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妇参见陛下。”裴惜言甚是苦恼地蹙着眉,原本带着浓浓忧伤的小脸此时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孟玄胤叹了口气,“就这么不想见我?”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错误的人,陛下以为,难道臣妇应该敲着锣打着鼓的欢迎么?”
“你觉得我不该救你,还是觉得,我们不该重逢?”
“如果陛下不是冒充昭武校尉将那些侍婢送到臣妇的家中,臣妇以为……”
“你是想说就算擦肩而过一万次也不会回首看我一眼是什么?”
没错,她就是想这么说。但是,裴惜言听看着孟玄胤眼中暗潮汹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可她还是咬着牙继续说道,“陛下想留臣妇在这栖捂斋到何时?”
孟玄胤望着裴惜言,眼神渐渐平静下来,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贺兰一族出了事,文家被牵连其中,可追究到底仍是为了国试之事。我作为兄长保护你,难道不应该么?”
突然间,栖捂斋安静得令人心慌。
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裴惜言淡定的面容上仍旧是微笑的神情,“遇到危险,每个人都会下意识的去逃避。可是必须面对的那些人呢?他们又该由谁去保护?”
“每个人都有其必须去做的事情。”孟玄胤看着裴惜言头上那支似乎从未变过的玛瑙银簪,“同样,每个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裴惜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略显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疲惫的神情,“等待也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
“在这里等,还是在柳府等,有区别么?”孟玄胤的眼中暗潮汹涌,“又或者,我的紫宸宫就这么让你讨厌?”
“陛下,这跟讨厌不讨厌没有关系。”裴惜言毫无温度的声音,像是沁凉的风,一直刮到孟玄胤心中。“臣妇没有任何理由的住在陛下的紫宸宫,这,难道不奇怪么?”
“仅仅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孟玄胤固执地笑着,上前一步深深的凝视着她,“惜儿,你仅仅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所以漠视我?”
“简单?”倒退一步,不够,又倒退了三四步,裴惜言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利用完就扔掉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又或者在陛下心中,臣妇还有利用价值?”
“如果你只是为了名声之事烦扰,我可以封你为县主、郡主、公主……”
裴惜言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眸却被淡漠与凉薄所覆盖,她语锋突转,凛寒摄人,“原来陛下是拿臣妇当女儿了,只不过,臣妇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父爱。”
“什么都缺?”孟玄胤只用了两步就走到她面前,眼中是一片嗜人的黑,隐约带着躁动的狂乱,“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裴惜言继续倒退,也不错,宫里什么都大,所以就算再退个三四步也没关系。“让臣妇回家。”
“除这个以外。”孟玄胤身形一晃仍是站在她面前。
“那就没得可说了。臣妇困了,陛下若没有其他事……嗯……”裴惜言很自觉地微施一礼,“臣妇恭送陛下。”
孟玄胤负手冷然看向光影斑驳的窗外,浑身笼罩阴郁之气,“这是我的紫宸宫,就算走也不该是我吧?”
“哦,这倒是。”清风习习,微微吹拂起衣衫,有鬓边碎发轻拂在脸上,酥酥麻麻。裴惜言心中微叹一口气,“那臣妇就先告退了。”
“宫门落锁,城外宵禁,惜儿打算退到何处呢?”蓦然,他又笑起来,瞬间春暖花开,
“所以,还是乖乖待在我的栖捂斋吧。”
没有柳天白在的地方,就算是再好的云霞暝色,又怎入得了眼?裴惜言笑颜如花,眼波流萤,“臣妇虽然在宫中养伤,可整日里无所事事实在是太过沉闷。”
孟玄胤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那双眸子里盈盈的笑容却让人刹那间恍惚,“伤刚好些,不好好休养着怎么成?”
裴惜言心中瞬间已转过了几十个念头,到最后只剩下一样。所以,她轻轻笑道,“怎么,臣妇想抚琴常到月轮低也不可以么?”
