哥儿差一点,可是她懂得温存,拉着手,细语柔轻,耳鬓斯磨,因此陪着她的洛仙竟是神醉情迷,整个人都倚在鲍十一娘的怀中去了。
霍小玉最可怜生生,见见腆腆的,脸上的红潮就没退过,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儿教人怜煞,为她侑酒的玉仙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简直把她疼得像个心肝宝贝似的,只有贾仙儿,虽然一样俊俏,但江湖侠女天生有股英气,穿了男装使得英气毕露,令人不敢冒渎,因此伴着她的仙仙最规矩,像是对着一尊神似的敬仰她,不敢生一点冒渎之心。
这三个姊儿各有感受。但心中的满意则是一致的,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
老鸨方玉娘来了几趟,偷偷的递了两三次条子,但都被她们拒绝了,这是班子里的规矩,姑娘们有中意的客人,对于叫堂差的条子是有权拒绝的,当然那必须是自由之身的红妓。她们摇摇头,方玉娘知道了,就会出去代她们婉言推拒。不过从她们一而再地推辞其他的应酬,可知道三个姊儿在长安都还有点身价。
贾仙儿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酒也喝了不少,见鲍十一娘还没有把吴妙人叫过来的意思;不禁有点不耐烦,偷偷用脚踢了鲍十一娘一下。
鲍十一娘会意笑道:“贾老弟!别急。咱们是来乐的,自然要乐个痛快!”
贾仙儿道:“酒已经够了,鲍兄如果有与,不妨再坐一会儿,兄弟准备回去了。”
鲍十一娘见她真的想走了,才无可奈何地道:“贾兄弟,入乡要随俗,长安可不比你们姑苏,这儿是城开不夜,欢乐彻宵的,这会儿不过才上灯!慢慢地欣赏好了,总不会叫你失望的。”
仙仙连忙道:“贾公子原来是姑苏人氏。”
鲍十一娘笑道:“不错!吴地出美女,不仅貌美如花,而且个个都是莺声燕语,能吹能唱,他听说长岸平康里艳名动天下,所以特地来比较比较。”
仙仙笑道:“原来贾公子喜欢听歌,奴家虽然不是莺声燕语,倒还可以勉强巴结一下。”
鲍十一娘道:“好呀!不过我在贾公子面前夸下了口,因为他对音律很精,寻常俚曲恐怕难以合他的意,我说一定可以找到两个能把他比下去的才女,他才有兴趣前来凑个热闹,我对三位姑娘都不太熟,不敢冒昧造次。”
仙仙笑道:“我们不敢说是才女,只是脸皮厚,不怕见笑,凑着贾公子的兴,献丑一番,请贾公子多多指教。”
于是立刻撤席,三个女郎告罪起座更衣去了,这边净过脸,泡上一杯香茗。
贾仙儿悄声说道:“鲍大姊!亏你还有这个兴子磨下去,我都腻死了,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啊!”
鲍十一娘笑道:“我当然记得,不过咱们不能坏了规矩,总得慢慢地来。”
贾仙儿道:“我们直接叫吴妙人来不行吗?”
鲍十一娘道:“当然不行,照情形看,吴妙人一定是这儿的拔尖人物,不会轻易接受陌生客人的邀约的,连刚才那三块料都奇货可居,才坐没多久,已经推了不少条子,我们就是下条子,也只有碰钉子,寻常客人,是很难叫到名妓的。”
贾仙儿道:“可是十郎他们一来就叫到了!”
鲍十一娘笑道:“咱们可比不了,李十郎名满长安,一曲新词出来,坊间争相传唱,他有这个面子,咱们凭什么跟他争,因此要想把妙人儿调过来,非出奇制胜不可,所以我才慢慢拖一下。”
贾仙儿道:“咱们用什么方法呢?”
鲍十一娘道:“当然是要以技压倒她们,才能把高手引过来,我计算好了,我的琵琶,小玉的洞箫,大概在这儿都很难找到匹敌,大妹子什么拿手,回头好也亮出来,叫那三个雌儿自叹不如,不必我们开口,她们自然会把妙人儿搬过来的。”
贾仙儿想想道:“我对乐器本来就不精,虽说样样会一点,但没有一样能盖过人的……”
鲍十一娘道:“那可不行,我替你吹嘘了半天,你若是一样都拿不出来,岂不是拆我的台?”
贾仙儿沉思片刻道:“北管南弦,长安多胡乐,我在这方面是玩不过你们的,假如这儿有弦子,给我拿一具来,就是这个我还行一点。”
鲍十一娘眉飞色舞地笑道:“有,有。长安这个地方祗要叫得出名目,没有拿不出的东西,大妹子,这下你还找对了玩艺儿,弹三弦的乐手本就不多。娘儿们精的更少,你凭这一手,就足以压倒群伦了。”
过了一会儿,三个姐儿都换过了衣服,重新妆扮一番出来,她们倒是很懂得修饰,知道这些读书的斯文相公不欢喜浓妆,每人都换了淡素的衣服,洗去了铅华,只在鬓角插了一支红梅,微香暗送,淡雅宜人。
从人把乐器都捧了进来,三个女子各选了一样,洛仙笑问道:“三位喜欢听什么?”
鲍十一娘想了一下道:“我们先来个抛砖引玉吧,把琵琶给我,贾公子擅长三弦。霍公子的横笛无双,我们先调弄一阵,请你们三位指正。”
这就是一个暗示,常走欢场的客人懂得这一套,避免使姐儿们难堪,客人的技艺太高,如果经过比较后,把姐儿压下去。未免伤了她们的自尊,客人先奏,姐儿们一听就明白,假如技艺逊色太多,便可以藏拙不露。
洛仙一听鲍十一娘的话,就知道全是行家,不敢怠慢,连忙把乐器送过去,然后拉了两个同伴在一边正容肃坐。
鲍十一娘首先调好弦索,拿起拨片试了试音,三个女子都脸现惊色,等到贾仙儿的三弦跟上,她们则是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霍小玉的笛子是最后跟进的,在琵琶与三弦中,她显得稍见柔弱,但不管另外两种乐音多么强劲仍然压不住她的笛子,在柔弱中,她表现了无比的纫性。
鲍十一娘的琵琶本就是天下无双的,当年初露身手,就与郑净持并称双绝,郑净持为霍王收嬖为宠,疏了技艺,就是鲍十一娘一枝独秀了,二十年风尘历练,使她的技艺已入化境。
但是今天,她却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贾仙儿的三弦比琵琶简单,技艺也比鲍十一娘差,可是她学过武,劲道运用比常人高出百倍,所以操索指法达不到的境界,她都可以达到,两个人这一斗上了劲儿,互不相让,场面就热闹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忽抹忽挑,鲍十一娘使尽了指法上的神奇。
可是贾仙儿的三弦丁丁冬冬,如珠走玉盘,如雨打秋叶,急的时候如万马疾奔,慢的时候,又如流云过峡,高时直拔云霄,低时如小溪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