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戏雪阁,红绡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又掀开重重叠叠的轻纱帷幔,将胤无逸让进去。只见房内点着数盏琉璃灯,虽不是明晃晃如白昼,倒也将摇曳的火光过滤成柔和的光线,安静宁谧的卧房内悄无声息。
再往里走,却见裴惜言正挽袖卸镯,就着铜盆中的清水,想要洗洗脸。原来,她也知道不该在外面哭泣,而且她心里那股子酸涩也算是发泄出一半,反而笑自己没由来的胡思乱想。纵有天大的事情,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
“惜儿,秋日渐凉,怎可直接用凉水净面呢?”胤无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由得出言道,“绿珠,去,打点热水来,给你家小姐盥洗。”
“哪儿那么麻烦。”裴惜言抬起头,嗔了他一句,“我又不是什么公侯小姐,哪儿用得着这么讲究!”
“若是受凉了,头疼鼻塞的,只怕要躺上几日才能好。”胤无逸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她戏谑道,“刚听说你应了别人要比什么厨艺,怎么,莫不是这会子反悔了?”
“呃……”该死,这话他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现在她的鼻子就有些堵呢,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着急上火了。
“平日不小心,喝药的时候又嫌药苦!”胤无逸从绿珠手里接过铜壶将热水注入盆中,又用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将红绡递过来的干净的手巾浸到热水中,将手巾在水中反复浸湿,然后绞的半干,才递给她。“惜儿,依我看,你这才是典型的讳疾忌医呢!”
“承让承让,阁下明明也好不到哪里去。”裴惜言没好气地揶揄道,“快出去吧,一个大男人凑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外面忙了一天,灰头土脸的,就着你用过的水,洗洗也就是了。”胤无逸抬眸对红绡和绿珠道,“你们去烹些茶来,顺便去趟绛云轩,让他们将紫玉冠送来。”
“诺。”红绡和绿珠屈膝施礼,刚要退了出去,却被裴惜言叫住。
她只说,“罢罢罢,先给这位爷打盆水,伺候了他盥洗,倒也不迟。”说着话,自己端着铜盆躲到屏风后,细细的擦着脸。
从前额到鼻翼,再到双颊,绕至耳后。又在铜盆中重新浸湿,湿润的手巾又覆在她的双唇上微微按压,将脸拭净。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而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不像贾宝玉啊,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癖好。”
“咳咳咳咳咳……”胤无逸侧过脸,将耳朵靠近她的唇边,轻声道,“惜儿,你说什么?”
“我说你赶紧出去!”裴惜言唯恐他听不清楚,故意将他的耳朵拉下,在他的耳畔大声吼道,“否则,我就用热水泼你了!还有,烫坏了我可不负责任!”
“那你的意思是,没烫坏就负责么?”胤无逸掏掏耳朵,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面前的美人嗔怒图,“泼吧泼吧,盆里的水多,就当是沐浴了。”
裴惜言瞪着他,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很是搜肠刮肚的想了一番,然后认真道,“胤无逸,我有个笑话,很好笑,你想不想听?”
“哦?说来看看。”
“话说……”裴惜言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有一天,你带着番茄、西瓜和樱桃上街,在一个路口番茄被马车压了,你说:‘哈哈哈!番茄酱!’又到了一个路口,西瓜被马车压了,你说,‘哈哈哈!西瓜汁!’到了第三个路口,你被马车压了,樱桃说,‘哈哈哈!人渣!’”
“你敢拐着弯骂我!嗯!”胤无逸伸出手指,作势要呵她痒,口中大声道,“看我的惊云指!”
裴惜言直觉地缩了下身子,口中却已忍不住地笑了出声,仿若他真的呵她痒了一般。谁叫她从小就怕痒怕得不得了,甚至严重到只要有人在她面前做出呵的动作,她就会浑身发软,笑不可抑。“不敢了不敢了,无逸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望着她明眸如水巧笑嫣然的模样,胤无逸的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脸颊,像是在触摸着一片易碎的水晶。他叹息般得呢喃着,“这样的笑才像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若哭了,谁又能替你掩住泪水呢?”
裴惜言的身子往后微微一闪,躲开他的手,板起脸道,“喂喂,下次再这么做,会被甩巴掌也不一定哦!”教训完毕之后,又慢吞吞说道,“说实在的,你这毛病真得可以被划为登徒子那一类了!”
“登徒子?”看着她一份懒得和他计较的细微表情,胤无逸的眼眸闪过一抹幽深。他抬手勾起她的下巴,邪魅的桃花眼在她莹白的脸上流连片刻,低沉暗哑的声音缓缓的从他的薄唇中说出。“真正登徒子的事情,我还没对你做过呢!”
“饶……饶了我吧!”裴惜言扑哧一笑,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嗔道,“我不过是揶揄你几句,也没伤你分毫,至于这么吓唬人么!”