“说起来,我还从没听过惜儿抚琴。”孟玄胤突然抬手摘下她绾发的银簪,漆黑的长发倏然间随风扬起。伸出手将她耳边散落的长发朝后拢了拢,淡道,“你早些安睡吧,明日,自有人会将各种乐器奉上。”
裴惜言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躲开,她抬眸望进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中,黑色的瞳仁仿佛一潭看不到底的静水,叫人不由得被吸引,却又本能的心生抗拒,“请陛下将臣妇的银簪赐还。”
“好。”孟玄胤拉着裴惜言走了几步,硬是将她摁在铜镜前。
裴惜言看着铜镜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心里颇有些恐惧,“陛下?”
“你不是喜欢简单么?”孟玄胤一边好笑地看着裴惜言脸上的踌躇之色,一边用自己的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头发,灵巧的用一根发簪编织着她的头发。
裴惜言一直都想要逃,但是每一次的尝试都被他轻轻的拉了回来。
裴惜言沉吟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如果很闲,可以去替各位娘娘梳头。”而且,就算一直梳到明天天亮也梳不完。
“我只是在幼年时,曾经替母后梳过头。”孟玄胤轻笑出声。
裴惜言心中叹了句唉呀,然后义正言辞道,“那臣妇是不是应该将头发全部剪断然后裱起来?”
“胡闹,这么好的头发,为何要剪断?”
“陛下赐的东西不是都要供奉起来么?”
“这个不算。”
感觉到细细的发簪唰唰的穿过了头发,裴惜言犹豫了半刻,又问,“那一会儿可以拆了么?以后还能洗头发么?”
“不许说话。如果我手一抖不小心让你受伤的话,可是你的错呦。”裴惜言的耳边有着孟玄胤温热的气息。
他纤长的指尖慢慢的划过她的耳垂,而另一只手则拿着发簪,用细细的簪尖轻轻的碰触着她的头皮。清雅的手指并非简单的碰触。
裴惜言很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脑袋被戳个大窟窿,或是被香灰糊个乱七八糟什么的还是不要了。
孟玄胤轻轻一笑,纤长的手指又一次把已经梳好的头发散开,“以后不要和我冷战了,好么?”似乎已经看透裴惜言心思的他这么说着。
“陛下说笑了吧。天下,谁有胆量跟陛下冷战?”
从发迹到刘海,很滑腻的感觉,孟玄胤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用手指慢慢的刮梳着她的头发。当指尖滑落到她脖颈的时候,像柔软的羽毛,留着一丝温热的余温。“一点都不乖,嗯,发起脾气来,就只会不理人。”
“陛下可以养几条只会摇尾巴的狗。”裴惜言心里恶毒的想,最好黏死他,烦死他,将他所有的东西抓坏,咬烂,一件好的都不留
“爪子这么锋利的猫咪,谁敢养啊?”和孟玄胤戏谑的言词完全相反的温柔的动作。似乎已经上瘾了似的,他的手指像受到了yin*一般,灵活地盘结着发丝,将发簪插了上去。“好了,这样子,才像是惜儿。”
铜镜中仍旧是影影绰绰,所以,她颇为烦恼地叹息道,“……应该没有作出什么奇怪的发型让我被大家笑吧。”
“唔,如果是这样也不错。要不,下次试试?”
裴惜言抬起手,摸了摸发簪,那是她熟悉的手感,所以她轻轻一笑,“陛下不要再罚贵妃娘娘了。”
“为何?”孟玄胤站在她身后,眼中厉色一现,随即隐去。“你不恨她?”
“这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恨呢人若是天天都活在恨里,岂不是显得太沉重了么?更何况,这件事情,错得不是人,对得不是律条,各有各的伤怀,各有各的得意。”裴惜言轻叹一声,片刻之后,方幽幽道,“她对陛下之心,亦如臣妇对柳天白之心。”
孟玄胤看着她,目中光华闪过,带着无数的迷幻和温柔,“惜儿,我问你,在你看来,你是柳家的媳妇,还是裴家的女儿?”
