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人目光终于变了。
晏清媚缓缓打开了第三层食盒。
囚人目光终于变了。
他终于离开了黑暗。
食盒中,摆着一把剑。
一把很普通,却又很不普通的剑。
普通,是因为这柄剑已经三年未被拔出过,纵然它有惊世的锋芒,也几乎快变成了一块顽铁。不普通,是因为它曾经被握在一位天下无敌的人手中。
纵然此人的骨已化成土,但只要这柄剑还在世,就绝没有人能忘记它的名字。也绝没有人能忽视它。
囚人颤抖着双手,抓住了剑柄。
这一刻,一道虚无的光华仿佛从他体内迸出,他整个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威严。
究竟是他带给这柄剑的威严,还是这柄剑带给他的威严?
不可否认,他的一生,都与这柄剑连在一起。
没有这柄剑,也许他什么都不是。
有了这柄剑呢?
囚人眼中仿佛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的手颤抖着,竟似无法将这柄剑拿起。
晏清媚柔笑:“舞阳剑,只有握在剑神郭敖手中的舞阳剑,才能称得上是天下无敌的名剑。”
囚人的身子震了震。
剑神,郭敖。
剑。神。郭。敖。
困在这个狭小山洞里的人,还能称为剑神吗?还配再握有这柄舞阳剑吗?
他怆然一笑。
手指拂过舞阳剑的剑身。剑在哀鸣。
这柄剑属于他。多年之后,再度会面,它在悲泣。为它,也为他。
一时,醉酒高歌,狂放豪迈的江湖岁月,都上心头。
是的,他是剑神。
他是郭敖。
他曾用它行侠仗义,成为武林中最受人敬仰的少年英侠;也曾用它敲响皇鸾钟,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华音阁的主人;亦曾用它弑父杀母,化身天下人所不耻的恶魔。
前尘往事,尽在心头。
囚人闭上眼睛。
舞阳剑的哀鸣贯穿他的身体,催促着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杀回华音阁,用鲜血与战意,取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切。
不正应该如此吗?
晏清媚带着浅笑,注视看着他。
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落回食盒中。
哀鸣声戛然而止。似乎连舞阳剑都被惊呆,不知道主人为什么放弃它。多少年来,他们一起喋血江湖,主人可是宁愿死都不愿放开它啊!
晏清媚柔如春水的眸子中,也绽开一丝讶然。
囚人淡淡笑了笑。
“我是郭敖,却已不再是剑神。”
他的笑容是那么柔和,曾经他宁愿牺牲生命都不愿放弃的,此时一旦放手,却发现不过是云淡风轻。
他抬头,晏清媚发现,他的眸子中的黑色是那么的深,里面仿佛流动着整个世界。经年的囚禁,让他的脸显得瘦削而苍白,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沉静。
他微笑着注视着晏清湄,笑容中没有任何恶意,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晏阿姨,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这一问,穿透了四周的黑暗,直透心底。
晏清媚也不禁微微沉吟。
是的,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当年那恣情破坏的任性的少年,他的仇恨,他的心,他的所思所想,全被隐藏起来,就连她也无法完全看透、无法掌握。或许,她今日亲手释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灾劫。
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晏清湄轻叹道:“姬云裳告诉我,她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囚人的笑凝滞了一下。
只想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曾经那样对待她,她却只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么?
好吧,那就好好活下去。
“谢谢。”
他抬手,将七禅蛊跟华音总图卷在袖中,对上官红道:“跟我走。”
上官红一声惨叫:“不!”
他一直极力保持着不发出任何声息,拼命祈祷囚人不要看到他,最好能够忘掉他。没想到囚人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上官红嘶声道:“你已经得到了自由,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囚人淡淡道:“你不喜欢跟我走吗?难道你想离开我?”
上官红脸色骤然苍白。那一刻,他的眸子狠毒得就像是地狱的恶鬼。但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站起来,将手伸进囚人张开的掌中。就像个温顺的,乖乖的孩子。
囚人另一只手,持着七禅蛊跟华音阁总图,只有舞阳剑留了下来。
这柄名满天下的宝剑,哀伤地躺在地洞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主人抛弃。
晏清媚凝视着囚人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
只要他拿走了华音总图,她的计划就不会失败。
囚人走出地洞。
满天阳光。
他抬头,让阳光洒满他全身,他的微笑温煦无比。
“铁兄,我们又见面了。”
第二章江山犹似昔人非
午夜。虚生白月宫。
卓王孙站在虚生白月宫门口,看着铁恨。
这个三年来从未离开后山秘洞半步的神捕,为何来到了虚生白月宫?为什么一定要会见他?但他不想问。
铁恨亦凝视着这位当代华音阁主。
他曾经苦练金蛇缠丝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铁恨淡淡道:“我要走了。”
卓王孙不置可否。
华音阁并没有要求铁恨守护后山之洞,是铁恨自行请缨的。现在他要走,自然也没人阻拦。卓王孙并不喜欢勉强别人。
铁恨自然知道没有人会阻拦他,但有句话他非说不可,这三年来,唯有这句话,他如哽在喉,不吐不快:“谢谢你。”
卓王孙依旧无言,眉峰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铁恨这么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有你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守在洞口,并不是防备有人从洞中出来,而是防备有人进入洞中。”
“谢谢你三年来,全我这份心意。”铁恨恭敬地施了一礼。
这一生,他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朋友已憾然辞世,他只能为另一个朋友尽一份心意。不管这个朋友是不是罪恶滔天,为天下人唾骂。
他只能尽自己的全力,为他守住洞口,不让任何人进来。
为此,他辜负了二小姐。辜负了那如花的青春。
卓王孙淡淡道:“他已经出来了?”
