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的大树下铺上一些简易的草铺,那些老弱妇孺就靠在树上聊为休息,青壮男丁则还要被官差编排成三对,分别守卫巡逻。
其间城门打开了几次,几十具尸体和几百民村民陆续被押送了出来。城外难民越聚越多,呻吟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红日渐渐坠入西山云影之中,斜晖照处,晚霞渐盛,凝形变幻,四外大小山峦,全笼上一层妖艳霞绢,紫红缤纷,云蒸霞蔚。湛蓝的天幕逐渐变为紫金色,东方一弯新月,低悬暮空边际,和未落的红日隐隐对峙,皎光辉映,越显得天朗气清。
然而仅仅是片刻功夫,一股妖风卷着几座墨色云山,从南天向这边推进,一开始无声无息,却是星飞电驰而来。转眼到了诸人所在上空。云山巍峨嶒峻,广约亩许,高数十仞,中心实质宛如漩涡,向上凸陷,墨黑色中透出些许赤色火光,光彩耀眼。那团火光来到众人头顶上,渐渐带出隆隆风雷之声,过了片刻,更仿佛晓日初出扶桑,海波幻影,发出无数金光跳动,时上时下。众人方要惊叹,那无数道金光突然汇拢,返照出一团合抱粗的紫气,向下直落。众人还未来得及躲闪,只听一声巨响宛如天地震裂,那紫光化作一道闪电,贯天透地而下!
众人高声惊呼,四下逃散,只觉大地震了几震,身后一声巨响,一株参天古木已被闪电生生当中劈开,烈火扶枝攀藤而上,熊熊燃烧。四处雷同之声不绝,山峦吼啸,林木哀鸣。瞬时,一阵刺骨寒风卷起满天埃土旋转而过,地上稍微羸弱一点的草木都被连根拔起,抛向半空,一场腥黑的暴雨宛如天海倾泻一般,向大地恶扑而来。
村人四散避雨,却惨叫倒地,原来雨水中竟夹杂着冰雹。那冰雹小的宛如酒盏,大的竟有碗口粗巨,稍一不慎,打上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脑浆迸裂。碎晶如雪,从暴雨黑云中崩坠而下,惊雷四响,狂风大作,满天沙石乱飞,声势甚是骇人。那些村人已经慌了手脚,个个抱着头,拼命将身体埋入地上淤泥之中,哭喊之声响成一片。而冰雹来势凶猛,那是村人抱头抢地能躲藏得过?片刻之间,大多数人已经受伤,地上淡红色血水四溢,宛如一道道小河。
“过来!”透过风雷之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村民耳边响起。那群村民抬头望去,只见卓王孙一行人正倚着一面石壁而立,他们身边一道无形的气壁张开,宛如结界,将风雨冰雹全数挡在气壁之外,透过浓浓雨幕,只见黑风卷着无数碗口大的冰块向这道气壁乱撞,却只撞得碎屑纷飞,弹开数丈之外,没有一粒水珠能够近身。
那些村民绝望之下,见了生机,哪还顾的许多,纷纷抱头向那道气壁冲过来,说来也怪,那道冰块不能损害分毫、水珠皆能反弹的气壁对他们居然毫无阻挡。众人无知无觉中就走了进去,非但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反而心神为之一振。有的人奔命心切,冲力过大,一时收势不住,径直往气壁后的石壁上撞去。小晏袍袖一带,将他们身形立住,然后为妇孺老弱安排一些比较舒适的位置。
那些村民缓过气来,纷纷向几人道谢,小晏还微笑着对答几句,卓王孙却面若冰霜,毫不理会,只待人数过多之后,将掌心所抱半圆轻轻一转,那道气壁宛如受了催逼,顿时扩张出几丈见方。
气壁外冰雹渐渐小了下来,天色也略略变亮,只是暴雨狂风仍然肆虐不止。相思突然指着气壁外的一块岩石,惊道:“先生,那里还有人!”
