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因轻叹一声道:“而且她命当孤寡而无善终。”
郑净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莲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吗?”
郑净持叹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莲因道:“不!命非不可变,只是夫人措置错了,如果为令媛择一个平庸弟子,让她庸庸以终,倒是寿可期考,那个少年才气纵横,锋亡毕露,与令媛相匹,虽是一双璧人,却因为两极对冲而强弱之势不衡,故无善终。”
郑净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势所趋,冥冥中似有天定。”
莲因颇感兴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仅知梗概,初见那两个年轻人时,还以为夫人不解命相而铸此错,现在听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对命理研究极深,结果仍然无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为我细说一下吗?”
她拂拂墙旁的石块,请郑净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对面,听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莲因一叹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这的确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弥陀佛,红颜薄命,自古皆然R夫人也不必为令媛去操心了!”
郑净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托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无善终,但没有办法能改变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见为净,远远地离开他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莲因只是连连念佛,可是她古井无波的脸上,却现出了恻然之色,似乎在为那个薄命的女孩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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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霍小玉此刻却舒适地倚在李益的怀中,坐在车子上,恬然入梦,两匹马系在车后,徐徐地走着,江姥姥靠在车子里面,也闭着眼养神,太阳虽然很热却有一阵阵夏日凉风吹来,一切都静极了。莲因师太的叹息,郑净持的眼泪,没有在他们中间引起一点感应。
回到长安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因为车子走得慢,而霍小玉再也不想骑马受一次颠簸之苦了。
进城后,江姥姥坐车回家,他们小俩口骑马回到私邸,家里人都迎了上来,少了一个郑净持,却像空虚了很多。
遵照郑净持的嘱咐,也问过桂子本人的意愿,他们决定把桂子送回家去。她是很狡黠的女子,她很嫉妒浣纱的待遇,但也知道李益的性情,不可能再将她收房了,再知道郑净持遗送她三万钱后,她宁可回家去,安安份份地另行择配,摆脱了奴才的生涯。
如果她留下来,李益成了新主人,倒也无所谓,但同等地位的浣纱势必高上她一级,成了她半个主人,那是她无法忍受的,何况她跟秋鸿很投合,两小无猜,默然寄意。前一天晚上,她握着秋鸿的手黯然地道:“秋鸿,你不是个长久做下人的人,好好地跟着十郎,混个出身,再来接我,我在家里等你,这样对你也好一点,免得人家说你娶了个丫头。”
秋鸿比她还小一岁,不但读过书,也学过手艺,灵智已开,也激动地道:“桂姐,你放心好了,爷说过了,他自己放了差,就会为我设法谋个前程,外公替我存一点钱,我也会节省着,不出五六年我一定来接你。”
桂子笑了一笑:“你还年轻,就等个十年也不晚,夫人赏了我三万钱,她临走的时候,把她的东西清了一部份偿给了我,再加上我几年所得的赏赐,总也值几个,钱我带回去,东西我都寄放在你外公那儿,将来要活动前程时,可以拿来运用,但要记住,你一定要大红采轿来抬我才出门。”
秋鸿点头答应,两人依依地谈了一夜,李益与霍小玉就带着她,一车直驶灞侨,秋鸿与李升早一步带着行李,在这儿雇了船,因为鲍十一娘夫家住在耿家集,在这儿乘船,顺着灞河,折渭水,也不过半天的行程,本来乘车快得多,但霍小玉要借机会逛逛汉陵,还是坐船去了。
长安有离人远行时,都以灞桥为送别的止界,因为过了桥就是临潼县属了,垂柳如丝,秋鸿用柳条编了一圆环,套在桂子颈上,哽咽地道:“桂姐,你多保重。”
说着眼睛已红了,船已摇曳行远了,他还在桥上招手,桂子把柳环自颈摘下来抛在水里,霍小玉道:“他辛辛苦苦编了给你送行的,你为甚么丢了呢?”
桂子轻轻一叹:“折柳送别,是永诀之意,我们将来会相见的,何必要这个呢?”
李益笑道:“原来你们约好了,这两个小鬼人小鬼大,真不得了。”
桂子侧然地道:“也无所谓约不约,我说了要等他十年,十年之内,他如果有点长进,我就等着他,十年之内,如果他还混不出一个名堂来,我就另嫁他人。”
霍小王道:“那孩子挺聪明的,有爷提拔他,也许不出十年就会有点成就的,既然你们约好了,你干嘛要回家,在一起守着他不好吗?”
桂子摇摇头道:“不,守着他,他永远长不大,他的依赖心太重了,一定要他自己一个人,他才能学会站起来。”李益不禁微愕道:“桂子,你倒是很有眼光。”
桂子苦笑道:“这是跟夫人学的,夫人没事,把她的相术教了我一点,虽然我没有学全,但是对秋鸿,我却看得很准,他太懦弱,有人给他出主意时,他自己从不肯拿一点主意,所以我觉得还是别在一起的好。”霍小玉笑道:“你们相处才半个月。”
桂子道:“很够了,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将来,有的人相处终生,都不知下一步他会做甚么,秋鸿就是那一种一眼看透的人。”
李益笑问道:“后一种人呢?”桂子望望李益才道:“就像爷这种人。”
李益的神色微微一变,桂子忙道:“您别生气,这是夫人说的,她说她的相术在您身上第一次就不灵……”李益勉强一笑道:“夫人怎么说我?”
