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惜言足足愣了有七八秒的时间,才将这段话完全吸收,翻译,理解。然后,极为认真,极为认真地问柳天白,“这个火盆,你确定自己抱得住且不自伤?”
“对不起。”柳天白轻轻包容那双冰凉的手,“你……总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既然怕冷,多点些炭火又何妨?”
就算点十七八盆,仍旧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冷,又何必浪费裴惜言不在意的笑笑,故意忽视,也许是莲茎可及的温暖。
“不要那么悲观。”柳天白执着的,继续温暖着他的手。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的,无法忽视的柔和辗转蔓延,不允逃避地残忍地剥离着包裹她灵魂的那层坚硬的外壳。“国有难,身为臣子理当替君上分忧。”他的声音,遥远地仿佛来自天际,却又固执地环进裴惜言的耳中,不容她逃避,质疑。
裴惜言生气地抬脚踹在他的小腿上,一下不解气,还得再一下,“上元节,有灯会么?”
笑意,在他心里荡开细细涟漪。柳天白伸出手在裴惜言的鼻子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只是没你做的天灯漂亮。”
“是吧,是吧。”裴惜言翩然一笑,得意的模样溢于言表。她的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物质在跳跃,就快溢出来。“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呢”
朝中新贵吏部侍郎柳子清柳大人的任命,像风一样传遍了建元城的大街小巷。对于柳子清,所有人都已经不再陌生。在紫宸宫他赢过当朝皇帝,在藤城他赢了极富盛名的苏揆之,又协助德王收回旧日失地,还俘虏了月赢的皇帝和皇族、官吏一千余人,满载着金银珠宝,得胜而归。
有关这个惊才绝艳男子的故事,在建元城乃至整个玉螭国已经是家喻户晓了。对于他会受到皇家的重用,也是没有什么觉得奇怪的,人才受到重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柳子清是被重用了,但是会被提拔得这么高。正四品的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集贤殿大学士,赐紫金鱼袋,授朝散大夫,任何一样赏赐都让人羡艳不已,更何况有这么多。更离谱的是,他还判户部事,既判户部,户部这一块的钱、谷、帛出入都由他掌握。
这样的荣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所以,建元城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着柳子清。议论着他的家事,他的来历,他的一切。而朝廷所有的高官们,也都明白了,朝中新的权贵产生了,就是这位年纪不过弱冠的柳大人。
羡慕?可以。
嫉妒?随意。
请客?不必。
为何?哦,爱妻如命的柳大人趁着休假亲自陪夫人去城外的碧落寺斋戒去了。
此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思慕柳子清的女子暗垂双泪。常常枯坐在灯前拈着棋子,痴痴地想着,然后羞红了双颊。
碧落寺么?
嗯,最近,建元城中,常有对话如下:
娘亲,据说碧落寺那里香火极为鼎盛,我们去拜拜吧。
娘亲,我们去碧落寺为哥哥祈福吧
娘亲,我们去碧落寺为爹爹高升还愿吧
娘亲……
****东风绽早梅,香气虽清远,却更加映衬出残雪难掩的暗淡凄凉。远处,是天空清冽的蓝,滢滢如洗。近处,则是满眼的红,如火如荼。像一场热闹的喜宴,灼烧着每个人真伪难辨的笑脸,烈焰,赤色如炎。
裴惜言裹着厚厚的鹤氅坐在迦叶亭中,对一旁纹枰的定疑和柳天白道,“最近碧落寺怎么这么热闹?害得我都闻不到梅花的清香,空气里飘着的永远都是典雅庄肃的檀香。”
定疑抬起头瞥了一眼裴惜言,双眸冰沉雪寂宛若冷玉轻坠,“不外乎是看子清,或是看你。”
“我们?”裴惜言忽然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冰寒,她愕然地瞪着定疑,半晌之后,认真道,“这香火钱应该有我和柳天白的分成才对。”
定疑嗤笑道,“清远公子前日不是刚把那一成红利给你送来,再加上你自己投注的……柳夫人,你还好意思与佛争利?”
