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身上凝结的末日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他全部的精力都似乎在这一箭中被毁坏,他挣扎在垂死的边缘。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箭。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他垂下头,缓缓将箭从体内掣出,轻轻抛开。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但鲜血却似乎已经流尽,不再随之喷涌。
他用尽一切力量,一寸寸站直了身体。
只要再挡一箭,她就能逃出去。那水红的莲花,就会永远绽放,再也不会枯萎。
他笑了,笑容是那么迷蒙。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第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这是最后一支箭,黄金之箭。
它必须要命中。华音阁主之威严,与卓王孙之怒火,命令它必须要命中,让这座城在崩坏中毁灭。
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卓王孙搭弓,引满。
冷肃的目光,逼紧黄金、白银中那一抹淡淡的身影。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力量,是十二番不同的剑心,为卓王孙而狂舞。此时,他如龙一般,张开了他被冒犯的逆鳞。
蒙蒙青气,在他身周缭绕着,渐渐化成无数细小的剑芒,一柄柄,没入了湿婆之弓那巨大的弓身里。卓王孙心境在逐渐变化着。
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哀伤。愉悦、悲戚。珍爱、盛怒。牺牲、怨恨。
每一种心境泛起,都化为力量,沉淀在暴躁的心脉中,鼓涌而出,化成霸悍绝伦的真气,疾冲湿婆之弓。
然后,一心皎洁,宛如天心红日,照耀万物。
那支箭,亦不再有任何锋芒,只带着毁灭的肃杀。
凛凛直指三连城中的杨逸之。
杨逸之迷蒙的目光已无法锁住这点肃杀的光芒。他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却也不再恍惚。他努力睁开被鲜血沾湿的双眸,想看清楚眼前这狂傲如天一般的身形,却发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不能再守护了么?
他与他,本不该对决的。
是宿命么?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他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苦,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还是朋友么?”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迷雾,传到他耳畔。
朋友。
卓王孙控弦的手指猛地跳动了一下。
嵩山大会,他与他惺惺相惜,约定天下武林,从此不再争斗。
御宿峰顶,他衔杯执酒,待他三月之后同饮。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次订立的约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他们才再度相会,却已是这般模样。
若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他的朋友,那只能是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
◎第三十一章一尊相属永无期(4)
辉煌的曙色照进他的眼睛,带来一丝刺痛。
他却不能认这个朋友。
露冷风重,他站在祭台之顶,已经足够久。足够透过百丈的距离,看到他和她的一切。
那一刻,他惕然而惊。
只因为,他惊愕地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从此,他便不再要朋友。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永远都不是。”
杨逸之掩住创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与他,终究要做敌人的么?终究要他站在三连城头,接他这一箭?
为江湖正义、为天下苍生、为了她?
卓王孙目光冰冷,手指在弓弦上缓缓游移着。
“今日这一箭你若不死,我当与你约战圣山冈仁波吉峰。”
“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他手臂猛然张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杨逸之勉强站直身躯。
他要接这一箭,一定。
那是他最后的守护。
猛然,一股妖异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被撞开。
非天之王的华丽衣衫,将他环绕住。重劫那颤抖的声音宛如一抹创伤,自背后传来:“让开!”他用力将杨逸之拉向后方。
“只有我,才有资格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只有我,才有资格毁灭这座城!”
