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静辉有许多话想问她,可他知道,如果水玥颜不愿意开口,那么,他什么也问不出。每每,看到她躲在层层锦被下,像个被揉坏的布偶一般瘫在床上,他心中又怜又痛,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看着又在榻上哭得睡过去的水玥颜,独孤静辉无奈地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女人真是水做的,总有这么多的眼泪,尤其是她,都快哭出一片泪海来了。
说起来,该哭的人是他才对。原定三个月的恢复期已经过去大半,可水玥颜根本没胖半点,还日渐消瘦。而即墨菡萏为了研究出如何从水玥颜的身体内将蛊虫弄出来,天天在房间里玩虫子……
唉。
独孤静辉吃力地抬起胳膊,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刀子剌过的伤口。没办法,蛊虫需要以血为饲。既然想帮水玥颜,出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次数多了些,闹得倒像是几个月前被孟玄胤抓到严刑拷打一般,新伤旧痕的。
说句实在话,被抓他不是没有想到。鞭笞火烧上夹棍……虽然次次弄得他像个血人,好在他身体的适应能力极强,在加上曾经的瘫痪让他的心志变得无不坚定,就算伤势再严重,他心里始终充满希望。
“希望的确是实现了,但我宁愿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独孤静辉放下账本,叹息道。淳儿至今还留在定南王府,听说,王太妃和定南王妃对他极好,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毕竟,淳儿跟着他只会颠沛流离,只有刀山火海。
而独孤山庄,在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终于全部被那人握在掌心。至于到底由谁在经营,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
独孤静辉自嘲地笑了笑,多亏水玥颜问他的那个问题,让他在灾难来临之前,多做了防御措施。也正是因为孟玄胤的出尔反尔,更加坚定了独孤静辉反叛的决心。
他绝不是傻瓜,也不会以为孟玄胤抓他和汝嫣错只是为了要挟水玥颜。精明如孟玄胤,自然深知养虎为患的后果。当他选择投靠朝廷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当朝廷从他嘴里再也掏不出有关夜辽的消息时,留着他,无非是借他再次清洗朝堂之上有威胁的臣子。
独孤静辉这么肯定,是有理由的。在旧邸的审讯中,孟玄胤派来的人已经不再希冀他会招供出谁,而是拿了好几个名字来试探他。
那些人,一定对孟玄胤的皇位有威胁。
比如……
孟玄喆。
所以,旧邸日夜潜伏的侍卫,就是为了捉拿前来营救他们的人而设。
不过……
独孤静辉慢慢握紧了拳头,水玥颜在旧邸住的那些日子,根本没有睡过吧。否则,她怎么可能如此清楚的知道侍卫换班的时间以及巡视的路线。所以,才有了那场大火。
孟玄胤以为他们逃出了旧邸,所以在建元城中大肆搜捕。其实,他们一步都不曾离开。因为,只有孟玄胤沉不住气,失去了钓鱼的耐心,恼羞成怒的时候,生路才会出现。
独孤静辉轻轻呼吸着海边湿润的空气,阖起眼帘,他突然怀念起在芦溪城的日子,虽然忙碌,却简单,虽然对未来充满疑惑,却顺利从困境中脱离。
其实,能够拯救水玥颜的只有水玥颜自己,与其阻她拦她,不若让她放开手脚去报复孟玄胤。
拂过脸上的风向忽然发生了一些改变,特有的警觉性让独孤静辉从冥思中醒来,睁开了双眼。
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正担忧的看着他。清瘦的脸庞身穿着华贵的锦袍,长发随意的披在身后。“不舒服?”
独孤静辉笑了,这是几个月以来水玥颜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想通了?”
