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今个咱们去新宅子……”裴惜言回过头,双眼如有流彩溢过,水亮滢滢,银铃般的笑声代替了所有话语。
“赖婶和周婶已经带着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先过去了。”绿珠娴熟的替她拢好头发,“小姐,今日梳什么头?望仙九寰髻?蝶鬓交心髫?再不然梳一个百合分髾髻?”
“停停停停停。”裴惜言连忙制止绿珠,开玩笑,再让这个小妮子说下去,就快成贯**了。“今天穿男装就是了,反正要各处走走看看,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小姐,这怎么可以,若是让先生知道,会说您的。”别看红绡平日里稳稳重重的,说话常常是一语中的。
忽听环佩珊珊,香风馥馥,一声娇笑突然响起。“是啊,惜言姐,如今你也是侍郎夫人了,怎么也得拿出些富贵之家的气派,主人家的威风才是。”
眼前一花,芸儿掀开软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番莲纹出戟双耳玉香炉。她轻轻将香炉放在了桌子上,手持香箸,假意拨弄香灰,嘴里随意道,“否则,若是让那些下人们看轻了,以后可怎么管呢。”
裴惜言并未说话,她只是回过头看着芸儿。
粉蓝色的长罗裙,外套月牙白的大袖衫,小巧的灵蛇髻上只插了一只鎏金银凤步摇钗,耳边一对珍珠坠子随着她动作的幅度轻微晃动。大抵是在不用忧烦温饱又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浸染久了,几个月不见,当初那个怯懦的小丫头如今也有了几分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气度。可惜,缺少了几分成熟和庄重。
裴惜言挠挠下巴,困惑道,“平日里,我不威风么?”
芸儿闻言,脸上微微一愣,刚待辩解,裴惜言却嫣然一笑道,“我虽不喜繁复,但芸儿的话合情合理,我自当听从。”
权利是什么?
奢靡?享乐?高高在上?掌握别人的命运?出生入死,白骨如山,在死亡的阴影下,一路趟着鲜血走来,荣华富贵得之,难,享之,更难。
高低上下,亲疏远近,血淋淋的争斗意味着谋求的不仅仅是权利,也有责任吧?
责任这种东西,指得不仅仅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江山社稷吧?
应该还有彰显威仪以示高低贵贱上下有序这么一说。
周公制礼,不仅确定了“畿服”、“爵谥”、“法”、“嫡长子继承”和“乐”,还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君臣、父子、兄弟、亲疏、尊卑、贵贱的礼仪制度。礼服之兴只为报功章德,尊仁尚贤。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顺则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缛。也就是所谓的慎重则尊严,尊严则肃恭。
既然那个与事无争,凡事包容,为人忠厚的柳天白都去做了吏部侍郎,那么,她这个夫人就该端起架势替他好好管住这个家,管住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裴惜言弃了男装,挑了件软绿色在衣襟处绣着银莲的深衣。清新素雅的番莲缠枝,细细密密盘绕在袖口衣襟和下摆,针法布料却走得是内敛的路子。椎髻低绾,只留一缕青丝垂鬟。头上戴得是的镶玉蝶恋花玉步摇,耳上坠得是白玉耳珰,颈上戴琉璃管穿白玉玛瑙璎珞。
然后,坐着马车,老老实实地直奔亲仁坊。
谁知走到一半,对面遇着一群马车,泼风似地冲将过去。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是一辆绿呢紫缰轿马车。
芸儿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却见那车里坐着正是位穿着貂裘的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凡风之翔蓬岛,正好十二三岁的年纪。
马车后面有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的蓝色长袍。接着又有十几辆马车,车里坐着些孩子,各个粉装玉琢的。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就连那些赶车的,都是复襦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
芸儿怔愣地望了好一会儿,怅然道,“惜姐姐,何时,柳先生也能有这样的排场?”
裴惜言微微蹙起眉,看来,她应该和赖婶谈谈,免得他日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赶车的福康在外面笑道,“芸儿姑娘可知那位是什么人么?”
芸儿掀开帘子哼了一声,嘟囔道,“知道就快说,哪儿来的那么多凑趣的无聊话。”
福康忙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那位公子正是绿醒红酣的主人,咱们建元城新开的银楼、绸缎庄、粮铺都是他家的。”
芸儿撇撇嘴,不屑道,“建元城中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我也没见过有这等阵势的。”
福康道,“芸儿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公子乃是德王的至交好友。只因不爱读书无心功名,偏爱那黄白之物,家中又无父母兄长管着,便一门心思钻到了钱眼里。据说他们家光木材铺,药铺,酒肆,粮铺,客栈,银楼,灰瓦店,车马行就有几十家。 ”
裴惜言听了半晌,在一旁问道,“这位公子姓什么?”