“没意思。”胤无逸撇撇嘴,脸上虽是笑着,眼中却盈满了戏谑,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是随便说说。“惜儿,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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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自前圆明园的熙春园,即今日的清华园)
“雪逞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云从雨势黑漫大地没多时。”(自郑板桥题兴化城隍庙)
“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自南京燕子矶永济寺)
另,今个夏至,今个阴天,今个心情……
掀桌,怒吼——藿香正气水什么的,简直绝了!
第一卷 第五十章 刀不磨不快(下)
“我倒有桩好玩的事,就是不知道无逸公子你……有没有胆量玩儿!”裴惜言的唇畔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抬手拿起妆台上的玛瑙银簪戴到鬓间,又斜插一只红桅子蝉翼纱花。
胤无逸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首饰盒里的那些饰品,“这倒奇了,天底下还有我不敢做得事?”
“好呀,那你扮个女装给我看看。”裴惜言知道他断是不肯的,所以才故意揶揄他。瞧着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禁抿嘴一笑,戏谑道,“话不可说得太满,好歹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不是?”
胤无逸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如此奚落教训过。可叹他想怒不能怒,想恼不能恼,只得坐在那里任红绡拿起象牙骨梳夹在右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解开他的发髻,慢慢为他梳理着头发。然后重新盘好发髻,再戴上紫玉冠。
裴惜言接过绿珠递上的茶浅啜了一口,眯眼细品了片刻,方才悠悠说道,“世人常嫌金子晃眼银子惨白铜钱腥气,又说什么身外之物而已,饥不能抱,寒不能衣,根本是毫无用处!可偏又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突然眨眨眼,轻笑道,“我却以为,真有了钱,就是让磨推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的。”
胤无逸从身旁案几之上捧起一杯香茗,轻轻吹了吹,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这话倒也在理。但凡世人,要是有五十万两白银,就绝不要五十万贯铜钱。若是有五十万两黄金,只怕五十万两白银扔了都没关系!”
得,这个败家子的名头他还真是拿定了。不过还好,不是那等不通俗务的败家子,想来应该还有救!裴惜言抬起头笑得更加灿烂,仿佛刚刚那阵悲戚阴翳只是别人的一种错觉,“光比厨艺实在是没意思,要不要玩点刺激的,也算是打发打发时间?”
胤无逸斜睨了她一眼,“你且说说看。反正我手里人财皆备,只恨身边之人各个木讷的很,害得我甚是无聊。”
“人呢,各个都是嫌钱少,从没一人嫌钱多……”裴惜言轻笑着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
但见胤无逸眼眸一亮,“这倒好玩。依我之见,不如将棋赛也做个赌局,这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能玩。”
他倒是举一反三,罢罢罢,反正他做庄家,她只是随便出个点子,如此而已。
“惜儿,若是最后庄家赢了,我与你,二一添作五,如何?”
“不可不可。”裴惜言摇摇头,唇边慢慢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只是告诉了你一个想法,无论本金还是人力都得你出,更何况统筹此事,需要费不少心思。我不出钱不出力的,怎可平白拿五成?”
“不过是些小钱罢了,有何不可的?”
裴惜言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却是无语叹气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缺这点银子。为得,不过是那些人狂恣轻慢,我瞧着不服气罢了。”
“这……”胤无逸轻轻的挑起眉,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惊讶,“只要你舍得,咱们就拿出盈余的八成资助玉螭国那些居无定所的灾民和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可好?”
看着他认真的语气不像是在说笑,裴惜言心中一柔。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舍得,如此放得下,倒叫她刮目相看了。“那无逸公子可得将声势做大些,否则,下注的人不多,下注的钱不够,可就赔了!”
“惜儿,等我的好消息吧!”心中略一盘算,胤无逸经有了计较,“晚上开赛之前,我一定把这些事全部弄好!”