水玥颜一怔,凝望着浸润在金黄阳光里的独孤静辉,半晌,微笑道,“没有,只是觉得,过劳死什么的实在是太愚蠢了。”
独孤静辉审视着水玥颜,淡雅秀美的脸依旧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可那双眼睛里的微笑,却异常明亮。没有畏缩、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卑微……平静如无波的海洋。
她,成长了。
自那天开始,独孤静辉弄了一堆食材给水玥颜补身子,又从即墨菡萏那里搜刮了许多天材地宝宫里的药材给水玥颜。
药补不如食补,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水玥颜若是想不开,再多的药材,再多的食材也都是白费。
庄园里侍女和下人当然不是瞎子,看到小姐的心情渐好,他们的脸上也多了些许的笑容。只是,这些笑容在水玥颜看来,却是未来呈现在她面前的,无数人哭泣悲伤的脸。
“能笑一日,便笑一日吧。”独孤静辉给水玥颜加了块炖得熟烂的黑熊掌,又替她舀了一勺燕窝鱼翅放入瓷碗中。
水玥颜饭量小,已经饱了,正剥着松子,闻言笑道,“独孤山庄没有做成的事,现在由你来做,感觉如何?”
独孤静辉从她手边拿走零食,轻笑道,“感觉?夜辽的使臣来上贡,孟玄胤忙着接待,没空理我。再过段日子,日耀的信成公主也要来访,他就更忙了。你别急──”
“噗”刚喝下去的鱼翅全喷了出来,水玥颜猛呛。
独孤静辉挂着满脸的鱼翅汤水,不知道该发怒还是该忍耐。转眼一思索,也发现了自己的语病,噗嗤笑出声,火气烟消云散。从袖中掏出绢帕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水渍,缓缓道,“那些收来的粮食打算囤积在何处?”
水玥颜遥望着碧空独自飘荡的那朵云,低声道,“为何不问我囤积这些粮食想做什么?”
“对于你想做的事情,这些粮食根本就不够。”独孤静辉随手拿了个松子,刨开之后,将松子仁放在一旁的瓷碟中。“只是,大量囤积粮食未免太过明显,只怕瞒不了多久。”
“我记得,通缉你和阿错的诏书上说,你们犯下的是资助叛军的大罪,对么?”水玥颜轻声道。其实,在她半封闭起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想了许多许多事情。她的灵魂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一场意外,也不是为了成就柳天白与裴惜言的爱情,而是为了拨乱所有人的命运。
所以,颠覆江山,改变历史什么的,才符合剧情吧。如果她是作者,也会写这样的小说。如果命运不曾替她安排这些,那么就由她自己来决定。
从此刻起,她再也不会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一念之仁,引来了多少祸事,多少痛苦。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全是空洞、陈腐的说辞。
资助叛军?
独孤静辉也笑了,是啊,既然给他安了这个罪名,不坐实它都对不起独孤静辉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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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弘华丽的大殿中,孟玄胤高踞主位,头戴帝冕。此冕广七寸,长尺二寸,前圆后方,朱绿里,玄上,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綖板前后各系白玉珠十二旒,綖板左右悬金线红丝合股绳为缨,缨上挂白玉珠,垂于两耳之旁,纽孔和武都用金片镶成。这些东西不能单用奢侈来形容,因为在世人眼中,它便是皇权的象征。
接着,便是素纱中单,绛缘领袖,且领、褾、裾,领上织黻纹十三;暗红色蔽膝,织藻、粉米、黼、黻各二,本色边,脚穿朱袜赤舄;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前三幅、后四幅,腰部的襞积、綼、褐都是本色;深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领、褾、襈、裾亦是本色。腰环白玉带,另有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和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玉环垂于腰间。
这么一套下来,孟玄胤的腰绷得直直的,全身上下散发着冷峻倨傲的天子霸气。右手边的白玉台阶下,以德王、康王、睿王为首,玉螭朝臣按官职高低依次就坐案几后。
孟玄胤一手执觞,面色平和,还微带笑意,然而自宴会开始,各种猜测就在他头脑里盘旋。日耀此次派信成公主出使玉螭,是为刺探虚实?或是示威?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刚经过朝堂动荡的玉螭,绝不宜贸然开战,而这也是玉螭朝中文武百官的共识。
以尽管殿上歌舞曼妙,玉螭朝臣这边的气氛仍有些沈重压抑。
反观大殿另一侧的信成公主一行,神态却轻松得多。
一曲舞罢,千娇百媚的歌伎舞姬翩然退场,清脆的掌声从信成公主身后的人群中响起。
“妙音,妙舞,妙人。”做男子打扮的信成公主双手举杯起身向孟玄胤遥敬,娇声道,“陛下,传闻贵国专以美人名闻天下,信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谨以杯酒谢过陛下款待之恩。”
孟玄胤神色如常,淡然道,“信成公主过誉了。”
信成公主坐回案后,扫视玉螭群臣表情,兀自不紧不慢笑道,“听闻陛下大婚,想皇后娘娘定是玉螭最美的女子,只是今日却不得见,莫不是皇后娘娘嫌弃我x耀乃是蛮夷小国,不愿出来与信成一见?”