如今,铁恨离开了后山,山洞里锁着的郭敖,当然已脱困而出。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是以铁恨点头道:“是的。”
卓王孙扫了他一眼:“那你又为何来这里?”
铁恨不答,缓缓踏上半步。
春水剑法的威名他早就听说,这半步踏上,他距离卓王孙只有四步远。这个距离,只要卓王孙出剑,他随时可能会死。
但,他的金蛇缠丝手,也有一成的机会,在卓王孙的剑刺中他之前,困住对手。
只有一成的机会。
他缓缓运功,袍袖底下的双臂渐渐透出一阵强烈的金芒。金芒将袍袖鼓开,就像是涨饱了风的巨帆。他的用意,已不须再说。
卓王孙悠悠叹了口气。虚生白月宫前风清月明,他的叹息是那么寂寥。
“你以为,我会追上去,杀了他?或者将他抓回来,重新囚禁?”
“悠悠天下,原来竟没有人了解我。”
卓王孙转身,向虚生白月宫内走去。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月白色的影子。或许普天之下,只有此人能够了解他。但亦是此人,却注定了不能成为他的朋友。
这一刻,他是如此萧索。
铁恨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他不了解,不了解卓王孙听到郭敖出世的消息,竟会无动于衷。要知道,郭敖当年为了争夺华音阁主之位,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现在,只要郭敖在,一定会有很多元老耆宿听从他的命令,对卓王孙产生威胁。
但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铁恨忽然有些明白,卓王孙为什么任由他守在后山洞口,三年并无一言。原来他根本就不想杀郭敖。
天下,对于他来讲,实在太小。恩怨情仇,于他并不足萦怀。
这个男子,当他望着天下的时候,他的心,也许连天下都盛不下。
何况一个手下败将。
铁恨鼓满了真气的袍袖缓缓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竟是那么可笑。看着卓王孙的背影,他忽然有些不忍。
“郭敖去了御宿峰顶。跟他同行的还有一人。”
“步小鸾。”
卓王孙的身形骤然停住。
步小鸾。一个身罹奇疾的女孩,前一任华音阁代理阁主的遗孤,也是他最挂怀的人。平日,她就居住在虚生白月宫后院的一座秘密小楼里,没有他的许可绝不会离开。而虚生白月宫是阁主居所,也是华音阁守卫最为严密的地方。什么人,竟能在华音阁的核心之地来去自如,瞒过他的耳目,将小鸾带走?
天空在一瞬间变得漆黑,似乎连天地都无法承受卓王孙的震怒,接着,月光重新归于清明,他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有步小鸾,是他的逆鳞,绝不由任何人碰触!
触必杀人!
铁恨站在虚生白月宫前,任落花染满他的肩头。
二小姐缓缓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嘻嘻一笑。
是的,他再也没有牵挂,从此江湖逍遥,他喜欢怎么宠着二小姐就怎么宠着。他们可以浮舟海上,将木兰花装满整个船头。也可以在夕阳西下时,赶着牛羊走过天涯。
但,他做对了吗?
步小鸾睡眼惺忪地醒来。窗外细细的雨打湿了栀子花,她感到一阵隐秘的清寒。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窗子外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流动着如星云般纹彩的眼睛,极为奇特,却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它仿佛能射进人的心底,一切欲望、渴念都无法在它面前遁形,被它看得一清二楚。
步小鸾凝视着这双眼睛,忽然忘了栀子花。
这双眼睛很温暖,看着它们,她不感到丝毫的恐惧,反而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仿佛,这双眼睛乃是梦境中的第一丝春雨,能够带来她早就祈祷了多时的礼物。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想不想长大呢?”
步小鸾的身子一震。
长大……
像秋璇姐姐,相思姐姐那样长大吗?有着如花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怎么笑都很美丽吗?可以自由地到外面去,跟着哥哥走遍整个江湖吗?