“小姐,您要的东西,莲衣姑娘给您送来了。”红绡从门外走入,手中的托盘上却是一块簇新的磨刀石。
“你这是……”胤无逸看着裴惜言将磨刀石拿在手中,轻轻一转,心中倒有几分担忧,她不会秋后算账地顺手扔到他头上吧。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所以,我要临阵磨刀。”裴惜言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细缓,却有着说不出的坚定。只是唇畔的笑,越加的高深莫测。
胤无逸突然露出了一种神秘的笑意,道,“可是我还知道,你不仅仅是在磨刀,还是在磨心。”
裴惜言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笑着打开黑檀木匣,取出其中的一柄刀。她白皙娇嫩的手指轻轻弹下刀身,发出悦耳的金鸣之声,如龙吟一般轻响。
胤无逸见她已经进入自己世界,便不再打搅,而是,悄悄地走出去,并且将门轻轻掩上,留给她一片静默。
裴惜言的拇指轻轻抚过刀刃,似乎不满意地摇摇头。刀是好刀,可惜,从未见过血,因而也就没有了凛冽的寒气。
她想着柳天白,左手撩了水,泼湿了磨刀石。
每****,他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棋谱,默默地下着棋。她不知道几更天,他才睡,似乎,他的落子声总是伴着她的梦,就像是最清澈的摇篮曲,轻轻敲击着心灵。而,失去这落子声,就像是失去了磨洗心灵的那双永不睡眠的眼睛。
“哧嚓——哧嚓——”
带着铁砂的浑水从刀身上缓缓流下,仍掩不住其凄冷的铁光。清澈却沙哑磨刀声,是那种金石相互碰撞磨擦的声音,在旁人听来,就像奔跑的鬼魂所挟带的风声,凄厉而嘶哑。可在裴惜言听来,却是略带沙哑,细腻绵长,就像是江南水乡中一泓温暖清澈的泉水,流经温暖的土壤,到达梦乡。
裴惜言的表情更加平静,那是她从柳天白身上看到的简朴谦逊的纯良,还有不屑于喧闹和浮躁的真率,以及可以洗净铅华如荡涤一切最温暖安详的笑容。
额头微微有些薄汗,那是因为用力而沁出的汗水。她坐在那里,专心地仔细地磨着刀,就像磨洗着她浮躁的心。
第一柄磨好,以一块干布擦净了刀,以手指轻轻试刀锋,裴惜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换第二柄。
磨好的刀就放在旁边,冰冷的刀锋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一个时辰过后,六柄刀总算都已磨好了。
而藤城中,连绵的大雨骤停,透明的琉璃色的天光照亮雨后的朦胧,从远处传来的是寂静飘荡着的雁鸣,最后归于沉寂。
原本,每日的棋赛结束后,应该是男人们在茶肆中,呼朋引伴,引壶互酌,高谈阔论沸沸扬扬的时间。而女人们,也会去市集采买菜蔬,准备晚饭,或是在家中浆洗衣服,照顾孩子。
而现在,却骤然热闹起来。
胧月花暗的厨艺对决且不说,城中最大的四家赌坊,竟然同时开出赌盘。一、赌何人能够取得棋圣之位,二、赌何人能够赢得厨艺大赛。
目前,有关棋圣的赌局针对四名棋手的名气和棋力,分别给出了不同的赔率。而胧月花暗的厨艺对决,则较为简单,如果阇提胜,是下注一百两赢得彩金一百五十两。而平手,则是,下注一百两赢得彩金二百两。如果猜中裴惜言赢,则是下注一百两即可赢得彩金三百两。
有人该说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哪个赔率大压哪个。问题是,这玩意既没有可靠的某人士,又没有内幕消息,谁敢把家里的银钱压到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身上。倒不如压在知根知底的人身上,虽然嬴的少,那也是白来的。毕竟,苍蝇腿再小,那也是肉啊。
所以,人人都当藤城内出了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么从菜窖里取出封了十年的腌菜坛子,要么去钱庄取出存了一两年的银子,要么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如潮水一般涌入赌坊,就差将他们的柜台给挤塌了。
“喂,我赌三百两,苏揆之胜!”身为月赢国人,当然要把希望压在本国的大国手身上,娶媳妇的钱就全靠他了。
“三百两你也好意思来赌!喂喂,我赌五千两,阇提先生赢,这儿还有五千两,帮我记上,我可是压在苏揆之身上的。”
“一万两算什么!我赌我们日耀国的薛净杨胜!记上,快记上!”
“我赌五万两,那个小娘们和阇提大师平手!再压五万两,苏揆之胜!”
……
一个账房先生不够,上三个。
三个收银子的不够,上五个。
五个维持秩序的保镖不够,上十个。
就这样,还打了起来,害得藤城令派出了所有的衙役和捕快去维持秩序。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毕竟,总不能让那些王公大臣们也跟百姓一般去挤柜台吧!那可就不是丢面子****份的事情了,若是让同僚或是政敌知道,岂不是生出许多的是非来!
索性,有那专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豪赌的响屧廊。这样的赌坊,绝不是一般三教九流可以进入的,就是那巨商巨贾也难以入内。能进到这里边的人多是王侯公卿钟鸣鼎食之族的纨绔子弟,都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在这里,不但要赌得大,更要赌得有情趣有品味。且不说,赌坊的环境雅致不落俗套,就连旁边伺候的人手使用的器皿供应的汤水食物都要精挑细选,一等一地讲究,务求让他们尽兴而归。
所以,当清远公子看完账房先生送来的刚刚归纳好的账本后,不禁对着身边的玄衣男子咋舌道,“乖乖,当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逸兄,只怕光是这些,就够月赢三四个上上州全年的税银了。”
胤无逸单手执起酒盏,望着那流金之中盛放的点点碧青酒液,满是笑意的唇扬起一抹比榴花更令人心醉的弧度,“你说,惜儿会不会也来下注呢?”
她会不会来下注?
这不是废话么!
她脑子又没进水,这等好事,她虽没兴致凑热闹,但是玩上一玩也算是对得起她给胤无逸出的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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