此言一出,玉螭群臣尽皆色变。
自陛下大婚,皇后娘娘一直****病榻,久药不愈。这是玉螭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此次宴请皇后娘娘未曾出席也在情理之中。偏偏,来自日耀的信成公主却提起此事,让众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一时间,除孟玄胤以外,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却有一人满不在乎地笑道,“公主想看皇嫂,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皇嫂体弱多病,皇兄疼的紧,自然不肯让皇嫂出来受这等肮脏气。倒是孤的睿王妃,与皇嫂乃是同胞姐妹,公主若不嫌弃,就看看孤的王妃吧。”
说话的男子就坐在孟玄胤旁边,二十来岁,黑发高挽,束紫金王侯冠,一身锦缎华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中透着股懒散。
信成公主认得他是玉螭国主刚刚寻回的弟弟睿王孟玄喆。此人不爱美酒不爱佳人不过问政事,只爱纹枰打谱。据说,他的棋艺比熹国公柳子清不逊分毫。最重要的是,他的王妃乃是皇后的堂妹,亦是定南王府的郡主。怪不得世人都说,玉螭国主对于睿王的宠爱,已超过曾经陪伴玉螭国主争夺皇位的德王、康王。
“那就先谢过睿王了。”信成公主一时也吃不准这位睿王是真得不曾听懂她话里讥讽还是深藏不露,只得朝睿王拱手称谢。
睿王笑道,“好说好说。”
三言两语,倒把原先一触即发的尴尬气氛冲淡了。
信成公主挑衅未成,清了清喉咙道,“陛下,信成今次奉皇兄御命前来,还有件薄礼进献陛下。”
孟玄胤放下手中的酒觞,心中暗忖:信成公主入城时,已献上了日耀特产作觐见礼,还有什么特别的礼物非要在此刻才拿出来。
信成公主微笑着拍了下手掌,一直坐在她身后的一名灰衣男子立时起身出殿。
众人好奇地观望着,也不知那男子会奉上什么稀罕的礼物。不多时,突听一声惊天狂吼,震得殿上的灯火微暗。
只见那灰衣男子领着四名日耀的武士折回。四名武士肩头各挎着条碗口粗的铁链,吃力地将一个硕大铁笼拖进内殿。
笼中,便是刚才巨吼的来源。
一头体态庞大的狮子全身金毛倒竖,利爪张舞。眼睛大如铜铃,血红可怖,似要随时冲出笼外扑噬。
“吼──”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吼。不少已呈僵硬状态的玉螭朝臣被吓得瑟瑟发抖,连一些武将也变了面色。
信成公主得意的一笑,视线从玉螭文物百官的脸上一一扫过,待到独孤定疑的身上时,却是一怔。但她很快就移开视线,娇笑道,“陛下,此狮乃是我皇兄在霓锦山巡狩时擒获。听闻陛下也喜欢巡狩,特吩咐信成将它带来,献与陛下。”
说完,她对那名灰衣男子使了个眼色,“请陛下龙目御览。”
说话间,那灰衣男子已“哗啦啦”抽掉了锁住笼门的铁链。雄狮一声狂吼,快如闪电,窜出铁笼,朝着孟玄胤直冲而来。
“护驾快杀了这畜生”康王孟玄煜随手拔出殿上武士腰间的宝刀,一声怒吼,盖住了群臣惊慌失措的叫喊。
两侧侍立的侍卫如梦初醒,纷纷冲上前,手持长矛银铛,将雄狮围在了殿中,却谁也不敢接近雄狮三丈之内。
众人屏息凝神,殿上静得连根针掉地也能听见,却听信成公主轻笑道,“陛下,玉螭的男人都这么胆小么?见了我x耀的雄狮,连动都不敢动?”
