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并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看出,沈唯敬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他之前种种猥琐的表现,不过是为了探看对方的虚实而已。其实局面一直掌控在他的手里。小西行长虽然也饶有算计,但比起沈唯敬来,却不够老奸巨猾。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沈唯敬那么无耻。
但,恰恰是这么无耻的人,却最适合于这场谈判。因为卓王孙的目的是拖延,沈唯敬一个“拖”字诀,用得是出神入化。
这场议和的结果,杨逸之已不再关心。
他关心的是什么?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眸淡淡挑起。
天守阁。
第十四章玉人微叹倚栏杆(3)
天守阁的防御果然严密,远远地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楼阁,杨逸之就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淡淡的杀意。
没有人发现他已经逼近了这座禁忌之塔,风月剑气淡淡的华围绕着他,他仿佛是一段月光,并不引人注目。守卫塔的武士们仿佛看到了他,却都没有在意。
月光虽然明亮,岂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又有谁会怀疑月光会伤害自己呢?
明月只会普照而已。
杨逸之心念微动,风月剑气激起一片微尘,向天守阁内飘去。刹那之间,有三道掌风,七股刀气,三缕剑气击在微尘之上。杨逸之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只是微尘,但在侵入的瞬间受到这么多的攻击,天守阁的防御之严,可见一斑。
而这仅仅是第一层。每上一层,防御都会严密一倍。而天守阁共有七层,如何突破这七层的层层守卫,到达顶,救出相思,杨逸之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杨逸之缓缓跨出一步。他已准备将血洒在这座天守阁上。
突然,阁楼的最上层亮起了一点淡淡的烛光。那是一扇纱窗被推了开来。杨逸之的目光逆着烛光向上望去。
相思,身着一袭淡绿色的裙子,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支颐向外张望。她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惆怅,要用远望来解忧。青葱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杨逸之有宛如初见般的错觉。
他还没见过她穿绿色衫子的样子呢。他心头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忽然在相逢的喜悦、感伤中冒出来,却不突兀,而?有着一种淡淡的温暖。
仿佛雨夜中为故人温好的一盏新茶。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相思的手腕上,肌肤胜雪,却因忧伤清减了丰腴,玉镯如一湾流动的碧痕,在玉腕上画出山水凄迷。淡淡的风雨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杨逸之刹那无言。
他只能仰着头,任由风脚雨丝打湿自己的面庞。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突然低下头,看到了杨逸之。
那时,风雨之中,杨逸之的白衣就像是一抹清澈的月光。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澈的泉。
相思忽然笑了。
像是?雨中等待的丁香花,在月光中寸寸展开了寂寞芳心。
她轻轻向杨逸之招了招手。
那是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问候。
杨逸之也抬起手来,向她招了招。
沧桑变幻过后,天地改易,海枯石烂。所有的热烈、企盼、疯狂而浓烈的,全都被岁月风干、湮灭,只留下最寻常的一挥手。
便是感慨万千。
轻轻地,窗棂被撑开。杨逸之终于看到相思的全身。她轻轻撑起了一支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绿色的菊花。杨逸之忽然发现,菊花也非常适合她。这柄带着十足日出之国风味的纸伞,让他忍不住想象她身穿缀满菊纹的和服、踩?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
她躬身微笑的时候,连天上的雨,都会化成烟花。
相思突然轻轻一跃,身子腾出了窗棂。杨逸之一惊,却发现撑开的油纸伞就像是一只张开的翅膀,托着相思的身子袅袅落下。
于是,她带着温婉的笑,撑着油纸伞,向他怀中缓缓降落。淡淡的雨丝中,月光脉脉流动,就像是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逸之跃起,张开双手,揽住了一沁微凉。
他缓缓落地,相思的身子轻盈得就像是一片花瓣,他只是用袍袖卷住她的衣袖,落地时便了无声息,惊不起半点微尘。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相思的笑靥上有一抹娇羞,半隐在菊纹的伞后。杨逸之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四月的花雨中,有着寂寂的暧昧。
良久,杨逸之轻轻道:“走?”