杨逸之再也没有力量抵挡。
他看着重劫,看着那孱弱的身躯披起华裳,看着那妖异的面容笼罩上圣洁的光辉。
——亦是如此庄严而高贵,威严,宛如苦行后的第一代非天之王。
他本是非天一族最后的王裔,是执掌征战与厮杀的王子。他亦应该秉承光荣而生,纵然诸天神祇,都无法遮蔽他之光辉。
重劫笑了。
那是温和的,宽容的笑。
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
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
那是一只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
“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上天,就会化成龙。”
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
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有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
他轻轻一按。
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
重劫望着渐渐远去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
“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
“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
“你便是我的光明。”
“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
“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
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
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
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
他抓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
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
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
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掠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宛如末世。
天灭。
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庄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
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
再无须永远居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城,承受无尽的孤独。
再无须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
再无须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须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
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
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祇梵天,终于感动于他之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
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
神祇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
他抬头,神祇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
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
他笑了,无比欢愉。
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他的神祇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
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尾声
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
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界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
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弘,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
“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
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
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但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了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
城市建成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
他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
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
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
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
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
一如那个被称为莲花天女的女子。
人们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市。
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版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富足,千年不变。
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
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著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
过尽繁华皆不是。
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他欣喜地冲上前去。
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
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淡淡地,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
她拾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中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
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
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
杨逸之定定地站着。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
但他又如何忘记?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得解脱。
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孙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
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
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中有一些酸楚。
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
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
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
是他的错啊。
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
——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
我亦终身不再提起。
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
永远。
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
————————
华音流韶·海之妖
第一章、青鸾衔花上春山
一春桃花已残。
漫天嫣红随了晨露,飘坠到岸边的几艘画船上。万支睡莲似乎怨恨自己被人力强行催开,索性含了春露,慵倦的倚在水面上。莲花上面的云霞七彩斑斓,一道道横卧着,看上去仿佛湖上叠了数重青山。朝阳的影子零零落落的从这些云彩中透出来,把莫支湖照得美丽而萧索。
莲花深处,渐渐有水声响起,一叶青舟无声无息的向湖心小岛荡去。
那舟并不是很大,通体隐罩在微青的光泽下,似乎是由一整块云英雕成,与水光交相荡漾,看去就如由湖水聚成一般。那船来势轻巧无比,才一晃眼,已从湖的那头来到了小岛上,直似云中羽舟一般轻捷。
如果在别处,有人大清早的看见这样一艘船,一定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然而这里却没有人敢这样想。
因为这里是华音阁。而那宛如青云英雕成的船,正是华音阁主的坐船。
这座小岛坐落在华音阁第二大湖的莫支湖中心。其得名似是取《长恨歌》里青鸟自海上仙山传信的典故,然已遥不可考。华音阁地广千里,又以水域为主,这样的小岛如繁星夜璨,遍布其中,看去如蓬莱仙境一般。青鸟岛位于湖水中央,群岛环拱,真如北天上的极星。岛虽然小,然钟灵毓秀,莫支湖仿佛一只千里阔的老蚌,将它轻轻含在嘴中。
神岛敛雾,却如深闺美人,隔帘照影。
八十年来,造访者不过十一人,风物清峻如彼,又怎么会不含怨带嗔?但名列华音阁十八禁地之最,江湖上最神秘的十六洞天之一的青鸟岛,又有谁敢莽撞闯来?
也不是没有人闯,只不过莫支湖中红了又清,青鸟岛上却从没有不速之客的脚印。
所以,直到如今,就是华音阁中的弟子也很少知道岛上究竟有什么。
然而,这岛上的秘密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异卉虽多,但岛上却无可碍目者,放眼望去,几无余物。更显得岛心那间藏青石垒成得凉亭醒目之极。
凉亭无顶,只有四根极粗极高的石柱,柱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里边还不时夹杂着各种野兽图腾,爪鬣飞扬,看去十分狰狞。
石柱中央拱卫着一尊两丈余高的西王母石像。
神像表面遍布着一种奇异的纹理,宛如层层绽开了的漩涡,万点幽光就在这些漩涡的中心闪耀,女神仿佛披了一件繁星织成的战衣。
女神宝相庄严,一手持剑,一手合指眉心。虽然女神双目微合,神情安详,然而无论是谁,一旦仰视法相都会不寒而栗,因为一种难以言传的杀意正从女神眉心间迫人而来。
神像前两道青黑的石阶如同一双巨大的手臂,直插入湖波。奇怪的是,水中并没有石像或石阶的一点倒影,只有一圈比别处深了许多的湖水,在阳光下静得发黑。
那艘船就停靠在两道石阶、一圈黑水的中间。
雾气蒸腾而来,小舟与整个青鸟岛都显得有些缥缈。船上缓缓走下了一行人。他们下船的时候,船底的水波纹丝不动,连石阶上厚厚的尘埃也一片不起。江湖上的高手虽然众多,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实在不多。
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一身青衣完全笼罩在朝阳的光芒之下。他只是随意走在最前面,看不出有多高的武功。然而其他的人却对他极为恭敬,仿佛他走在他们前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他们的神情不仅丝毫没有不自然,反而很甘心,很得意,仿佛他们所追随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这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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