福康道,“回禀夫人,他姓绍,号秋华,所以,人们都叫他秋华公子。”
夜者,舍也;舍者,止也。
而秋华,正与月相对。
裴惜言掩口偷笑,只怕是月清远吧谁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怪,罢了罢了,他若玩得开心,她何必去急巴巴地问个究竟呢。
芸儿又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随从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又是做什么用得?”
福康回道,“应是梨香院唱曲的女孩子。”
芸儿听完不由得想起自己,若她不是有幸结识了柳大哥,或许,此刻她就在某个酒肆不顾羞耻的给人唱曲呢吧。待到年华老去,已皤然成老妪,混得好的顶多买几个孩子教上一年半载,混得不好,只怕是要给人打旗儿扫地,那时真真是比狗都不如了。
一面说着,马车已然进了亲仁坊。
到了一座宅院门前,福安赶着车直至二门这才住了车,禀告道,“夫人,到了。”
“哦?”裴惜言扶着红绡的手,缓缓走下马车。
早已候在门口的周伯忙走过来,恭声道,“夫人,新宅业已收拾妥当。先生已瞧
过了,只等您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
裴惜言闻言笑道,“我不过认识三两个字而已,再者说,我这笔字也拿不出手啊若是让外人瞧了,岂不是要嗤笑咱们。所以呢,这么难的事情还是让柳大人自己题吧。”
周伯在一旁听着,笑道,“其实园内若干亭榭堂轩俱已有名,只是先生怕夫人不喜,所以请老奴带着夫人在园中一游。一来看看这雪后初晴,二来按其景致,或二字,三字,四字,拟出来去外面找人制成匾额悬挂。”
裴惜言心道,她哪儿有贾家宝玉那等本领,若真是题了,只怕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这几日辛苦你们夫妇和赖婶了,为了它倒害得你们连上元节都没过好,实在是我的不是。”
“这是我等该做的。”周伯只是微微一笑,沉声道,“今日听闻夫人要来园中行走,园里的下人们都想见见夫人。老奴本想拦着他们,但夫人总归是要理家的,所以,不若见上一见?”
裴惜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还要接见啊难不成她应该挥挥手,满脸洋溢着慈爱而温暖的笑容,说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噗……
她摆摆手,浅笑道,“也罢,我是有些话想和他们说呢。”
周伯引着走过大厅,到了花厅之旁垂花门过去,系石子砌成的一条甬道,两边都是叠成高高低低的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远远望去,却也有台有亭,布置得十分幽雅。转了两三个弯,过了一座石桥,甬路旁是一色的,都是绿竹,绕着一带红阑。迎面便是五间卷棚,周婶和赖婶领着一群仆妇丫鬟都在廊下等候。
另有小厮去传了府里的其他下人,不过盏茶的时间,裴惜言眼前倒是站了不少人。只是她平日里懒散惯了,又最不喜揽事上身,卖弄才干,虽然将家里收拾的妥妥当当,到底是没管过这么一大家子人。
裴惜言走进内堂,却看正中悬着一块楠木蓝字横额,上面刻着“退思堂”。两旁楹帖是金丝榔木的,刻着: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 署款是“松云墨客立书”,书法古拙异常。
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着许多书籍。窗边摆着十二盆红踯躅,有的浓妆艳服,有的淡著缟素,有的丹唇皓齿,有的芬芳沁人,真是各具风姿,仪态万千。
行至案前坐下,长袖拢在影木扶手上,裴惜言半倚着凭几,却不说话。
一时间,一阵静寂。
裴惜言发愁地想,原来不过是个项目组组长,现在突然被提拔成经理,唉,亚历山大啊然后,她又想起凤姐儿协理宁国府。估摸着,也逃不出那五件事。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过了片刻,她淡淡一笑,轻声道,“之前如何,那是往事,有过有错,只要不违反玉螭国的律法,便是既往不咎。今日之后,有过有错,则是大有国法,小有家规,你们只要守着规矩尽心做事即可。”
众人听着,长吁一口气,心想:那位柳大人生性淡泊,如今这位夫人也是柔柔弱弱如此好说话,以后,怕是有好日子过了。
裴惜言轻轻摇曳着手中的茶盏,盈盈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清冷,“家规,过几日会发下去。字数不多,但是,你们可要好好地读懂读透。然后,在该在的地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否则,三个月后……再招些人也就是了。”
众人一滞,连忙垂首敛目,做谦恭状。
“记住,我不允许柳府的任何人骄纵跋扈,一旦发现,决不轻饶。”裴惜言暗自一笑,脸上却仍是一派庄重,“都散了吧。”
看着众人退去,裴惜言对周伯道,“过几日必有人犯事,到时带出去打二十板子,革了一个月的银米也就是了。”
“惜言姐,你今个才立的规矩,怎么就知道有人一定会犯事?”芸儿好奇地问。
“无头绪,慌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都是各府常有的事。有的人习惯享福,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也不新鲜。”裴惜言半眯起眼眸,嘴角浮现一抹笑容,“法不溯往,但是,陋习难改,我让周伯等得,就是这个。”
“老奴明白,还请夫人放心。”周伯敛容道。
“宅子或许是越住越大,但宅子里的人,还有人心,不能转移。这富贵,看着耀眼,拿在手里却是滚烫滚烫的。”裴惜言微微一笑,以淡然的语气继续道,“我们在这个家里,只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了起来,半晌,她才问道,“周伯,宅子的前主人可是这位松云墨客?”