相思缓缓颔首。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向外走去。
他一定要将相思送回平壤城。这个国家已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呵护。
他不再担心和谈,他已不再怀疑沈唯敬有达成和谈的能力。但,他不相信这次和谈能带来和平。战争,一定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化成劫火烧尽一切。因为他知道,无论卓王孙还是平秀吉,都绝不可能接?隔江而治的结果。
尤其是卓王孙。他的王者气度注定了他只能吞并一切,摧毁一切。
也许,明朝将他派来,只会付出比高丽失陷更严重的后果。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仅这一刻,他不关心天下,只要她平安就好。
第十五章征途鶗鴂愁中雨
出汉城十五里,就是碧蹄馆。那场残酷的杀戮让倭军至今胆寒,因为极少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巡逻。这里,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杨逸之在随沈唯敬出使汉城之前,在这里留了四匹骏马。他与相思倒替骑乘,可在两日之内赶回平壤。
然后,他再设法将相思送回中原,只有中原才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安排并没有破绽,相思的轻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碧蹄馆。这里已成一片废墟,本来繁华的驿站已被几十日前的战争摧成了一片瓦砾,夜色中几座高大的建筑仍然残存着,摇摇欲坠。四处都是炮火留下焦痕,凄风苦雨,点缀着这里的荒凉。
幸好,那四匹马还拴在路旁,啃食着星星点点的青草。杨逸之心中一喜,拉着相思向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顿住。
四匹马离他只有几十丈的路程,于此,却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道高大遥阴影出现在路旁,仿佛一座不动的山。细看去,却是一位全身漆黑的骑士,骑着一匹同样高大,漆黑的战马,静静矗立着,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漆黑的盔甲,让骑士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就像是雨夜中的幽灵,从地域中刚被召唤出来。他矗立不动,浓烈的死亡气息仍弥散而出,将四周的一切生息断绝。泥泞的大地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以他为中心七丈以内,一切生命都会化为劫灰。四匹战马发出一阵哀鸣,猛烈地挣扎着,想要离他远一些。他就像是地狱中执掌死亡的魔鬼,仅凭凝视就可以杀人。
杨逸之掌心爆出了一丝光芒。
他不禁一凛。这个黑影的杀气是如此浓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能激发他的风月剑气!此人就算放诸中原,也是第一流的高手,绝不在七派掌门之下。
也许,他早就料到了,平秀吉一旦发现他带走相思,日出之国忍者那无孔不入的忍术便会立即锁定他。他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是如此之快。
黑暗中,猛然爆起了刺眼的光芒。
一团火,从后面向俩人走了过来。火是不会走的,那是一个人,浑身燃着烈火的人。但仔细看时,,只发现,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穿了一身红衣而已。却似乎有强烈的光芒不断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膨胀成一团巨大的火光,将他罩在中间。这只不过是错觉,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无比真实。似乎他只要稍微用力吐气,火光就会从喉咙里喷发而出。
杨逸之的惊讶并没有延续太久,一股疾厉的风从侧面吹了过来。他侧头,就发现一个人迅捷无比地蹿到了他身侧五尺。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那简直不像是人,而像是风,像是闪电。那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但白主上镶着淡淡的绿边,就像是风一般的流动着。她的袖了很长,长得也像是风,而且跟风搅在一起,随便一挥,就远达十丈。她的身子极为瘦小,风吹过来的时候,她仿佛欲乘风而去。
马匹见到这两个人,悲嘶的更加厉害。这两人,与先前的黑影,封住了杨逸之前、后、左三处,只有右边,留有空当。杨逸之本能地想向右边跨出,但他的脚步才一动,立即就停住了。
那里并不是没有人,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发现。因为那一人与同雨融为了一体。雨落在他身上,无声无息,似乎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像是不用呼吸,也不必移动,是以杨逸之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这四个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黑衣之人杀气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厉万分。燃火之人显然内力极为诡异,出招必定猛烈如火。凌风之人的轻功曼妙,出手必定迅捷无比。最可怕的还是那藏身雨中之人,他欺身已近杨逸之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么,他出手必定隐秘至极,或许,直到他击中之后,对方才能发现他的存在。
在雨夜之中,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存在?
杨逸之双手忽然沾满了冷汗。归途,竟然是如此艰难。
浑身冒火之人笑了笑,忽然道:“火藏。”
杨逸之不答。这显然是他的名字。这四人的相貌都诡异至极,不用他们介绍,杨逸之也能猜到他们必然是平秀吉手下的忍者。此人干涩的语音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才是伊贺谷真正的忍者精英。兰丸和他们比起来,只不过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虽不答,火藏却并不介意,指着另外三个人道:
“地藏”
“水藏”
“风藏”
杨逸之手扣风月剑气,默默思索着,沉吟不答。
火藏道:“传说杨盟主的风月剑气乃是当今剑术极致,我们鬼忍四人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杨盟主只能出一剑。这一剑纵然能杀得了我们其中一个,但另外三人却仍可要了杨盟主的性命。是也不是?”
