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随着沙漏中的细沙一点一点地流过去了,天又亮了。
薄薄的日光似乎蒙上了一层轻烟,冷而浸微。
铜镜依旧是影影绰绰,但悦己者不在,纵然憔悴损,又有谁怜。翦翦清眸,望不穿八百里云和月。三千青丝,理不清三载缘与劫。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水玥颜伸出右手想去取台上的角梳,但却被身后的人轻轻地握住手腕。
“回来了?”水玥颜轻嗅着空气中开始悄然流转着的杳杳青霜之息,缓缓阖上眼。
“嗯。”身后的人伸出手臂试探地环过水玥颜的腰肢,见她不曾挣扎不曾僵硬,手臂蓦然收紧,让她整个身子毫无间隙地紧贴在自己身上,几乎要箍断她的骨头,将她溶进他的灵魂。
水玥颜沉默了良久,半晌,轻声道,“还走么?”
男子的身体突然紧绷,接着又有激烈的颤抖,他将脸深深埋进水玥颜的颈窝,低声道,“只要你想,我可以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
“当初,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
“因为,我怕你彻底崩溃。在经历过你失去柳子清后的那种近似于癫狂的日日夜夜,我怎么敢……怎么敢冒着永远失去你的危险……将你一人送入绝望的深渊。可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恨我的,恨我亲手杀死了你的孩子。”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沾满不堪回首与刻骨悔意,仿佛字字带血,要将人的心给生生挖出来。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回来?还要在我面前出现?”
不自知的,一丝淡涩笑意浮上脸庞,眉,悄然蹙起,但随即平息。男子忧伤又似讥诮地笑了笑,是啊,他本就是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又何必要出现在白昼。阖上眼,心中痛楚更深,泪水慌不择路的、暗自汹涌着,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放开手,蹒跚着离去。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水玥颜默默低着头,冬日阳光的浅黄落在月白的衫上,寂寞地透明。衣袖微微波动着,头,垂得更低,“……离开我,安安稳稳地活着,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少主……”
冬天,果然好冷啊。
水玥颜双手抱着肩膀,头垂在膝盖间,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挣扎在秋风中的一片树叶,牙齿咬得太紧,咬破了嘴唇,血珠子一颗颗地沁了出来。
“既然想我,担心我,为何不回我的信?”伴随着男子冷冷的耳语,水玥颜整个人瞬间被狐裘包裹起来,动作温柔而有力。
“没有。”水玥颜颤抖着吐出两个字。
或许是他仍旧不懂如何爱她;或许是他嫉妒了,嫉妒心中突然感到的某种宁静,那是面对其他人时,她所没有的情绪。男子俯身轻轻吻去她唇边的血痕,仍旧是他记忆中的甘美芳香。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他微笑道,“我回来了。而且,下一次会和你一起离开。”
“阿错……”水玥颜眼睫微低、轻叹,亦是无奈的神色,“要走的是你,要回来的也是你,来来回回的,你不觉得很烦么”
“我走是因为你不想见我,而我也不想你继续再在大路上颠沛流离。我回来,是因为你想我,而我也已经在海外仙山替你建好了隐居的庄园。”汝嫣错拥着她,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招惹了谁?”
“招惹?”水玥颜怒气冲冲地揪着他的耳朵,吼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汝嫣错轻轻将她放到床榻上,俯身在她的耳畔喃喃道,“不是么?一个给你感觉很像柳子清的人,一个可以让你内心宁静的人。”
有这种人么?她怎么没印象……
他说得不会是那个卫寄远吧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想起刚才的对话,水玥颜生气地捶着他的肩膀,“独孤静辉什么时候和你是一头的了,还联合起来一同戏弄我”
汝嫣错抓着她的手固定在头上,低声反问道,“你自己说,又做什么必须挨罚的事情了?”
掉进河里?
给人下蒙汗药?
伙同独孤静辉偷了几千个男人的裤腰带?
汗……
准是独孤静辉那个臭小子多嘴水玥颜吱吱呜呜道,“就是随便想想,随便走走,随便说说话。”
哼汝嫣错生气地抱起她,直接将她放到腿上,狠狠地打了几掌。这个疯女人,任性起来,比最顽皮的孩子都难管教,偏独孤静辉总是念叨着什么救命之恩,从来就不舍得教训她,还将她宠上了天……
真是越想越生气,汝嫣错忍不住又打了**掌。
“坏……坏人……”水玥颜哭泣着,双手紧紧抓着x下的锦被,“我还没骂你,你倒先教训起我来。根本就是倒打一耙”
“那是因为我已经猜到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疯狂的事”汝嫣错真得觉得自己怀里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子。但凡她想到的事情,除了吃以外,没几件是正常。
水玥颜呜咽着,却没有任何缓解痛楚的办法,但她仍是咬着牙问道,“那你要不要帮我?”
