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也没有一个恨她的人,你我能有她这么轻松,有她这么洒脱吗?”
贾仙儿瞧着、听着、不禁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又冲到外面喊道:“伯母,小玉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外屋里已经不见了郑净持,遥远传来幽邈的声音:“她走了,我也该走了,她由我来到尘世,我也因她下山再度返世,她去向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该去我的地方。阿弥陀佛……”
那声音听来竟是十分的平静,到这时浣纱才哭喊出声叫道:“夫人!你怎么这样忍心,连最后一面也不来一见,夫人,小姐走了,您可不能走,您把我带了去吧!”
她冲出门口要追上郑净持,贾仙儿把她拉住道:“傻丫头,夫人回山是修道去,你去干什么?”
澣沙道:“我……我也跟着修行去。”
贾仙儿轻轻一叹道:“你以为修行是很容易的事,人人都可以去得的?”
澣沙道:“这还要什么大学问不成,我听人家说过,连不识字的老婆婆都可以到庙里修行去。”
贾仙儿苦笑道:“那不是修行,是孤苦无依,到庙里去接受救济收容,真正修行是要悟澈一切,拋开世俗,斩断尘缘,像你家夫人一样……”
“我……我也差不多了,小姐一去,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
贾仙儿道:“澣沙,不能胡说,像这话让十郎听见了,心中作何感想?”
李益接口叹道:“我已经听见了,澣沙,我知道你跟小玉感情之深,你活到这世界上来,就像是专为她活着的,她这一死,你的确会感到傍徨无依,我也知道你我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
澣沙嗫嚅地道:“爷,您言重了,婢子一直知道自己是下人,不敢要求什么。”
李益道:“我没有把你当成下人呢?”
澣沙道:“那是承蒙爷的提拔,但是婢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份,连小姐在爷那儿都不能算是个主人,婢子自然更要低一层了。”
李益叹了口气:“澣沙,老实说,我觉得由你自己去过日子,或许你还会自在一点。可是不行,你也听见了,小玉临去时,再三地要我照顾你,而且一定要我亲口答应,她还怕你会受委屈,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好好地安顿你。”
“这个爷倒可放心,婢子年纪还轻,吃得苦,耐得劳,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的。”
李益道:“你也别忘了,小玉要你好好地侍候我的,你自己也答应了。”
澣沙道:“我……是想到了爷府中有的是侍候的人,婢子笨手笨脚的,未必能如爷的意。”
李益道:“你的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倒还很想念你的。”
澣沙很少听过这种话,一时显得很惊诧,李益道:“我说的是实话,不是说来讨你欢喜的,我在外面一呼百诺,每个人都不敢违抗我,似乎很如意,但是日子一久,反而觉得很平淡,那时我就想到你,认为有人顶撞我两句,未尝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贾仙儿笑道:“你听见没有,你们爷对你还很有情意呢,你丢得下吗?”
澣沙低头不语,贾仙儿又长叹一声道:“十郎,你来过这一趟,赶上送小玉的终,也算是尽到了心了,你回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跟澣沙来办好了。”
李益摇摇头:“不!我要陪着小玉。”
“十郎,一个男人,对生死的事别这么看不开,人都已经去了,你陪着她也不能把她再叫回来,而你自己还在新婚期中,彻夜不归……”
李益道:“我知道,我会有分寸的,今天我不回去了,守着小玉到天亮,尽我一点心,到了天亮我就回去,恐得等开了年才能来了,关于含殓的善后……”
贾仙儿道:“交给我好了,好在我的人手足。办事也容易,一切都由我来。”
“大姊!你不回去了?”
“回去?回到那儿去?我对黄衫客说的话你不是没听见,我们就这么散定了。”
李益一怔道:“大姊!我以为你们只是口头上吵吵。”
贾仙儿冷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是江湖人,无法了解到我们这些人的,江湖夫妻,不像你们,床下吵架,床头和好,我们是平时客气得很。不说一句重话,但一句话说出了口,就如同铜浇铁铸,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大姊以后……”
“以后怎么样?你还怕我活不下去?江湖女子很难作个贤妻良母,就是因为我们能够自立,不必靠男人过日子,所以受不得一点委屈……”
“但大姊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
贾仙儿苦笑一声道:“没什么两样,最多我比别人能忍受一点,更要面子一点,也就因为如此,我才多受了一年的罪;早在一年前,我就发现跟他难以久处了,只是怕惹笑话,所以才忍着没发作,因为我跟他在江湖上都是知名的人物,而这个丈夫又是我倾心已久,自甘为妾下嫁的,闹开了怕人笑我反复无常。”
李益充满了歉意地道:“大姊!你这么一说,叫小弟实在衷心难安了。”
贾仙儿一笑道:“与你没关系,你别听了他那些话认为怎么样了……”
李益听了不再说话,贾仙儿道:“你可以回去了,不声不响地出来,伯母大人一定会悬心的。”
李益道:“好的,大姊,小玉的事一切都仰仗你了,我想出殡总要等开年了……”
“知道,我会隆重地办,至于这名位……”
李益道:“当然是我出面,以侧室的各份为她安葬。”
贾仙儿道:“合适吗?你要不要回去问问?”