裴惜言仰首看着他,静静地笑了,“我裴惜言,只是柳天白的妻子。”
花海沉香,月潮蓊郁,绸缪明轮满载蹁跹光华,如丝如缕坠下,流霜滟滟。她散在耳边的碎发飞扬,满脸是不曾见过的浅淡笑意,眼睛很亮,几乎亮过了潋滟的波光。孟玄胤知道她很美,也知道她的美对他不应该具有任何意义,可这时候,听着她的回答,他突然觉得天下的女子都未必有这般明亮的笑靥,全天下的女子都未必有这般绝不掩饰的自私与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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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月下,也是这满城飞花。
柳天白坐在水榭中,桌上,仍是一盏琉璃灯,湖色的琉璃灯里燃着小半截蜡烛,长长的火焰,随着夜风轻轻地晃荡。
琉璃灯小巧精致,只照亮方寸之地,却照出了所有的眷恋与想念,还有一双温暖的凤眸。
芸儿端着夜宵,有些犹豫。她的脸颊上,浮动着白色的淡淡的月光,带着些许的哀怨和雀跃。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含笑,看着桌上那盏湖色的琉璃灯,看着那个颇为孤寂的背影,还有他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飘着。
“……柳先生。”芸儿小声唤着,姣好的容颜上带起一丝娇羞。
柳天白拈起匣中的白子,清清脆脆放在棋枰上,这才抬起头,唇边漾出一个清雅的笑容,“芸儿姑娘。”
“柳先生饿了吧?吃点夜宵才有精神打谱下棋。”芸儿笑盈盈地将她做好的夜宵摆在桌上。只见盛在紫砂大碗中的浅碧色浓汤中,浮着一粒粒珍珠一般的丸子,光滑圆润,翠绿的香葱和芫荽飘浮在四周,恰似桥边的水草,虽然型式简单,却说不出的清新。
“烦劳芸儿姑娘费心了。”柳天白用汤匙舀起一个丸子放到唇边轻轻地咬了一口,一股竹叶特有的清香立即在唇齿间散开,细细咀嚼,原来丸子是鮰鱼的鱼肚做成;咬破软嫩的外皮,里面包着鲥鱼、河豚和刀鱼剁茸后制成的馅,既保有鱼鲜的滑嫩,又尝不出丝毫腥味,再尝一口汤,更是鲜美无比。
柳天白放下汤匙,唇边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真得,虽然只是一抹微笑,却比阳光还要灿烂。芸儿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
“这碗汤的名字是?”柳天白浅浅莞尔,笑容仿若薄曦。
芸儿嫣然一笑,湖色琉璃灯清澈地照耀着她的眼眸,“柳先生,这碗羹名叫——二十四桥明月夜。是我……是我……是我从惜言姐留给汝嫣先生的菜谱上偷偷学来的。”
柳天白低下头,嘴角却难以抑制的勾勒出一丝淡淡的弧度,“今日红绡回府都做了什么?”
“红绡回府拿了惜言姐那支玛瑙银簪,还让汝嫣先生按什么计划继续做。哦,对了,惜言姐要我把府里的桃花收集起来晒干备用,可我还要去脂粉铺子学管账,所以将这件事交给莺儿她们了。而且……”芸儿的眼眸在月光下幽幽的亮着,“柳先生这么忙,身边若没有个人照顾怎么行?”