第十三章、城中黎老哭新坟
众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见岩石之下果然还有一个人,他右肩似乎已被冰块所伤,左手使劲握住伤处,一瘸一拐的向这边走来。
相思对卓王孙道:“他受伤了,我去接他一下。”
卓王孙摇摇头,没有答话。
那人虽然受伤,走得却不慢,片刻已来到气壁前,看出来正是莽儿。他扶着肩头不住喘息,似乎伤得不轻。相思正要叫他进来,他却突然指着卓王孙,高声喊道:“乡亲们赶快出来!这个人就是杀死小蛟神的妖人!”
雨声虽盛,但此人的嗓门真是天生奇大,气壁内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气壁中诸村民闻言都是一愣,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才有一位麻衣长者颤悠悠的道:“你是说,小蛟神被人杀死了?”
莽儿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跌倒在淤泥里,喘息了好一会,才咬牙道:“正是。我亲眼所见,小蛟神正是被此人的妖术所杀,此人妖术极为厉害,乡亲们赶快走出他的妖阵,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气壁内惊声一片。那长者不可置信的打量了卓王孙一会,咳嗽了几声,道:“这位……这位公子,神龙潭蛟神果然是你所杀么?”
卓王孙并不回头,淡然道:“正是。”
那长者“哎呀”一声,颤抖着手指对着卓王孙,似乎正要说什么,却突然面色紫金,向后仰天倒去。身后的亲人立刻扶住他,却已气怒攻心,昏倒过去。众人慌乱之中,已是哭声一片。
莽儿喝道:“还不赶快出来,难道要等着他用妖术把你们全部杀死么?”
他一语既出,气壁中的村民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向气壁外冲来,卓王孙也不阻止,任他们冲出,然后合掌一转,将气壁恢复成原来大小。
那些村民踉跄着闯入雨幕,排成两行,南面跪地,一面叩拜,一面高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十分凄怆。
相思正不知道如何劝慰,只见村民们突然齐声大叫。有人用头向地面乱撞;有人伏在泥土中,用牙啃咬地上的石块,直弄得满口鲜血;更多的人槁立雨中,呆滞的双眼直突突的盯着黑云深处,似乎极大的恐惧正从云山彼岸无声潜行而来。
腥臭的雨气中,一种死亡般的腐败气息渐渐盈满周围。
莽儿怒视卓王孙道:“正是因为你杀死小蛟神,引得大蛟神震怒,才会降下这样的妖雨狂风,就连城内瘟疫也是你杀神的惩罚!”
步小鸾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拉了拉卓王孙的袖子,道:“哥哥,他们说什么大蛟神,难道那怪物还有一只?”
莽儿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步小鸾被吓了一跳,赶紧躲到卓王孙身后。卓王孙一挥手,将整个结界的气脉敛于左手手心,腾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步小鸾的头,示意她不必害怕,而后转身对杨逸之道:“这里暂且拜托足下。”话音刚落,只见他一翻左腕,一道淡青气脉顿时消散于无形中。就在此同时,杨逸之轻一招手,暗暗星空中微弱的光芒一瞬间似乎都被他收聚,而后,一道银色的光之壁无声无息张满原来气壁的位置。虽然两人结界瞬间已经交换,然而却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交接的凝滞。
卓王孙姿态甚为舒缓,但身形却宛如魅影,瞬时已到了莽儿面前,淡淡道:“大蛟神在哪里?”
莽儿挣扎起身,却为来人气势所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子,请不要为难莽儿!”一人跌跌撞撞的冲出了人群,正是方才那个中年猎户。
卓王孙道:“我不想为难此间任何一人,只要你们如实告诉我大蛟神的下落。”
中年猎户犹豫了片刻,道:“大蛟神乃是真龙谪凡,兴云施雨,来去无踪,并无固定所在。”
卓王孙冷冷道:“若大蛟神并不在此处,你们如何供奉,又如何仅仅降罚于你们?”