李益道:“不必!没有人会反对这件事,论先后,小玉该是正室才是,届居侧室,我已经很抱歉了,小玉跟我在一起,长安市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也是赖都赖不掉的。”
李益走了,贾仙儿回到里间,看见浣纱还是跪在小玉的遗体前呆呆地发怔。
贾仙儿道:“浣纱,天都亮了,你也别再怔着,该打点一下,把小玉的衣服整理一下……”
浣纱垂泪道:“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小姐的年纪这么轻就走了,也不必做什么寿衣了,把她自己喜欢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也就行了。”
“那也得整理出来呀。”
浣纱黯然道:“还有什么好整的,总共就剩那么一箱子,前两天她好象就有预感,巴巴的叫我把衣物清了一下,拣出些新做没穿的,送到了咱们从前住的地方去给她的嫂子跟大姐,让她们好过年,自己只留了一套象样儿的,就是那一套了!”
贾仙儿鼻子一酸道:“小玉真是个好心肠的女孩,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去心心念念地为人家想着。”
“谁说不是,更前一些日子,她二姐来,把家里的钱跟一些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弄得我们帐都没钱付,把她的那对玉钗拿去卖了……”
贾仙儿又是一震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不知道你们会窘困到这个地步,幸好十郎还不知道,否则真要怪死我了,他还一再托我照顾你们的,卖典玉钗在那一家?我得赶紧去赎了回来,给她带了去,那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浣纱道:“那倒不必了,小姐在临终时,对爷交付了两件事,一件就是关于这对玉钗的,她要爷去取回来交给我带到爷那儿去,送给他的新夫人。”
“哦!这是为了什么呢?”
“小姐说这是她所有唯一珍贵的东西,而且举世间就是这一对了,给我作为贽礼,献给新夫人,无非是想借此讨好一番,以后对我好一点。”
贾仙儿道:“小玉倒真是用心良苦,其实卢家小姐我见过一两次,倒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心胸也很开阔,不是那种蹩蹩扭扭的人。”
“当然了!人家是丞相千金,怎么错得了?”
贾仙儿听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乃庄容道:“浣纱,你不可以这么说,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浣纱也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对,低声道:“贾大姊,我也不是对她怎么样,只是我一直侍候小姐着的,现在要我去侍候另外一个人,我实在不习惯。”
“傻丫头,你这次到李家去,可不是再去做下人了,那里还要你侍候人,侍候你的人还有一大堆呢。”
“那我更不习惯了,我是天生做下人的命。”
“没有人是天生做下人的,你再不习惯也得学学,十郎是个很念旧的人,这次接你回府,一定会把当初对小玉的感情,移到你身上来。”
“那是不可能的,小姐是小姐,我是我,我不可能代替小姐,也不敢存这个心,我只求一件事就是让我把小姐的灵位带过去给我一个地方供起来,就像是小姐在世一样,我也就在那间屋子里……”
贾仙儿听了只有摇头叹道:“浣纱,你要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不要作些份外的要求。”
“我……的要求并不过份,这本是小姐该得到的,老夫人来的时候答应过小姐,给她一个二房的名份……”
“这一点并没有食言,十郎也说过,要以侧室的名份为小玉落葬,但是要把小玉的牌位整天供在新居中,恐怕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一个灵位不占多大的地方。”
“浣纱,这不是占多大地方的问题,而是忌讳,人家是新居新宅。”
“他们既然承认了小姐的名份,就该把小姐接过去,这有什么忌讳呢?小姐在世的时候,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贾仙儿轻叹一声道:“浣纱,你这是世俗的想法,小玉的心中并没有那个愿望,她只想跟十郎长相厮守,并不计较什么名份,只要十郎的心里没忘记她,她已经死得瞑目了。最后她临去的时候,我不在旁边,但是我从她的神态上看,知道她去得很平静,很安详,她已经得到她所要的了,你要是真的想念她,就不要兴这些怪念头……”
浣纱没有开口,贾仙儿又道:“小玉曾经跟我谈过,她在这个世上有三个放不下的人,第一个自然是她的母亲,可是伯母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用不着我们去操心了。第二个是十郎;第三个就是你了,她要我好好地照料你们,我也答应了。所以你到李家去,如果受了什么虐待或委屈,我会为你出头的。但如果是你不守本份,无理取闹,我也要代小玉来管你了,小玉叫我大姊,我也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子一样地看待,所以她的人虽然去了,她的事却还有人管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浣纱点点头,没有答话,贾仙儿肃然道:“我这个人很公平,谁都不偏袒,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来处事,谁的道理足,我就支持谁,所以你不必怕吃亏,但是,也不能过份地节外生枝,无理取闹的!”
