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如今皇帝年幼,是褚太后临朝,司马昱辅政?”周诚的声音缓缓从船舱中传出。
桓温没有因为自己立在舱外答话而不悦,依旧恭敬的答道:“不出真人所料,不久前何充去世,会稽王已独掌朝政。”
何充是王导钦定的继承者,也是王导死后东晋朝堂的中流砥柱,更是力排众议让桓温出镇荆州的伯乐。
只可惜当桓温攻伐巴蜀时,何充却离世而去,实际上何充的离世,也代表着桓温在朝堂失去了话语权。
现如今桓温虽然携带灭国之威返回建康,但他却只是一员大将,在整个朝堂上依旧毫无作为。
“既然朝廷举棋不定,那便帮他们做决定吧,调动江陵大军,跟在咱们身后便可。”周诚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话一出,桓温也面露惊容,不过只在片刻的挣扎之后,他便一脸坚定的说道:“我这便去办。”
桓温对着船舱一拜,便转身离开了。
船舱之中的周诚似乎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他手掌一翻,一册古籍便出现在手中,封皮上写着山海经三个字。
手指微微一动,翻开书页,周诚便认真的看了起来。
很快一份以桓温名义发出的军令传至江陵,三万精锐大军,大小船只数百艘,船队连绵江面十余里,浩浩荡荡的顺江而下,很快这个消息就先周诚一步传到了建康。
一时间建康城山雨欲来,褚太后与司马昱等人更是连夜聚集,开始商讨起对策来。
褚太后真名褚蒜子,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而褚蒜子未出嫁前便是有名的才女,所以她的临朝摄政并没有出现朝纲混乱,外戚专权等现象。
只是在羸弱的东晋,出现了桓温这样一个立下灭国大功的人,让褚蒜子也左右为难了起来。
若重赏桓温,以褚蒜子的聪慧,她能看出桓温有才,而越是有才之人便越难掌控。若不重赏,又难堵悠悠众口。
所以如何封赏,后续如何对待桓温,这个度便很难掌握。
再加上桓温莫名其妙的请立一个道人为国师,便让建康朝堂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不过现在三万精锐大军顺江而下,令褚蒜子等人也不得不做决定了。
“桓温私自调动大军,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还请太后早作决断啊!”台城太极殿的一处偏殿之中,中军将军殷浩首先表明了自己立场。
殷浩便是司马昱为制衡桓温而启用的重臣,所以他的立场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桓温的对立面。
褚蒜子眉头紧皱,如今皇帝年幼,朝中大事都需她来决断,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作为一个有见识有才学的女子,她不希望这个王朝毁在她手上,作为司马家的媳妇,她更不希望这个家族断送在她手中。
“会稽王有没有觉得,此番安西将军行事,颇为蹊跷吗?”许久之后褚蒜子面露疑惑的看向司马昱。
司马昱是东晋建立者司马睿的幼子,他的辈分极高,算起来已经是如今的皇帝司马聃的爷爷辈。
所以在第一代东晋建立者陆续离世后,司马昱走到了前台,承担起了他的身份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褚蒜子的问题,司马昱也有所察觉,甚至这几日也在不断思考,因为原本他与桓温私下关系也不错,只是走到如今各自的位置上,两人不得不相互猜忌起来。
“太后所虑,臣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桓温已经据有数州之地,数月来朝廷未对他进行封赏,一直也不见有何异动。然而他如今突然调动军队,似乎更多是不满朝廷没有同意册封云台道人的请求,或许问题便出在这云台道人身上。”司马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对桓温颇为了解,倒是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在司马昱看来,如今桓温掌握着大量实际的好处,要不要朝廷的封赏其实都无关紧要,而真正让桓温以武力相逼的,只是与这个云台道人有关。
“既然如此,那便大礼迎接这位云台道人,至于是否册封国师之事,待见过这位云台道人再说。老实说本宫还真好奇,这云台道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褚蒜子见自己的想法与司马昱不谋而合,心中都是大定不少,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臣这便修书一封劝阻桓温,不过反正是要封赏桓温的,不如就先封他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样也可堵住悠悠众口,至于其它封赏待他们来了建康再定不迟。”有了太后拍板,司马昱也进一步的完善着对策。
太后与会稽王已经定下了对策,殷浩与其他几位重臣便也没有再说什么,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静静的等着桓温,还有那神秘的云台道人抵达建康。
第110章 女中笔仙()