中年猎户一时哑口。此时,那个晕倒的长者已然醒转,长声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想必也瞒他不过,你就如实告诉他吧。”
中年猎户低声道:“大蛟神传说为天帝所饲真龙,头上三对犄角,裂金断玉;一双碧眼,可随意喷出水火风雷;通身金鳞护体,万物所不能伤;九爪七尾,一跃千里,云雨绝迹,法力无边,被天帝封为风雷大将军,一向看守天庭,扫除魔氛。只因为九百年前诞下一子,行迹恶劣,以生人为食,祸害人间。引得天帝震怒,欲将龙子用天雷震死。后来老龙苦苦哀求,愿意与龙子一起下界受罚,并且在蛮荒偏僻之地看守龙子,督促它磨练心性。至今五百年期限将满,龙子就要重返天界,没想到却被你用妖术杀死。这场狂风暴雨就是老龙得知丧子之后的震怒,只怕不久还会有更加可怕的惩罚降临……”中年猎户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族灭顶之灾将至,而这一切莫不由你而起。”他说到此处,周围的村民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卓王孙并不理会,注目远方云山,缓缓道:“若这些都是老龙的惩罚,那么将老龙杀了,惩罚也就无从谈起。”
中年猎户一愣:“什么?你是说你要杀死大蛟神?那大蛟神乃是天庭真龙,不生不死,神化无方,凡人略有冒犯之意,顿遭天雷击顶而死,难道你想凭此凡俗之身渎杀神明?”
卓王孙道:“我要做什么与你们无关,大蛟神到底在哪?”他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之力。中年猎户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莽儿此时从地上强行支起身子,一面踉跄着向后退去,一面高声道:“你妖法再厉害也是人,但大蛟神是神,人是没法子杀神的,你莫不是疯了?”
卓王孙眉头一皱,左手一招,只见莽儿一声惊呼,身形宛如一片落叶般,向卓王孙手上飞落而去。周围村民惊呼连声,尽皆变色。江湖中凌空取物的武功就算练到极高境界,也不过能将内力施展于五尺之内,隔虚伤人取物。内力能运用于两丈左右,夺取敌人兵刃的已是匪夷所思,仅见于前代传说之中。然而此刻莽儿的身形离卓王孙已有四丈开外,身材更是魁梧,但卓王孙只轻一挥手就将他擒入手中,丝毫不见着力。武功之高,休说这群山村野民平生未见,就连杨逸之、小晏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暗自惊叹。
卓王孙左手提着莽儿的衣领,向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难道非要我武力逼问,诸位才肯说出大蛟神所在么?”
莽儿欲要挣扎,穴道却为卓王孙所制,休说动弹,连喊叫呼救也不能,又羞又怒,只憋得面皮血红,豆大的汗珠从头顶涔涔而下。
那老者惊道:“这位公子住手,莽儿年青气盛,言语冒犯,公子千万不要为难他。大蛟神就在城南二十里左右的天龙湫内。若沿着城内小河,穿城而过,几个时辰就能赶到,只是如今城门封死,却再无第二条路了。”
卓王孙手一挥,莽儿的身体宛如为一道沛然无际的力道所托,向前滑出几丈,稳稳落到中年猎户身边。等他回头看时,卓王孙身形宛如一只巨蝶,向城墙内飞去。城墙上呼喊连声,羽箭乱落如雨,待喧哗过后,空中哪还有一丝影子?只有数百支残箭,铺了满地。
“哥哥!”步小鸾惊呼一声,身形跃起,似乎想跟在他身后。相思大惊,正想抓住她,然而小鸾身法比她快了不止一倍,分花拂影,无声无息的向结界外飘去。
“小鸾!”相思纵身跟在她身后,却哪里追得上?杨逸之皱了皱眉,五指微拢,步小鸾面前那块结界的光华顿时一盛,从无形变为有质,正要将她拦住。突然寒光微动,一道柔丝宛如星光从暮色中透出,轻轻缠在步小鸾腰上。步小鸾身形一滞,只这一瞬间,相思已经赶到,将她拉了回来。
小鸾在她手中使劲挣扎道:“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哥哥?”相思惊魂未定,有些生气的用力一握小鸾的手腕。小鸾仗着手痛撒娇,干脆哭了起来。相思无可奈何,只得向小晏道:“多谢殿下出手。”
小晏摇了摇头。突然,一丝不安从他心中掠过,短短一瞬,身边的千利紫石已不知去向!