周伯敛容道,“回禀夫人,这座宅子原本是上柱国荥阳县开国侯郑大人的宅子。至于题匾的松云墨客,据闻乃是郑大人的好友,也就是现任吏部尚书章大人。”
呃……
还有这等渊源啊但愿,柳天白去吏部上工的第一日,诸事顺利。
“小姐,这屋子太敞,我们里面坐罢。”红绡在一旁小声道。
裴惜言先是让周伯忙其他事情,不必再在一旁作陪,然后才站起身,准备去各处看看。
红绡揭起罗幌,进去却是三间书房,中间屏风隔作两层。朝南窗内,即看得见外面。上悬着“霁月光风”四字,又有一幅枯木竹石。两旁对联是:前言往行如师友,乐天知命为归依。
案上摆着一个豆青的瓷盆,盆中有水仙一株,此时花已半开,却是泠泠玉磬,沈沈素瑟,清露湿幽香。窗边的盆内一大株绿萼白梅,有五尺余高,老干着花,尚皆未放。向窗一面,才有一两枝开的。
裴惜言的脸上浮出一丝灿烂的笑意, “此处倒也清雅,只是缺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
赖婶闻言在一旁道,“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只是先生说,此处欲用作会客的书房,所以并未设下棋枰。”
裴惜言眼珠一转,浅笑着,细语轻声道,“他说不设就不设。万一翰林院的旧友来访,还要烦劳人家再多行几步去别处手谈,到时被人埋怨,你们可都记得这是他自己个的决定。”
周婶忙道,“先生说过,一切由夫人做主。”
“既有幽窗宝鼎,自然该有茶闲棋罢。” 裴惜言抚着绿萼含苞欲放的花蕾,眼移向渺然的天空,淡如纱的云随风飘过,“这样,才算是柳府。”
离开“退思堂”,穿过几处神仙洞,依着树屏竹径,走到一处却是满院梨花,可惜此时正值隆冬,否则,该是怎样的一副香雪海。
又过了好几重门户,进了朝东五间三明两暗的厢房。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柄古琴。此琴三尺六寸五分,前阔八寸,后阔四寸,厚二寸,有金童头、yu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琴底刻着几个字,正是“青瑶玉琴”。
裴惜言抬起头,看着正中的匾额——
“风露清吟……”裴惜言喃喃自语着,半晌,笑道,“此中点缀得甚佳,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
这一日,裴惜言跟着周婶和赖婶走了半天,心中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庭院。只觉得不像是在家里遛达,倒像是在逛公园。嗯,免费的,现在归她所有的公园,呃,园子。
周婶见她面色稍暗,连忙将她引到一间花厅,又命人送上香茗茶点。
进得内室,地下铺着鸭绿地衣,上头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满了细巧花草。悬着一个匾额,写着“香畹春芬”。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挂着风兰图,一边是两个博古厨,上头尽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书。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
裴惜言甚是苦恼地蹙着眉,原本带着好奇的小脸此时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这么大的宅子,据说她现在才逛了不到三分之一。
然后,她特别特别想很现实的问一句:这园子的物业费得多少钱一平米啊
再加上仆人们的工钱,各种有必要的其实根本没必要的充门面的开销……
她申请退房成不成?
她把这园子转手送人成不成?
就算柳天白现在是吏部侍郎,就算她手里还有不少的银钱。问题是,养着这么大的房子,光是平日的维护和修缮,她就负担不起啊
不过,想想那黄金百斤,她突然又有了信心。但愿汝嫣错能找到合适的铺面,让她再开一家仁和居。还有,她得琢磨琢磨其他生意了。
玉螭国的首富她不敢想,好歹……能维持这座宅子和这群人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柳天白为了家计以权谋私。
唉,果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众人见裴惜言没有吭声,以为她正想着要那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更何况,现在虽是冬日,但夏天用的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也该筹备了。再者说,椅搭,桌围,床裙,桌套,也都得用新的才好……
偏赖婶伯在一旁说道,“这园子里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