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刷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以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格日勒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砰”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城墙上。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呻吟,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地看着自己掌心。
◎第五章霜气峭深催草木(3)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那人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曜,这一次出现在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让她不能起丝毫怀疑,终于,她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一节。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或许有天香酒楼,却绝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著。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质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第五章霜气峭深催草木(4)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格日勒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独臂的恶霸,他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他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气,良久他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达汗,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
◎第六章烽火遥传画角残(1)
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与青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丰州滩。常年淤积的泥沙使丰州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成为蒙族最为喜爱的放牧之地。
夕阳西下,无数牛羊静默地在草地上游荡着,长草没膝,远远望去,牛羊宛如盛开在草原上的各色奇异花朵。有的黑白相间,有的枣红,有的深栗,有的纯白……牧歌随着鞭子的呼啸声偶尔响起,那马蹄是如此的轻柔,甚至能听到日光坠落的声音。
而今,全都被铁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为战歌,牧鞭成为战戈,牧人成为战士。
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覆压二十三丈,其气势苍茫雄阔,就连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组合成鹰之形象,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巡视着整个苍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统领、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煌煌夕阳之下,呈现一种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大帐之外,呈一个圆形,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一样也是白毡作底,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太阳照耀其上,光芒闪烁,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
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潜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乱天地。
大帐之外,驻扎着十万精兵。
平和的丰州滩,已被杀气阵云缭乱,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
而此时,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
伟大的蒙古之统领,功勋与威严同样无人能及的俺达汗,正在中央金帐中,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
无数兵甲森然罗列,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每一具头颅之下,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蒙古大军过处,这些部落全都被夷为平地。焦土、秽血,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
而今,那些都陈列在俺达汗面前。
金帐正中,端坐着这位草原之王。
俺达汗。
若山川为荣耀,他就是一切荣耀之归属;若头颅为功勋,他就是一切功勋之源头。
他,一动无人不惊。
他,据案而坐,踌躇满志,听着属下向他夸耀战功。
这些战功,全都属他所有。
“辛爱黄台吉部,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杀敌七万,获地八百里,牛羊十一万头!”
“大成台吉部,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杀敌四万,获地六百里,牛羊八万头!”
“巴岳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卫、阳和卫、伊克掬力革,杀敌五万,获地七百里,牛羊十万头!”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颜那石机!”
“邓达拉特部,取大同得胜堡外垛兰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儿!”
“多罗土蛮部……”
豪迈骄傲的夸功声,倏然止歇。
俺达汗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冷冷催促道:“多罗土蛮部,尔之功勋何在?”
良久,不听回应。俺达汗双目倏然睁开,凛然生威,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嘉颔尔雄壮的身躯在大汗之注视下栗栗发抖,他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俺达汗的目光森冷,越过他的身躯,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
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空无一物。
俺达汗猛地一击台案,怒立而起!
喜气洋洋的献功大会,顿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他们可以纵马千里,决胜草原,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
俺达汗厉声道:
“说!”
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战栗着抬起头来,嗫嚅道:“属下授命进攻荒城,败了……”
俺达汗冷冷道:“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无驻军,你怎会败?你是不是违我军令,没有亲上阵?”
嘉颔尔惶恐至极,使劲在地上磕着头,凄声道:“大汗明察!属下带了两千士兵,亲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起义啦!漫山遍野的近万人,拿着锄头、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属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
◎第六章烽火遥传画角残(2)
俺达汗截口道:“你有儿子?”
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讷讷道:“有三个……”
俺达汗不再说话,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颔尔面如死灰。
俺达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
嘉颔尔颤抖着,爬过来,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达汗一眼。
俺达汗的目光冰冷威严,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大吼道:“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头颅,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
不能取得功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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