结界一角传来一声惨呼,众人大惊回头,只见千利紫石十指如钩,死死嵌入一个村民肩头的皮肉,张口就向他鲜血浸染的脖颈咬去。
小晏大惊,正要出手,杨逸之右手凌空一弹,只见微漠的星光在千利紫石脑后一闪,千利紫石整个身体已经瘫软下去。小晏上前一步将她的身体接住,另一手用三枚银针从她头顶脑侧的穴道上直贯而下。
步小鸾惊得目瞪口呆,停止了哭声,躲在相思身后,怯怯的看着众人。
小晏跨出结界,站在雨中,对受伤的老人伸出手,道:“老伯请进来,我为你封住穴道,暂时可保安全。”
那老人颤抖着将捂在肩头的手掌拿到眼前,掌心是一片殷红的鲜血。老人注视手掌了片刻,突然宛如发狂一般大喊了几声,拼命向后跑去。小晏正要说什么,其余的村民“哗”的一声,围了过来,警戒而仇恨的看着他们。
莽儿从人群中站出来,怒道:“妖术伤人的是你,惺惺作态假慈悲的也是你!”
中年猎户拉了下莽儿的衣角,对几人拱手道:“诸位侠士,我们山村野民,自知不是诸位的对手,小城破败,瘟疫横行,淹留此处对诸位毫无意义,诸位还是赶快动身,向城南天龙湫寻找方才那位同伴吧。”
莽儿瞪了中年猎户一眼,道:“二叔,怎能这样放他们走!休说小蛟神大仇未报,就说那位妖女已经染上瘟疫,若放她走岂不是为祸它人?”
村民中那位长者道:“至于小蛟神之仇——方才那位公子敢孤身前去寻找大蛟神,想必此事已经有个了断,但是这位姑娘染上瘟疫,的确不能就此放行。”
小晏道:“那以诸位所见,要怎样处理紫石?”
“当然是立毙烧埋!”只见那都事带着十几个官兵一面整理着衣衫,一面从倒塌的竹屋下走出来。方才冰雹正急,竹屋全被击塌,但此处竹楼样式与苗人不同,分为两层,一层在地面上,一层则掘洞而建,所以竹楼击塌之时,所有官兵都躲到下层地洞中,都未被冰雹所伤。
小晏道:“此病虽然凶险,但并非绝无办法克制,一旦感染则立毙烧埋,诸位不觉得太过残忍?”
那都事冷笑着看着小晏,道:“对她残忍则是对我们不残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公子你是聪明人,赶快把她交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小晏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千利紫石,轻轻叹息一声:“诸位又何必逼人太甚。”紫袖微动,一道若有若无的寒光自他苍白的腕底透出。
整个树林顿时如被冰霜,沉沉寒意潮水般从每一个人心头浸过。
突然,一声尖利的狂呼打破了寂静:“有救了,有救了!”只见那被千利紫石咬伤的老人仰面挥舞,着双手,跌跌撞撞的向这边奔来。
“站住!”那都事一挥刀背,正打在那老人腰上,老人顿时站立不住,跪在当地,扶着地面干呕不止。都事沉声喝道:“有什么救,快说!”
老人脸上的肌肉虽因痛苦而扭曲,但双眸中却闪烁出两道极亮的狂喜之光:“南天上降下来的一片冰块,上面写着蛟神的神谕,我们的病有救了!”
那都事一皱眉:“冰块在哪里?”
老人喘息道:“我刚刚伸手一摸,冰块就化成一滩清水……但是,但是上边的字,我全都记下来了……”
“上面说了什么?”
那老人神秘一笑,对都事道:“都事大人,天机不可泄漏,你凑过头来,我小声告诉你。”
那都事刚要凑过头去,心念一转,指着身边三个手下道:“你们三个一起过去听他说些什么,彼此也好作个见证。真能治好瘟疫,立了大功,我自有重赏。”
那三人答应一声,走过去将老人围在中间。那老人身材矮小,三人必须半蹲着才能将耳朵凑上去。
都事若无其事的退了几步,咳嗽一声道:“行了,你说。”
老人嘿嘿一声怪笑,都事眉头一皱,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三个官兵齐声惨叫,耳朵竟然被老人用力扯在一起,各自咬下一块来!
那些官兵平日乃是欺压村民、横行霸道惯了,今天在一老头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哪里还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