“喂喂,我只是说笑而已,有必要上升到与佛争利的高度么?”裴惜言温柔地,秀气地,羞怯地笑着,就像偷吃了老母鸡的小狐狸。她哪儿知道会卷那么多钱啊。哎呀呀,当真是罪过罪过。
不过,想想她捐了做善事的另外四成,裴惜言又觉得,那一成,她收得心安理得。谁让那些藤城人欺侮柳天白来着,哼,输钱,活该没钱到玉螭或是日耀赎回家人,活该她裴惜言从来就不是善人,她裴惜言从来就是护短,不解释。
棋事已毕,柳天白和定疑打算去梅林中走走,裴惜言懒散地挥挥手,一点也不留恋的送别。
柳天白看着她慵懒的模样,浅浅一笑,如云似风,“若是看腻了雪景,就先回净室吧,免得着凉。”
“不能站在风口,不能在雪地里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不能上树去够梅花,不能偷偷揭房檐下的冰凌吃……我真得记住了,您老,请吧”裴惜言摇晃着脑袋,跟背书似地说道,突然,她停下来盯着柳天白,严肃道,“柳老大,你真得确定你不是我家老爹么?”
“呵……”在裴惜言身旁服侍的绿珠忍不住偷笑出来。
别说是她了,就是性子稳重的红绡和素来泠然的汝嫣错,都忍不住嘴角抽动。
定疑拍了拍柳天白的肩膀,沉声道,“子清啊,任重而道远,努力吧。”
闻言,白皙、静谧的睑上增添了几许无奈,柳天白没好气地嗔道,“又是老大,又是老爹,我到底是什么人”
裴惜言微微沉吟片刻,笑道,“你是下棋的。”
“是,你是点酥的”柳天白自己也笑了,和定疑踏着雪,缓缓离去。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听。”胤无逸懒懒地坐在火盆旁,忿忿不平道。
“噗”裴惜言正好在喝水,顿时一口水喷了出来,伏着身子咳嗽得面色通红。
胤无逸略带倦意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慢慢呷了一口红绡刚刚替他斟好的茶。他啊,在饮茶的时候,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是观察人,还是在品赏茶的滋味,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
“你下次出现之前能不能有点预兆啊”裴惜言从袖中拿出绢帕擦了擦嘴,奇怪了,最近怎么总有人在她喝水的时候戳破她的惊悚点。
胤无逸笑了笑,悠哉悠哉道,“要不要鸣锣开道?要不要明火执仗?”
“哪儿那么麻烦让墨吱一声就好了嘛”裴惜言指了指站在胤无逸身后,仍是那副你欠我钱,你欠我一百万贯钱的表情的墨。
“那就不好玩了。”胤无逸瞥了眼站在裴惜言身后的汝嫣错,静默了片刻,若有所思的道,“听清远公子说,这是你新收的随扈?”
“嗯。”裴惜言回头看了一眼汝嫣错,只觉得他的眼黑白分明,如一湖水,说是柔和,仿佛也有淬厉。
胤无逸的唇边漾开一缕浅笑,炯炯黑瞳细细弯出含射威吓的光芒,“墨,试试他的身手。”
裴惜言连忙出言阻止,“喂喂,佛门净地,禁止打斗。”
“点到为止。”胤无逸斜睇了红绡和绿珠一眼,从袖中掏出一罐茶叶抛给红绡,“沏来给你家小姐品品,再弄些点心过来。”
“诺。”红绡和绿珠连忙退下。
看着两个侍女远去的身影,裴惜言好笑地说,“这是我家的丫头,你怎么使唤的这么得心应手啊”
胤无逸轻笑着,点漆黑眸缩紧,“为何不问清远公子,我的下落。”
“有关好奇心的这个问题,我们谈过。”裴惜言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眉毛略微扬起,“更何况,我一直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胤无逸弯起嘴角,眼中累积的满足似乎全体跑到骤然升起的微笑里,“这么说来,惜儿还是替我担忧了?”