桂子道:“夫人说您太深了,深得她无法看得穿,她认为您工于心计但您又有无公好义的豪情,她认为您城府很深,您对人偏又坦诚无伪,她认为您有点残忍,您却又心地仁慈,她认为您很峻严,您对下人又是如此体恤,总之,凡是相书的裁断,没一桩是对的。”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哦了一声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相书。那天倒是要弄一本来看看,怎么我的相貌上有这么多的毛病。”霍小玉道:“你别费神了,娘把她自己的那部相书都撕了,据说那还是一本秘传的抄本,我也看过几句,说甚么相由心改,命随时移,相术是作不得准的。”
李益这才舒畅了一点,微笑道:“说的是啊,阳货貌似孔子,一为圣贤,一为小人,如果人能从相貌上看出一切,刘邦就当不成皇帝,早就被秦始皇给杀了。先隋笃信风鉴,大开运河想挖断帝气,结果把自己一命送在杨州,太祖李渊如果生具龙相,又怎么能活着建下本朝呢?”
桂子道:“夫人也说过这个问题,她说帝气未显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才有命随时移才说。”
李益笑道:“这就是江湖混混的口吻,谁都会讲的,一个人如是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一定是福相,枯枯瘦瘦,面有菜色,当然就是劳碌之相,穷人发了财,大鱼大肉吃上几年,养得又白又胖,那岂不是相由心改,命随时移了吗?所以我不信这一套,命运是操纵在自己手里,假如说一个人生具贵相,该当封侯拜相,不去读书,保证还是碌碌以终。”
霍小玉笑道:“照你这么说,天下靠算命吃饭的人都该饿死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光顾呢?”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是因为世人碌碌者多,而通达者少,那些江湖术士才有饭吃,有些贫苦终生,花极少的代价去买一个希望安慰一下自己,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所以算命的多半说人有后福,也就是这个道理。”霍小玉道:“不然,有的术士并不是虚言逢迎,像替我算命的那个张铁口,直言论吉凶,十分灵验。而且十言九凶,无不应验。”
李益道:“这也很简单,他接触的都是贵族豪门,已经在福中,因此好话不必说,还是说坏话来得妥当些,穷人望富,富人望长寿,乃人之常情,对富人问卜,尽管多说些凶事,然后再带上一句,多行善举,必可逢凶化吉,假如他断言三年后必有大凶,到时没甚么事,他也可以说是因善行而化解了,这些话是谁都愿意听的,反之,当事者听了他的危言之后,心神怔忡不安,长时间折磨下去,到了三年时限,杯弓蛇影,偶而感点风寒,就认为大限之将至,小病大病,正好被他说中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烦忧,俱是应此而生,也更作成了此辈的盛名。”
霍小玉被他说得心中活动了,因为她自小就由术士预言命当早夭而非寿征,以前由于年纪轻,毫不在乎,父丧之后,时乖运蹇,乃萌生不如死之感,也就无所谓,可是认识了李益之后,她尝到了生命的愉悦,爱情的甜蜜,对生命产生了无限的依恋,早年的那些话,对她心中就产生了一个阴影,惟恐为欢不永,极力想找一个依傍来消除她心中的恐惧,李益的话,正是她最想接受的。
因此她娇媚地一笑道:“十郎,甚么话到了你口中总有一番大道理。”
李益笑道:“本来就是嘛,术士常挂在口中的一句话『君子问凶,小人问吉』。而所谓君子与小人,不以德分,而以财论,有财势的人,才能被称为君子,遇上这种人,尽管多言凶事,遇见小人,别多说他会发财,准保没错。”霍小王道:“君子与小人那有这样分的?”
李益道:“这可不是我杜撰,衣食足而后知廉耻,这是古人说如果一个人连三餐都混不饱,在路上抬到一块黄金,叫他不纳入私囊,坐以待失主的可能性就很少了,饥寒而盗贼生,人的品德本来就是以贫富而定,君子与小人以财势分也未尝不无道理。”他说虽是一片歪理,但的确是世风之所趋。霍小玉是没有理由驳倒他,笑了一笑道:“你也可以去算命了,凭你这张嘴,连死人都说得活的。”
李益笑道:“相命也者,必须相而知命,察言观色,已知梗概,投其所好,差不多就十有九中,我如果有一天落魄无奈,靠我这张嘴,混口饭吃绝无问题,现在我再说个笑话你听,有一个人自命神相,遇到一个人前来问卜,他看那个人的气色很不错,衣着富丽,于是信口开河,说那人印堂发暗,近日内将必有血光之灾……”
霍小玉忙问道:“算得准吗?”