会稽郡山阴县,这里不仅有周诚推算中的东山,还是会稽治所,内史府所在。
如今的会稽内史,正是大名鼎鼎的王氏子弟王羲之。
当王导离世后,琅琊王氏第三代便渐渐远离了东晋权利的中枢,不过王羲之作为琅琊王氏第三代中的佼佼者,依然领着右将军之职,以会稽内史的身份,掌控着会稽郡。
内史府的后院,王羲之气定神闲的提笔书写,自从离开建康出镇会稽,王羲之给人的映像就是寄情山水,或深居简出沉迷书法。
似乎岁月已经磨去了那位曾经意气风发少年的锐意,曾经那些豪言壮志,那誓要踏碎蛮夷,重整山河的气概,也被酒气与诗书掩盖。
王羲之的字是写的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洒脱飘逸,说当世第一人也丝毫不为过。
但是卫夫人传给他的,那些可演化风雷,那些惊天动地,可破阵杀敌,可屠佛灭神的字道神通,却是不见了踪影。
只是十余年来,王羲之手中始终握着那支紫毫笔,这一支笔在王羲之手上,写尽了世间所有的文字,而且每一种文字都有着无穷的变化。
“夫君的这幅字中,有四十九个‘也’字,四十九字却字字不同,而又字字赏心悦目,夫君的技艺越发高深了。”不知何时王羲之的身后出现一个端庄秀美的妇人,这妇人满是崇敬的看着王羲之写下的字,脸上也尽是自豪与幸福之情。
“夫人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听说你最近开始亲自教导献之了,献之在诸子中悟性最高,又得夫人这‘女中笔仙’教导,他年献之成就当真令人期待啊!”王羲之放下手中的紫毫笔,转头看向身后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王羲之的结发妻子,郗氏女郗璇,因为她书法造诣极高,被世人称作‘笔中女仙’。
两个当世书法大家结为夫妻,也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而王羲之自从卫夫人逝世后,便沉迷书法如同入魔一般,他几乎诸事不理,甚至连家中子女王都从未教导过,一切都由郗璇操持。
“夫君也知我女中笔仙之名,子房又如何看不出,夫君书法造诣已然空前绝后,然而这并不是夫君真正的书法之道。夫君曾对我说过,你的笔还有你的字,是用来杀人的!”郗璇认真的看着王羲之,将藏着心底多年的话说了出来。
子房便是郗璇的字,而随着王羲之的子女的日渐长大,他的书法之道也越发精深,也唯有郗璇知道,距离王羲之书法之道大成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郗璇很期待这一日的到来,她想见识自己最崇拜的夫君,大成的书法之道究竟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但是她又惧怕这一日的到来,因为他知道,王羲之的道是杀人,是用笔用字杀人。
“愿这一日晚些到来吧!”王羲之伸手抚摸着郗璇的脸颊,这个一生沉迷书法的男子,在自己妻子面前还是露出了柔情的一面。
王羲之对郗璇也多有亏歉之情,他知道自己注定无法陪自己的妻子走完一生。他永远记得,当年卫夫人用生命书写下那些惊天动地的文字后身体的变化。
“不说这些,有件事需要告知夫君知晓。安西将军灭成汉归来,距离建康已经不足三日路程,不过一日前,安西将军调动江陵精锐顺江而下,目标直指建康。从朝中传来的消息看,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神秘的云台道人。”郗璇一只手握着王羲之的手背,从自己脸颊上轻轻拿开。
那些沉重的话题她也不想过多谈及,转而说起了建康与桓温间的交锋,虽然这些话题也不轻松,但至少他们在会稽还能做一个旁观者。
“云台道人,待他入建康时,我倒是想去见上一见,对了再叫上安石兄。”王羲之没有对朝堂和桓温间的交锋发表意见,倒是对传闻中的云台道人很感兴趣。
如今谢安也在山阴,就在东山之中建了个族学,在山上草庐中教导谢氏孩童子弟。
谢安选择山阴这个地方,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王羲之在这里,两人虽然远离了前线与朝堂,但依旧时常相聚,只是所谈内容从无外人知晓。
当王羲之前往东山寻找谢安,相邀前往建康的时候,桓温的楼船距离建康也不过只有一日行程了。
这个时候以司马昱私人名义发出的一封书信,终于出现在了桓温手中。
信中不仅提及了对桓温的封赏,也明确表示了,褚太后想要见周诚的意思。至于能不能封国师,云台观能不能成为东晋的国教,就需要会面之后具体谈了。
“你觉得这是司马昱的意思?还是那位褚太后的意思?我怎么感觉这信中多有讨价还价之意!”周诚拿着司马昱的书信,脸上露出了颇为玩味的笑容。
其实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封信表面上是司马昱所写,实际上表达的多为褚蒜子的意思。
“真人明鉴,字迹确实是司马昱的,行文语气也基本吻合,只是有些地方却是不像司马昱处事风格。”桓温心中对周诚更是佩服,对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周诚仅凭一封信,就看出了许多,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
周诚面露微笑,将书信放下,而后很随意的说道:“这个褚蒜子倒是有些意思,常言江左人文荟萃,才子佳人多如过江之鲫,想来此番能见到不少了!”