玉石沁凉,夹在指间莹滑圆润,柳天白往右下角上挂去,直逼黑子要点,“芸儿姑娘多虑了。只是,天色已晚,芸儿姑娘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去吧。”
芸儿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我替先生烹茶吧,平日里,我看惜言姐都是这样做的。”
“芸儿姑娘不必麻烦了。”柳天白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我和定疑都是随意惯了的人,自己烹茶也可以。”
芸儿的眼里掠过一闪即逝的失望,但柳天白婉拒如此,她只好点点头,悄然退去。
水榭旁,树梢枝头上开满了桃花,一束束、一团团、一簇簇、红白相间、似彩云落在枝头,似海棠的红,却没有它的妩媚;似梨花的白,却没有它那般凄清。深红浅粉的花瓣似是经不起风的撩拨,带着几分悲戚,飘落下来。飞花如樱雪,看久了,连眼睛都会觉得刺痛。
柳天白看着一片飞落到棋枰之上的花瓣,唇畔缓缓地浮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透明且清冷,“若溪谷的桃花只怕要到四月才能开遍……”
“怎么,想回青云山探望师傅了?”定疑端着热茶和莺儿做好的精致小点走到桌旁,低头看了眼那碗碧色的羹汤,笑道,“是她的心思,不过,不是她的手法,看着倒有些照猫画虎的感觉。”
“这毕竟是芸儿姑娘的心意,你又何必如此……苛责。”
“我说,只吃了……一口的阁下你,是不是应该先反省一下?”定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唔……浪费的确不好。”柳天白拿起汤匙浅浅地舀了一些,入口。“说起来,明**就要去集贤馆准备国试了。不如早点去休息,之前言儿受伤的事,实在是太辛苦你了。”
定疑看了眼棋枰,然后从匣中拈起一粒白子,淡淡道,“善良或许是一种美德,但是在朝堂的争斗中,善良却等于危险和死亡。”
“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柳天白却不急于落子,他只是慢悠悠地喝着羹汤,“在这个弥漫着芳香与腐臭的漩涡中,应该怎样虚与蛇委,进退自如,有得不过是规矩绳县。哦,对了,说起来,我都好久没有叫过你的名字了。”
定疑冷淡的笑着,眸若星辰,裏面如浩瀚宇宙般深邃无边,看似繁星点点,实却一片虚无,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走进。虚无的让人觉得空寂,冰冷,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有些事努力就可以达成,而有些事却是无法逃避的命运。”
“你能想通就好。”柳天白稍微移开视线,优雅的嘴角轻轻绽开一个微笑,“其实,这样也挺有意思的。至少,你考上以后,伯父就不会再四处寻你了。”
“他?”定疑冷哼一声,眼眸冻成了薄冰,肃杀得怕人,“独孤家的破烂事与我有何关系?
“嘴里说着没关系,却比任何人都在意粮价的人,有意思么?”柳天白轻咳了几声,反问道。
“在你眼中那只不过是粮食,可在我眼中那就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定疑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他很快就平复下去,“独孤家的富可敌国,是用多少农人多少饥民的血汗和性命铸就。哼,就算我每日都念往生咒,就算念到我死,也无法超度那么多冤鬼。”
“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柳天白的表情和他的人一样,都是淡淡的,就像皱眉,决不会像别人那样直把眉头挤出一个“川”字来,用“微蹙”二字形容才是刚刚好。
“所以呢,你既然兼着判户部事,必有一日会遇到那个人。”定疑看着柳天白落下一子,随即跟着落下一子,口中说出的话冰冷如腊月里刺骨的寒风。“而且,这朝堂,只怕跟独孤家有关联的不止一人。”
“这样不是很好么?”柳天白拈起一粒黑子,略微思忖了片刻,轻轻一放,“烈火烹油之势,鲜花着锦之盛不正是你期盼已久的事情?”
“这一次的国试,独孤家未必没有人参与。”定疑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浅笑,可一双黑眸却深邃的看不出任何笑意,“我倒想看看,那一位会怎么用独孤家的人。”
“你也是其中之一吧?”柳天白微微勾唇,戏谑般开口说道,“对于贺兰一族,陛下尚且能分清庸才与人才,莫不是小师弟你,自认庸才?”
定疑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如先关心一下建元令和刑部尚书的位子吧,怕是没几日就会空出来等着一堆饿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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