李益道:“很准,准极了,他说完这些话没有几天,那个人果然犯了罪,绑赴法场,斩首示众了。”
“那位先生的命相很准,怎么会成笑话呢?”
李益笑道:“你还没有听我说完,你知道那人是为甚么遭罹大祸的?”
“为了甚么呢?”
“那人是个江洋大盗,听了术士的话后,心里很惶恐,既怕应验,又希望不应验,于是就反问那术士说,先生命相如此之验,可知道自己该当甚么时候死?”
“相士向来只卜休咎,从不为自己算命的。”
“那个相士也是如此回答的,可是那大盗说我看先生命犯凶煞,活不过午时,先生信不信?”
“那术士自然不信,因为那时他们正在一家酒家楼中,时已近午,而且因为地方上闹飞贼,还有几个便衣捕快,也在酒楼中私访拿贼,他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有横祸发生,谁知他才说了一句『阁下别玩笑--』那个大盗拔出腰刀,就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后来呢?”
“捕快就在旁边,怎么会放过一个当场行凶的人,于是大家取出兵器,上前合围,把那大盗捉住了,三木之下,一问竟是城中犯案累累的飞贼,于是落案就地正法。”
霍小玉顿了一顿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
李益笑道:“我还漏说了一点,那几个差人因为城中连连遭窃,被上宪催促,限期破案,逼得没有办法,也去找那个相士问过卜,相士竟然说三日内定可破案,那几个捕快忙了两天,正好是第三天上,所以暗中盯着他,想万一抓不到飞贼,就准备砸他的招牌,谁知果然碰上了。”
霍小玉道:“由此可见他的相法很准呀!”
李益道:“不错,他算别人都相准了,就是没替自己算一算,否则就不必丢掉这条命了。”
霍小玉终于笑了起来道:“十郎,这根本就是你编出来的,世上那有这回事?”
李益笑道:“事或属于子虚乌有,却不是我编的,是我在一个酒席上听来的。还有一个笑话,有个乡下人去向相士问卜,相士说他当日必会破小财,如若不验,次日过年,可以来砸招牌。那乡人付了卜金,一路上小心谨慎,握紧了自己的钱袋,回到家里,关紧大门,一觉睡到大天亮,居然毫无损失,第二天中午;跑到相士的卜摊中。把他的布招也撕破了大声斥问……”
“那相士笑说朋友本来没事,却要找我来算命,白丢了两文卦金,岂不是小破财?今天朋友又撕了我的招牌,都没有问问理由,除了该赔我一块新布招外,还得当众陪罪,摆酒道歉,岂不是大破财了。”霍小玉笑弯了腰道:“你简直是在糟蹋人?”
李益笑道:“虽然是笑话,却不无道理,如果算命的真能指点人去发财,自己早就去了,何必还要费尽口舌,光把好处让人家?”
霍小玉道:“可是帮我算命的那个相士的确很灵验。”
李益道:“那个命我也会算,他对你的事一定较为清楚,看见你父亲年纪很大了,自然就料到你将来必当苦孤,看见你长得这么美,而你的姊妹又都是姿色平庸,想到你必将遭受嫉妒而不能安处家中。再者红颜多薄命,自古皆然,这种话不必他说……”
霍小玉神色一黯道:“十郎,我很美吗?”
“当然美,这不必由我来说,别人也会公认的,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子。”
霍小玉一叹道:“那我该当薄命的了!”
李益笑道:“那也不尽然,红颜固多薄命,只为所偶非匹,无福消受而已,如西施之匹夫差,是夫差的福气太薄,不足以匹配,她后来跟范蠡,逍遥于西子湖上,乃使陶朱公富甲天下,不就是得到善终了吗?”
“胡说,吴王为天下之霸,难道会福不如范蠡?”
李益笑道:“吴王错在名字起坏了,差者,逊也,夫差者,夫运逊也,范蠡官拜大夫,大夫者,大丈夫也,唯大丈夫才能与绝世红颜匹配,而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人,配得上你这个绝代红颜的,因此你不必为将来担心了。”
霍小玉笑了,笑得妩媚,李益的话根本是胡扯,却是她最喜欢,也最听得进的话。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紧紧她偎依着李益,随着轻舟的摇曳,沐着金黄色的阳光,她整个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舱外正是一个朗朗的晴天。
顺流也顺风,三十多里的水程,不过四个时辰就到了,下船一问,鲍十一娘在耿家集居然还是个名人。第一,因她是半个月前才回来的,乡村地方,人事异动很少,新来的人本身就是新闻。第二,鲍十一娘返里时,带了一大笔的钱,也带了丰厚的礼物遍赠乡里。
所以他们才一开口,立刻就有人飞着似的去报讯,更有人自动为他们挑起箱笼,还有人牵了两头小毛驴来供他们乘骑。
耿家集离长安不过才三十多里,但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何况他们的衣架鲜明,风度雍容,长安来客,对耿家集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