“是啊。”裴惜言坦诚道。
“可你还是生气了。”胤无逸沙哑的声音似是一声叹息****般低不可闻,却似一记重锤猛砸在裴惜言心上。
微怔,裴惜言心里酸酸软软的痛,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指尖似是都冰了下来。
不过是利用罢了。
既然是相互利用,为何还要做得如此认真?
默不作声了半晌后,胤无逸的面容顿转为落寞,与先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知该如何求得你的谅解。这些事,我以前没有做过,所以,当我想做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裴惜言看着墨与汝嫣错越打越远,意兴阑珊地说,“我没有不谅解你。理智的说,你做了对的事情,而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确帮了你。”
“对于国家或是江山社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理解,那些高高在上的事物,与我这个苦苦挣扎苦苦求活的人,有何关系。可每个人都有逃脱不了的责任,对么?”平日里闪耀着盈盈光彩的桃花眼显得既彷徨又无助,胤无逸颇为惆怅地叹道,“对于已经结束的过去,我不应该也不愿意抱有一丝遗憾。可我仍是不想你受伤,不想你遇到危险……当清远公子用鸽子送来密信告诉我你虽已脱险却病重昏迷时,我心头的懊恼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
裴惜言想笑,但最后仅仅只是发出一声哑哑的冷哼。渐渐地,眼帘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繁盛的睫毛而缓缓合起,唯有止不住的泪似落雨一般,纷纷扰扰。
纤长的手指在她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上轻轻掠过,带走几滴泪珠,胤无逸紧紧地抱住裴惜言,这样她就能将眼泪藏在他胸前。“惜儿,对不起,对不起。”
裴惜言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大家怎么说也算是一路同行的的朋友,就算你肩负着秘密的任务,好歹留个消息给我啊”
“我留了。”向来桀骜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脆弱,胤无逸阖上眼,轻声道,“惜儿,我走之前特地叮嘱清远公子让他告诉你,我有急事必须先返回建元城。”
“骗人,他什么都没和我说。”
泪水点点滴滴落在胤无逸的手背,缓缓散开,一个个湿润的小点,宛如此刻点点阴影的心。“那是因为,我和他说,你若不问,就不必主动告诉你。”
裴惜言扬起头,怒吼道,“胤无逸,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很无聊”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胤无逸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轻轻伸出手,摊开掌心握住她的手,“认我做义兄吧,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看你,照顾你。”
“你……”裴惜言瞪着他,半晌,破涕为笑,“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人照顾。再说,有柳天白一个唠叨鬼就足够了。不过呢,有个哥哥也不错,再加上清溪弟弟,清远,总算啊,我不是只有柳天白这一个亲人了。”
“他们单论。我说得,只是我和你。”胤无逸的胸口洋溢着对她的怜惜和疼爱,可这些柔软的情绪仍然难以掩盖他有种想要疯狂毁掉一切的冲动。
一切都太迟了,对么?
她已是罗敷有夫,对么?