依他看,眼前这个女子,说是魔宗的宗主一点也不为过,而他,不过是一个沉迷在爱恋****中的傻小子。只因为心爱的女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明知她是利用他,他仍旧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转过水玥颜的身子,灵动的手划过她的嘴唇,汝嫣错的眼中闪过一抹冷酷的笑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帮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 没得谈。”
“好,我不去围观。”水玥颜嘟着嘴,手指在他的身上一圈一圈的描画着,心中暗道:顺路打个酱油总不算是违反约定吧。
“任何形式的围观都不可以,如果你违背约定,这件事就此作废。所以,那个人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间。”就算不用蛊虫,汝嫣错光是看水玥颜那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睛就猜出她心里偷偷打的小算盘了。
水玥颜看着他眼中令她发憷的冰冷笑意,眼睫微低、轻叹,亦是无奈的神色,“知道了。”
汝嫣错的眼神突然暗沉须臾阖上眼,沾满不堪回首与刻骨悔意的睫羽微颤。那样的事,发生一次就足以构成对他永久的惩罚,在他还能留在她身边有限的时间里,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用尽全力爱她,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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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翎河,全长四百二十二里,初冰日期一般发生在11月下旬,终冰日期为2月下旬。”施景禹端坐在大帐之中,仔细审视着手中的地图。“看来若想在信成公主归国前,给玉螭一个警告,这次偷袭就要在河水解冻前完成。”
“元帅,根据密报,玉螭往韩州运送粮草的队伍已经到达溯溪,不日,将由历城转送至韩州城。”一名三十出头的武将说道。
施景禹抬起头,淡淡道,“玉螭的那个睿王现在就在历城吧?据闻,他已经接过了历城的军政大权,而在他身边辅佐的正是玉螭国主信赖的武将之一—展越浩。”
“一个在民间长大的私生子懂什么排兵布阵,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攒攒军功。可惜,遇到了咱们元帅,正好,小白脸什么的沾点灰沾点土才像个爷们。还有那个展越浩,不过就是个守宫门的,大帐,他懂个屁啊”
“虞将军,沙场征战最忌轻慢对手,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施景禹起身离开大帐,负手仰望长空,喃喃自语道,“又是一个晴天么?看来,时间真得不多了。”
“元帅,俺总听人说起玉螭的那个骠骑将军钟离敬诚有一身好武艺,不若明日让俺带一队人马去羞羞他,成天龟缩在营房也不应战,真是个娘们兮兮的软柿子。”
“软柿子?”施景禹一面掐指心中算了算日子,一面言道,“当年日耀与玉螭联合起来偷袭月嬴,玉螭领兵的就是这位骠骑将军钟离敬诚。为了争夺月嬴的好地,本帅与他可是打了好几次。”
“倒料那个钟离敬诚不也没赢么。”武将大笑道,“要俺说,元帅您就该率兵长驱直入,最好一气打到建元城,到时候,陛下一定封元帅个异姓王做做。”
“你觉得本帅完胜了钟离敬诚么?”施景禹目光闪动了一下,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缓缓道,“赢回来几块上好的田地,却将金矿、铜矿、铁矿拱手让与他人,这样的胜利对本帅而言根本就是耻辱。”
“那小子怎么知道的?”
“战争之事,于国而言,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孟玄胤——
施景禹暗自咀嚼着这三个字,剑眉逐渐拧紧。他只是一个手执刀戈的武夫,或许能够决定一时的胜败,但决定朝廷甚至是国家胜败的却是一国之主。
胜利,还会那么容易么?
可最让施景禹伤神的却不止是眼前的战事。自先皇驾崩新帝登基,种种势力暗流汹涌,施家在此其中又该何以自处,才是他连日来伤神的问题。
此一役不大,但在新帝眼中,却是至关重要。
想到这段时间鬓角新生的一缕白发,施景禹心中,蓦然感到一阵沧桑和疲惫。可他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不倒的神话,一个让施家军和日耀国的百姓无比信赖的神话。
然而,这个世界真得有神话么?