杨逸之沉吟着,缓缓点头。
这实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点。若是敌人的武功并不高,他虽不用风月剑气,也可伤敌,但这四个人,却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杀得了其一,却不能杀其三。那时,他只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
相思也望了一眼他。
只是一眼,没有惊恐,没有惶乱。
那是想念他,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毫无担心地信任他。
那是荒城之中,军营之内,十万杀阵,连绵鬼域的经历,所历练出的相知,相守。
只有他,只有她。
杨逸之忽然有了信心。
只要她相信他,他就能带她离开。
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
光华,仿佛不受雨夜的约束,膨大成一团夺目的月华,倏然自杨逸之炸开。火藏忍不住一声惊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至。他的忍术化成的护身火气,竟不能抵挡分毫!这令他惊恐万分,忍不住倏然后退!
地藏、水藏、风藏显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也都一齐后退!
杨逸之淡淡道:“你说得不错,我只能杀一人。”
“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死!”
地藏、水藏、火藏、风藏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反驳这句话。这个如月般温煦的男子,令他们从骨子感到一种恐惧。没有人怀疑,只要微微一动,寒月便会立即侵入他们的身体,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在这一刹那,四位高手都像是冻住了一般,绝不敢动一丝一毫。
杨逸之静静地凝立着,眼中的神光是如此决绝。
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但当他决定守护之后,从不吝惜付出任何代价!
慢慢地,他手中光华收敛,轻轻携着相思的手,步入了道旁残损的驿站。
他们消失了良久之后,火藏才感到心中的冰凉缓解了,他啊地一声,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风藏凝视着杨逸之两人消失了的方向,眼神中写满了怨毒。
方才两人离去的身影是那么从容,仿佛不过是春风中携手踏青而已。他们这四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忍,竟完全没被对方放在眼里。
反倒是他们,杀人无数的鬼忍,竟被这么一个温煦的男人吓倒了!这简直是羞辱!
风藏眼中闪动着炉火,几乎忍不住要冲了进去。
火藏悠悠道:“我们为什么要冲过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吩咐我们的,不过是困住他们而已。我们只要守在这里,他们就哪里也去不了了,又何必担心呢?”
他说得不错。经过战火之后,碧蹄馆驿站的确已经满目疮痍。杨逸之跟相思踏入的那座房子,稍微完整一些,却也只不过是能遮蔽风雨而已。两人无论躲在房中何处,鬼忍四人都会看得清清楚楚。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风藏就是压抑不住心的怒火,一见到两人语笑嫣然的淡雅姿态,她就忍不住想冲进去,将他们千刀万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她只不过才见到他们一面而已,却像是已经恨了千年万年。
炮火几乎已将驿站完全摧毁,从屋子里望出去,一片黑沉沉的天连着雨从破碎的屋顶透下,摇摇欲坠的屋梁掩在凋残的砖墙上,风呼啸着穿过这座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湿冷。
这座房子,并不能遮蔽什么,连目光都不能。
火藏任由他们进入其中,虽是畏惧杨逸之的风月剑气,但何尝不是认为这座房子并涌让他们的境地有任何好转。
站在房中,地藏的杀气,火藏的炽烈,风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人而来,压迫着他们的呼吸。杨逸之从墙角拾起几张破布,勉强将屋顶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就不那么紧了。杨逸之脱下长袍,铺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脸上满是愁容,她的心事似乎很重,并没有杨逸之那么淡然。
杨逸之望着屋外的风雨,淡淡皱起眉头。
地藏、风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内搏杀其中任何一个。如果只有两人,那么,他可以拼着身体受伤,将两人全部重创。如果有三人……。
他就只能靠奇迹出现,才能胜。但现在,是四个人,他能胜的机会是零。
这四个人,看来早就习惯了协同作战,彼此之间必定极有默契。若是让他们成功联手,也许杨逸之连一个都杀不死。
杨逸之徐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连想了十几种办法,没有一种方法能同时杀死这四个人。
雨丝蒙蒙,闪烁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东南西北将这座驿站包围住,透过墙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妖异的笑容。幸好,他们实在忌惮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因此,尽管围住了驿站,尽管这座驿站破烂的不堪一击,他们仍不敢闯进来。
杨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们看来,却如死神召唤。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尤其当他们处在如此有利的情势之时。
火藏甚至坐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杨逸之心神禁不住一凛。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着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与雨有关,暴雨之中,他或许能够施展什么特别的能力。而暴雨只会令杨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为雨会让人的行动迟缓,好会阻碍目光,令判断失误。而地藏的驱马攻击威力却不会弱,风藏奇特的轻功也不会受雨的干扰。他看了火藏一眼雨丝竟丝毫不会令火藏的火减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败的机会就大一分!
杨逸之仰起头来,雨密密地下着。这里,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他站起身来,将屋中落的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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