周诚说的随意,可是桓温却一脸尴尬,直呼太后名讳,就算桓温如今也不敢。
只见周诚说罢,身前一张空白信笺自动飞起,似乎有光晕在上面流转,桓温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那信笺上好像凭空多出了一些字。
随后信笺就在桓温的注视下,翩然的飘出了船舱,接着化作一道流光射入天际。
片刻之后,一纸信笺出现在云台观上空,信笺如枯叶飘落,正好落入云台深处,那座精致的绣楼中。
很快留守云台的弟子就发现,掌教别院旁,有一方光彩四溢的锦帕升起,上面隐约还有一个秀丽绝伦的身影。
眨眼之间,那锦帕便化作一道流光,向着江东方向而去。
第111章 何为圣人?()
“真人,前面就是建康的门户石头城。过了石头城,只需小半日便可入建康,城中有一秦淮河,夜间灯火辉煌,两岸景色宜人,若真人喜欢,我这便命人先行安排。”船头之上,桓温指着远处一座巨大的石山对周诚说道。
“建康啊!这里我曾经生活了数年之久,那时候这里还叫建邺。”周诚目光越过石头城,看到了更远处繁华熙攘的城池,目光之中满是回忆之色。
桓温闻言微微一愣,建邺这个叫法如今已经非常陌生了,他虽然近几月来都在周诚左右,也没想到周诚竟然是三国时期的人物。
“刚刚得到消息,会稽王带领朝臣在朱雀门迎接我们,随后太后与皇帝会在宫中赐宴,不知如此安排,真人是否觉得可行?”桓温继续说道,将健康朝堂安排的行程告诉周诚,不过言语之中却多有询问周诚的意思。
几日前接到司马昱的书信,在周诚的示意下,桓温便让三万大军驻扎在了武昌,没有继续向建康进发,倒是让双方关系缓和了不少。
如今司马昱率群臣亲迎,皇帝太后又在宫中设宴,礼数上倒也算是足够了。
只不过这番礼数从表面上看,皆是在迎接桓温这位功臣,倒是有意在忽略周诚。
“到了再说吧。”周诚依旧目视前方,无所谓的答了一句。
当桓温的楼船距离建康城近在咫尺的时候,王羲之也来到了东山之中。
在山中景色秀丽之处,有一片屋舍与数亩良田。
屋舍简易,多为竹屋茅舍,田地之中种植着蔬菜瓜果,似乎这里的主人住在此地,就能够自给自足。
远远的从那茅屋之中还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
王羲之走向其中一间最大的茅舍,渐渐的能够清晰听到其中传出的声音。
当王羲之站在屋外时,看到里面正端坐着十余个孩童,这些诵读声正是孩童们发出的,他们所背诵的,是一片道家经典文章,先秦庄子的知北游。
王羲之没有走入茅舍,而是立在外面静静的看着,在这些孩童前方,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
这男子相貌清雅,虽然身上衣着普通,却难掩名士风流。
此人正是王羲之的至交好友,曾经患难与共的谢安。
“停。”忽然谢安竖起一掌,出声让屋内孩童停止了背诵。
孩童们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得出来这些孩童对谢安很尊敬,也很惧怕。
谢安叫停了孩童们的背诵,却没有看向屋外,也没有招呼王羲之,而是继续对着孩童们说道:“知北游你们已能尽背,我且问你们,何为圣人?”
座下有孩童跃跃欲试,谢安看了这孩童一眼,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而后这孩童便起身,对着谢安躬身一拜,随后朗声答道:“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可知何意?”见这孩童将原文背出,谢安又自然的问了一句。
“小侄尚不能明其理。。。。。。”刚才答问的孩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说道,声音也没了先前那般洪亮。
“哈哈。。。。嘻嘻。。。。。”茅舍之中其他的小孩顿时低声的笑了起来。
“嗯?”谢安见这些子侄取笑刚才的孩童,鼻中冷哼一声,顷刻间茅舍之中又安静异常。
谢安的目光扫过这些孩童,最后又落在那个站起来回答的孩童身上,而后开口说道:“谢冲敢于回答,也能直面自己所不知道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何可笑?”
“你们又有谁人,能解这其中之意?”谢安继续说道,目光又一次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原本那些嘲笑谢冲的孩子纷纷低下了头,面露惭愧之色。
这些孩子基本都在十岁左右,庄子的文章本就晦涩难懂,他们大多是这两日才勉强能背诵,谢安也还没有讲解其中的意思,让他们解释其中含义,确实有些难度了。
不过当茅舍之中大多数孩子,都惭愧的低下头时,却有两个孩子依旧目光平视。
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女孩年纪稍大,约有十二岁。男孩稍小一些,看起来不过十岁的样子。
他们二人也是刚才唯一没有嘲笑谢冲的人。
“知道的人没有去嘲笑不知道的人,同样不知道的,反而嘲笑起他人来。”谢安目光落在这两个孩童脸上时,神色缓和了不少,又说了一句有些感慨的话。
谢安的话让那些低头的孩童越发愧疚,不过这种教育也确实深入人心,让这些孩子从心中认识到了自己刚才行为的错误。
“谢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