这背影,在许多人看来应该是无比伟岸的,但在身为幕僚的林昇看来,施景禹的身影在夜色里说不出的寂寞与悲凉。
战争与仁慈,其实就是一对尖锐的矛盾。作为施家军统帅的施景禹,从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注定了独孤。哪怕,征战四方时,身边的弟兄一个一个死在敌人的刀剑下,他仍是站在这里,仰望着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天空。
林昇叹息一声,目光微动,扬声道,“元帅。”
施景禹缓缓转过身来。
“元帅。”林昇上前三步,在距离施景禹仍有一剑之遥的地方停下,低声道,“本不该打扰您的,但是府里的管事章安在营门外说有急事见您。”
“霍崎?”施景禹眉头一皱,“军机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有什么事,让他在门外喊给你就是了。”
林昇叹了口气,“元帅,您还是去一趟吧。毕竟……事关太夫人……”
“你说什么” 有如一记惊雷,重重敲在心上,施景禹只觉胸口没由来地一痛。在他出征前,母亲只是卧病在床,难道,难道……
他疾步走到营门,只见凛冽的寒风中,一身缟素的男子跪倒在地,低声抽噎,不曾出言便已说明一切。
“母亲大人”
空茫颤抖的声音自施景禹的胸腔深处颤抖而出,接着是“扑通”一声。
“爷,太夫人是让永昌王爷给害死的”
“你说什么”又是一个炸雷般让施景禹几乎有点窒息的感觉,“太夫人在府中养病,怎么会和永昌王爷扯上关系”
一旁守门的卫兵见他们隔着营门说话实在是不便,忍不住将营门打开。施景禹见状,厉声道,“不准进来,否则就是陷本帅于不忠不义。”
“可是……”霍崎捧着牌位,欲前不得前,欲退不得退。
“治丧之事就由淙弟全权处理,你回去吧。”
施景禹看着系在霍崎腰间的白绫渐渐远去,不由得虎目含泪,却也知此时此刻他只能舍了人子全了人臣。
回到大帐,施景淙回忆着霍崎刚才的言语——
太夫人是让永昌王爷给害死的。
会是这样么?
施景禹一拳重重地捶在几案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担子再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家有高堂,不能时时侍奉已是大不孝,如今,母亲亡故又不能披麻戴孝……
“林昇。”
“属下在。”
“你回京一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查清。”
“是。”
如果事情真得和永昌王爷有关,他又该如何?
“元帅”那名姓虞的武将攥着密报急匆匆闯入大帐,低声道,“这是斥候连夜送来的紧急军情文书。”
施景禹定了定神,抬手接过文书,撕开封口的火漆封缄,半晌之后,正色道,“来人,传本帅的命令,升帐议事”
一旦作出决定,施景禹的办事效率是极惊人的。
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他已经选出了一队勇武而骠悍的精干手下,做出了整个的行动计划,安排了营中的留守与防御,并且派遣最信任的属下雷宗英亲自带着队伍行进在路上了。
他们需要尽早赶到历城,才能不为人知地悄悄潜入贮粮之所,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发出迅雷不及掩而的闪电突袭。
在这个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宝贵的——历城只是个临时的转运站,而不是苏阳六郡的屯粮所在,那十万石的粮草随时可能被运往钟离敬诚的军中,并不会放在历城等着他们去烧。
雷宗英在马上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沉默。在制定行动计划时,元帅已经向斥候仔细询问了有关细节,也和他们这些将领认真讨论了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考虑了每一项应变的方案。但是有一句话,他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白翎河,他们唯一的进路与退路,在这样的季节,真得是万无一失么?
其实在所有的问题中,最关键的正是这一句。
像这种深入敌境的闪电突袭,有多少成功的希望就有多少失败的风险。而整个行动成功的关键,则完全取决于情报的及时和准确。如果斥候提供的情报有所误差,后果必然不堪设想,轻则可能导致他们无功而返,重则可能令他们全军覆没。
然而,雷宗英却没有问。因为,他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施景禹做事的原则,也是他做事的原则。
整个行动远比预想中的要顺利得多——二更时分,他们一行人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抵达了历城,而斥候早已按照施景禹的指示等侯在城外,做好了一切接应的准备。并且要言不繁地准确报告了历城的守备情况,以及几处主要的粮草存贮所在。这些粮草显然是从不同的地方调集来的,最早的一批抵达历城已有三日,而最迟的一批则是今天才刚刚运到,连车还没有卸。
“这批粮草存放的地方有三处。”斥候蹲下身,在地上勾画出一张简单的地图,用树枝指点着道,“一处在城西的官仓,一处在城南的安平仓,还有一处在万昌码头的货仓。三处都没有加派守军,只有负责押运的官兵看守。”
雷宗英点点头,不再发问,眼中的意外之色渐渐褪去,换成了一种无波无澜却深不可测的异样平静。他默默地直起身,一言不发地负手在原地踱了两个圈子,突然停住脚,抬眼看向身边的斥候。
“万昌码头现在有多少粮草?”
“加上今天刚刚运抵的,大约有四万石。”
元帅判断的果然没错。雷宗英暗忖,历城并不是军事重镇,只因交通便利,商贸相对较为发达,平时便常常车马云集,故而在这一次的转运粮草中,被钟离敬诚选做了临时转运站,要遮掩调动粮草的消息也容易些。
如果此次奇袭历城能够得手,虽然不能顺势取下苏阳六郡,至少可以切断钟离敬诚大军的粮草供应。更重要的是,如果元帅能够趁机围攻韩州城,那么,信成公主手中的筹码便会多上一分。
历城的守军现在只有一千人,但是,真正掌管历城军务的人是玉螭的睿王——孟玄喆。如果,能趁此机会将此人掳来,就算让玉螭国主割让苏阳六郡以作交换也是未尝不可之事。
更重要的是,历城周围地势平缓,无险可恃,本就是易攻难守的一座孤城。如今只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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