“想!”她天真地笑了。
“过来。”窗外的人伸出手,向她邀约。他的笑容是那么温和,就像是春风的一绦柳穗,被悠悠牧笛吹起。
步小鸾跳下床,微笑着向那人走去。
那人伸出的手苍白,带着春夜的微凉。接触到那双手的一瞬间,小鸾感到一阵香甜的倦意,而后便在他怀中再度沦入沉睡。
来人抱起她,缓步向门口走去。
不远处,一座高山笼罩在月光下,山上桃花烂漫,无声陨落。
御宿峰。
御宿峰,峰高四百七十三丈两尺五寸,风流蕴藉,妙相无边。
郭敖站在峰下,看着卓王孙。
他淡淡地笑了。
“卓兄。”
卓王孙身形倏然顿住,眼神已转冰冷。他凝视着郭敖。当年剑神傲绝天下的骄狂之气已全都不在,他只穿着一件朴素之极的布衣,在御宿峰的春光里,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普通。
三年的囚禁生活,让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眸子中偶然一现的星云一般的光彩,并不夺目,却偏偏越看越深。
卓王孙淡淡道:“传说觉悟了春水剑法的人,眸中都会显露异彩。却是要恭喜郭兄了。”
他猛然踏上一步。无边桃林被杀气惊动,绯红俪白,纷纷摇落。
郭敖依旧微笑。他的笑温和无比,没有半丝敌意:“这个世上真正掌握了春水剑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卓兄。”
他望着远处的风。
“我不过是想知道,三年前打败我的春水剑法,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才在洞中苦思三年,终于觉悟出那一招的奥义。但,只有在觉悟出之后,我才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打败你。”
“真正的春水剑法,是宿命,是与生俱来的,不是练出来的。”
“卓兄,不是你修成了春水剑法,而是春水剑法为你而生。”
他谦恭而温和的话语,让卓王孙都不由得一怔。这实在不像是当年那个人神共愤的少年暴君。难道三年牢狱之灾,当真让他气质尽改?
那又怎样?
卓王孙又是踏上一步。
剑气凛凛,犹如烈日。
“小鸾何在?”
御宿峰上的春色骤然不在,随着卓王孙的眉峰一锁,整座山仿佛都化成了一柄剑,随时都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春水剑法。
他的敌人,就在他的剑上。
他以天地为剑,以山川为剑,以王道为剑,以威严为剑。
无人能当。
郭敖伸开手,掌中是一只小小的沙漏。沙漏用透明的水晶镂刻而成,里面灌了半瓶蓝色的沙。随着他的手转动,沙粒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轻轻流动着。
“我一直很想知道,卓兄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呢?”
“传闻天下最强的蛊物,乃是苗疆神魔洞中的七禅蛊,七蛊合一,种在一个人身上之后,就能令此人获得神魔一般的力量,功力超凡脱俗,无人能敌……”
郭敖微笑:“卓兄,不知七禅蛊与春水剑法的对决,会是谁胜谁负呢?”
他反手,将沙漏扣在地上。
蓝色的流纱,一滴滴静默地垂落。
刺耳的尖叫从花丛中发出。
一抹妖红的影子在半空中倏然一折,直冲而上苍天。这一跃竟足有两丈多高!他双手张开,真气从肋下生出,红色的衣衫飞舞,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红鹰一般,缓缓落下。
上官红。
郭敖微笑:“卓兄,不知七禅蛊与春水剑法的对决,会是谁胜谁负呢?”
他反手,将沙漏扣在地上。
蓝色的流纱,一滴滴静默地垂落。
刺耳的尖叫从花丛中发出。
一抹妖红的影子在半空中倏然一折,直冲而上苍天。这一跃竟足有两丈多高!他双手张开,真气从肋下生出,红色的衣衫飞舞,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红鹰一般,缓缓落下。
上官红。
他的脸仍然犹如少女,却已被兴奋扭曲。透过那袭红衫,隐约可见他身上有七个光点,正在发出柔和的光芒。一道赤红的血脉贯穿了他的身体,轻轻搏动,一头深深扎入那七个光点中,一头顺着丹田盘旋而上,探入掌心。无尽的力量仿佛就从这七个光点中喷出,供给他全身。
上官红注视了自己掌心片刻,终于发出一阵狂笑。
“我终于成为高手啦!我终于成为高手啦!”
他骤然扭头,双目因兴奋而变得赤红。他直勾勾地盯着郭敖:“我要杀了你,我恨死你了!”
他缓缓向郭敖走去:“你真是被关的太久,脑子坏掉了,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我。七禅蛊!这可是上古至宝七禅蛊!你真是傻到家了!”
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却又立即顿住,阴恻恻地道:“郭叔叔,为了感激你,我一定会将你大卸八块的!”
他摩拳擦掌,几乎忍不住就要扑上来,将这个折磨自己的家伙一口口咬碎。
郭敖微微一笑,淡淡道:“想不想重新成为人人畏惧的魔头,令天下正派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害怕得发抖?”
上官红身子一震,几乎连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想!”
郭敖道:“想不想穿上绣鞋,沾上仇人的鲜血,在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梅花般的印记,就像你原来所做的那样?”
上官红眼中射出一阵奇异的光芒。那时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杀人后踩着满地鲜血,踏出一个个美丽的小小脚印,宛如开了一地的梅花。
郭敖微笑:“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他的手指抬起,指向前方:“杀了他。”
上官红顺着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扭转脖子。御宿峰的春光在桃花影中显得妖娆无比,正衬着那一袭青衫,落落无言。
上官红的脖颈,却炸起一阵兴奋之极的寒栗:“卓王孙?”
他像是无法相信一般,重复了一遍:“华音阁主卓王孙?”
郭敖:“不错。”
上官红:“不错!只要杀了卓王孙,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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