一阵风吹过梅树,漫天飞舞的梅花瓣盘旋着飘下,落在胤无逸与裴惜言的头顶、发梢、肩头。
胤无逸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突然发觉春天已近,心中颇为感慨。
第一卷 第七十九章 花灯如白昼
第七十九章 花灯如白昼
走路都能碰到花痴的菇凉,到底是该感叹自己的男人太有魅力,还是该骂无论什么时代,花痴都是一种伟大的爱好。
——水玥颜呓语录
上元夜,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今日算是新年的最后一天,把上元节热热闹闹地过完了,这年才算圆满。所以,整个建元城从最外面的护城河开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城楼,再到各处街道,无处不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紫宸宫中。
夜色初侵时,掌灯的宫人便鱼贯而出,精巧的琉璃宫灯次第点亮,橘红的光芒柔软,照不见鲜血,白骨,妥协,抗争,所有沉重的一切仿佛昨日黄花般,枯萎了,凋谢了。
孟玄胤坐在高处,殿内杯箸交错,宫商角徵羽联袂而成的弦音不绝于耳,窗外却是在夜空中怒放的焰火绚烂。
国宴,家宴,依次而坐,循得是高低上下、尊卑贵贱、亲疏远近。自鸣得意者,岌岌可危者,孜孜以求者,心怀叵测者,还有那叙尽天伦之乐的三代同堂。孟玄胤缓慢的执起酒盏送到唇边,微微扬起头享受着辛辣从喉中滚过的刺痛感。淡淡的眸光如风般扫过每个人的脸,他的脸上掠过浅浅的笑意,如寒潭上一掠而过的云。
德贵妃端坐在他的右首,神情凛然。瑇瑁制成的尺长敗⒑醲入发髻,敗耸位ǖ裰煞锘擞诜桑镆贼浯渥饔穑谙嗡巫吹恼渲椋拄⑸闲┙鹚看拐渲榱魉铡P雍焐钜律闲遄哦涠溆ò椎挠窭蓟ㄔ诩赴腹N席间袅娜的绽放着。
不像那人,最厌繁琐,只一支玛瑙银簪便将长发轻轻绾住……既不妖娆妩媚,也非简陋寒酸,偏是摄魂夺魄,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如水般的乐音,低回而婉转。好似初融的雪,汇成一湾薄薄的溪水,在山间斑驳的树影下潺潺流动? 孟玄胤冷笑着,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喧闹嘈杂得跟一锅粥似的富贵名利场,暗地里盘算的不过是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后宫倾轧、毁谤暗杀、尔虞我诈……
他转眸看了眼坐在下首的新任吏部侍郎,还是那副月朗风清的模样,像极了灰黄暗哑中仅有的纯澈的白。
晚风在夜色中轻拂,宛若流水的乐曲渐渐转成悠悠地欢歌。
孟玄胤半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暗芒,慵懒地执起被宫人再次注满的酒盏,继续悠哉悠哉当他的看客。
建元城内。
不论是诗礼簪缨之族、亦或是布衣贫寒之家,门口都是挂着两个大红的吉祥灯直到次日天亮。一朵朵的红黄,如是沉在水底的月。紫宸宫的安福门外,更是扎起高二十丈的灯轮,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渫云如烟似雾,弥蒙在琥珀色的月光下,天地间一派清寒。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在枝头树梢,有飞禽,有花朵,错错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时,周围四面约有数千。
树上的灯都点齐了,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五色迷离,盘折回绕。锣声响处,舞出一条金龙,有十数丈长,飞舞如真龙一般。
街上出现许多摆摊的小贩,出售着形形色色的花灯,有挂玻璃灯,有挂画纱灯,有里头摆着灯屏,密密层层,如光链般连成一串。点点灯火,宛如是天上的繁星落在了凡间。远远望去,那光影幻化开来,有些模糊,带着温暖的意味。
可当汝嫣错陪着裴惜言站在长街千万盏花灯下,她却又后悔了。珂驰宝铰,幰鹜彫轮,行人如潮……可这人,未免也太多了吧在藤城放天灯那夜,人就够多的了,现在一看,那才是哪儿到哪儿啊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幸喜街道宽阔,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
所以,她抬起头,对汝嫣错讪笑着,“想不想去猜灯谜?没准我能替你赢一盏最漂亮的花灯也说不定。”
而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轻轻将她的手置于他的手腕上,毫不在意旁人诧异的目光,“烦请小姐引路。”
“怎么引?反正路上都是灯……难道你想好好逛逛建元城?”
“没兴趣。”汝嫣错的回答简单得让人想以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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