孟玄胤示意乐师重拾丝竹,然后执起酒觞,浅浅地啜了一口,“喆弟,你若是不出手,朕可就将它交给墨了。”
睿王仿佛也被面前的惨相震住,半天才呼出口长气,“说好是白虎皮的,狮子皮太硬,用着不舒服。”
而那雄狮似乎被侍卫手中的长戟激怒,猛地扑了上来,直接咬碎他的喉咙。不消片刻,便将侍卫的遗骸吃得干干净净。它抬起沾满血肉碎沫的巨大头颅,冲着周围一阵狂吼,凶暴异常,似乎想物色下一个扑杀的猎物。
玉螭群臣惊骇的表情落到信成公主眼中,她唇边的笑容更是得意,“这只雄狮与其他猛兽不同,一旦尝了血味,如不饱餐,绝不罢休……倒是可惜这些侍卫了,竟是以身作饵。”
孟玄胤懒懒地靠在凭几上,桃花眼中满是冷冷的笑意。
丝竹靡靡,酒香飘溢。灰色石砖上,肠穿肚烂的尸体还流淌著暗红色的血,合着雄狮的怒火,这一切,荒诞诡异不似人间。
——惜儿,你到底在哪儿呢?真得如墨所说的那般,跳崖自尽了么?
——这么有趣的一幕,因为少了你,让我觉得就算是笑,也没有意义。
睿王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睿王妃笑道,“爱妃,你想不想试试穿狮子皮做得裘衣呢?”
睿王妃呆滞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孟玄胤,如梦魇一般说道,“陛下,如果臣妇能俘获这畜生,陛下可有奖赏?”
“哦?”孟玄胤抚掌大笑道,桃花眼中的魅惑,恣意且张扬,“睿王妃竟有此等胆识,当真是难得,难得的很。来人,送件趁手的兵器给睿王妃。”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连信成公主一时间都有些错愕。反倒是睿王,慵懒地一笑,执起酒觞浅啜着琥珀色的美酒,竟是半点阻拦都没有。
而定疑,凝视着水夕颜,眼里除了叹息,更多的是怜悯。
怜悯……
定疑蓦然觉得太好笑,当初是他和孟玄喆商定好的计策,是他帮孟玄喆找到的九幽失魂散,是他派人帮裴惜言李代桃僵。自始至终,对孟玄喆和孟玄胤而言,裴惜言都只是一个牺牲品。
而真正的水夕颜,也就是后来的水玥颜……在悬崖下找到的那具尸体,那具身怀六甲的已经被诶摔烂的尸体,真得是她么?
定疑的唇边浮起一个怜悯的冰冷微笑。
在他看来,水玥颜真得是一个奇怪的人。聪慧,却不聪明。理性,却不理智。敏感,却不敏锐。所以,就算她结束生命,也不会为这天下带来一片太平。
不过,她的运气总是莫名其妙的好,也许这一次,上苍仍会眷顾她。
水夕颜换了身衣服,并绾发为髻,却是做男子打扮,又要了一柄匕首。遥遥的就听见讥笑讽刺之声,其实如伶人一般的当众表演,水夕颜却不觉难堪。她只是想搏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一笑。
“雄狮虽罕见,终究是牲畜,怎比人命珍贵?何况睿王妃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信成公主说得甚是真诚,可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道,“再说,雄狮已然送给陛下,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情,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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