浣纱的眼睛红了道:“大姊!我只是对小姐的一片心意,这不算是无理取闹呀!”
贾仙儿道:“家中设神主供祭本来没什么,但是这件事牵涉到礼数的问题,谁也没法子作主,他们家还有老夫人在,你得先向老夫人请示准了才可以那样做……”
“这个我知道,我就是请求大姊代我去向老夫人求一求,准我那样做。”
贾仙儿沉吟良久才道:“不!还是你自己去求的好,这种事我不便启齿!因为我的立场不同……我一开口,对方如果准了,固然没什么,如果人家心里不愿意,要拒绝我就会很为难,所以你还是自己求的好。”
浣纱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大姊,有件事我求你支持,那就是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不用我支持,我相信十郎不会亏待你,小玉是什么身份,你也会是什么身份。”
浣纱却摇摇头道:“不!我求的不是这些,我也不敢奢望能代替小姐的地位。”
“那是你该得的,你侍候了小玉一场,忠心耿耿,情同姊妹。那你是要什么身份?”
“我现在的身份。”
“你现在的身份?这我听不懂。”
浣纱道:“我虽然自幼卖给了王府为婢,但是已经蒙夫人的恩典,焚了身券,脱了奴籍……”
贾仙儿道:“你原来是争的是这个,那放心好了,纵然身券未焚,也没人会把你视为奴婢的。”
浣纱道:“话不是这么说,白纸黑字,上面捺了手印,写得清清楚楚,该如何便如何,只是我已经脱籍,就不是奴,既不是奴,就有自主的权利是不是?”
贾仙儿诧然地道:“浣纱,你究竟要争些什么?”
浣纱道:“没什么,小姐要我跟着爷到李家去,要爷好好地照顾我,我心中固然感激,但我也是个人,对小姐,我没话说,我心中认定她是主子,她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对别人,我却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你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吧?”
“还是那句话,要我到李家去,我有条件,就是带着小姐的牌位去,否则我就拒绝不去。”
“不去?浣纱,你一个人上那儿去?”
“我有着一双手,那儿都饿不死。实在混不下去,要饭乞讨也能活下去吧。”
她第一次表现了她的倔强,弄得贾仙儿也没办法了,但是对她的忠义,却又深为感佩,想了一下才道:“浣纱,我没办法一定要人家答应你的条件。”
浣纱道:“这个我知道,我只求大姊支持我一件事,就是别让人强迫我。”
“谁会强迫你,十郎?他不会的。”
浣纱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也不怕谁强迫,人大不了一死而已,不过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就不是小姐所希望的了,使得她在泉下不安,我也不忍心。”
贾仙儿轻轻一叹道:“浣纱!别说得那么严重,真正你不想去,也不会叫你出去流浪的,你可以住在这儿,这屋子是我的,我会照顾你的生活,只是那并不是上策……”
浣纱跪下向她磕了个头道:“谢谢大姊。”
贾仙儿把她拉了起来,恻然地道:“浣纱,别这样,小玉在我心中,等于是我的亲妹子,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 ※ ※
黄衫客一去无音讯,贾仙儿伴着霍小玉的遗体,就在这所老宅中过了一个凄凉的年。
好在是数九寒天,遗体还可以放几天,年初三,贾仙儿已经动用了她的势力,把已经歇了业的工匠硬找了来,送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把霍小玉收殓了起来。
崔允明在初二那天就得信来了,他赶上了为霍小玉大殓,而且把他自己一岁多的儿子,寄在小玉的名下,为她守灵带孝,所以当初四那天,李益再度前来时,这儿的丧事已经办得很像个样子了。
霍小玉的死,并没惊动很多人,但是却因为灵位上写的是李益的侧室,而李益即将拜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也传出来了,所以登门吊唁的人很多,那当然是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居多,这些人前来,使得李益很困扰。若说他不去管他们,则灵位上刻得明明白白,而且他跟霍小玉的关系,长安市上谁都知道霍小玉既是他李益的人,家有丧事,总不能阻止唁客登门。
可是死的是他的侧室,按照礼制,他总不能在这儿答礼迎迓辞谢,如果他不出头,则根本没人好出面。
浣纱倒是尽心尽礼的在灵旁答礼,身披重孝,可是她的身份未经认可,还只是一个下人,道理上可以将就,礼数上就难以说得过去了。
而且因为死的是个女眷,来吊唁的人也多半携了家眷,这就更产生了一个问题,接待乏人。
李益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去向卢闰英说了,希望她能去处理一下,卢闰英倒是爽快地一口便答应了,只是也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先要到父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