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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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过客-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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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雨潇说:“早些年养成的习惯,风里来雨里去的,拿着本书不方便,就拆成一页一页的,有空闲就拿出来看看,看完手一松,就随风而去了。现在虽然不东奔西走了,可拿起书就觉得沉,不如这么看得劲。” 

  花小尤问:“都看什么书?《水浒》?《荡寇志》?《火烧红莲寺》?” 

  慕雨潇说:“《水浒》,我五岁以前就看过了,至于那两本书,没看过。” 

  花小尤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书页,惊叫一声:“《逍遥游》?你看庄子的《逍遥游》?胡子看《逍遥游》?” 

  慕雨潇说:“纠正一下,鄙人只是当过胡子,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我十六岁就已经考上秀才,如果不是到东北来,当年的乡试我就能考中举人。” 

  花小尤听这话,又吃一惊。从法国回来后,她听了不少有关慕雨潇的传说,满人吹城那天,是她第一次见慕雨潇,觉得与她想象中没有太大的差距,人高大威武,英气逼人。这次再见他,因场合不同,慕雨潇很平和,脸上也现出一些儒雅之气,但她还是没法把他与那些酸秀才联系起来。 

  花小尤说:“秀才可没有这么看书的,撕成一页一页不说,还送给下人擦屁股,这么做,你不觉得有辱先哲吗?” 







十九




  慕雨潇笑了:“再纠正一下,我看完了,只是扔了,有人捡去卷烟抽,有人捡去糊墙,还有的人拾去擦屁股,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你可能还会说,就是扔也不对呀?书总是好东西啊!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书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这纸,而是因为书中讲的道理。书看过了,记住了其中的道理,这就行了,没必要再存起来,占地方。” 

  花小尤说:“你这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你看完了,别人还可以看嘛。” 

  慕雨潇说:“别人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书,我看过就行了。” 

  花小尤问:“跟别人借书你也这么看?” 

  慕雨潇说:“那哪能,借的书,我看完边角都不会折损一点。花小姐如果有好书,不妨借我一读,以试此话真假。” 

  花小尤笑笑,拿出一个请柬递过,说:“现在就借你看看。” 

  慕雨潇拿过请柬,只见上面一行工工整整的楷体字:妹首演二人转,敬请光临。下面一行七扭八歪的草体字:你要不去是我儿子,花小尤。 

  慕雨潇看后,不由得又笑起来,说:“这请柬也就是子玉格格能写出来。” 

  花小尤有些惊讶:“看来,你还真对我做过一番了解。” 

  慕雨潇:“了解谈不上,略知一二而已。哎,你还真去唱二人转了,我那天只不过看你顽皮,逗你一句。皇族后裔,子玉格格,就不怕辱没先人?” 

  花小尤抬头看了看那幅《高岗独立图》,说:“本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却不料也是凡夫俗子。” 

  慕雨潇一笑:“逗你呢,我倒觉得你唱二人转,一定会出类拔萃。” 

  花小尤:“怎么见得?” 

  慕雨潇:“你上台就给他们破那些拉屎撒尿的闷儿,他们能不笑吗?” 

  花小尤含嗔带笑:“再说,掌你的嘴。哎,你看没看过二人转?” 

  慕雨潇收起笑容:“满人的东西我从来不看。” 

  花小尤几乎嚷起来:“你说什么?满人的东西?哥哥,你该不是从大洋那边过来的人吧?你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二人转是‘大秧歌打底,莲花落镶边’?莲花落是什么?就是你们关里人的艺术,还有什么十不闲,数来宝,都是从你们关里传来的,可以说,如果没有闯关东,就没有今天的二人转。我回国前,老师对我说,说你如果想在中国发展法国喜歌剧,你将一事无成,不要忘了,你的根在中国,你艺术的根也在中国,只有把你所学的东西嫁接到你的根上,你才会有所成就。” 

  慕雨潇沉思着点点头:“看来,这二人转还真得去看看。” 

  花小尤说:“那当然,你要不去,你就是我儿子了!” 

  慕雨潇假装生气:“在这黄花寨里,可没有人敢骂我。” 

  花小尤:“从今天起,就有人敢了。好了,我得回去了。” 

  慕雨潇送花小尤来到院子里,见猩爷与国尔木脸对脸坐在东厢房前,猩爷用双手拍打着前胸,很恼的样子,国尔木却一脸茫然。它们身边是五六个猴头蘑。 

  花小尤问:“这是怎么啦?” 

  慕雨潇看了看说:“猩爷在教你的国尔木玩憋死牛,肯定是国尔木怎么也弄不明白,猩爷生气了。” 

  花小尤见那地上确实画了一个四框,还摆了四个小石头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谁还没点特长啊,我们国尔木敢吃屎,你家猩爷敢吗?” 

  慕雨潇嘴角浮起笑:“那是不敢,不敢。别说它不敢,整个黄花寨也没有人敢。” 

  花小尤:“好啦,我们走了,国尔木,跟猩爷再见吧。” 

  猩爷突然叫了一声,拿起地上的猴头蘑就往花小尤手里塞。 

  慕雨潇说:“这是让你给国尔木带回去吃。” 

  花小尤忙摆手,说:“谢谢你,猩爷,我们国尔木不会吃这东西。” 

  猩爷愣怔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嘴嚅动着,好像在说:“蘑菇都不会吃,我操,白在东北混了。” 

  花小尤首演选在沈阳城内的会仙大舞台。那时节,二人转是进不了城里大剧场的,可花小尤坚持,我的演出必须在沈阳最好的剧场。慕雨潇帮她找了张作霖的亲信陈旅长,陈旅长一句“他妈拉巴子的,我看谁敢说不行”,剧场就定下来了。 

  慕雨潇早早就来到剧场,坐在二楼右侧的包厢。刚落座,就听对面包厢里有人叫“慕爷”。他抬起头,看见一张满是微笑的脸,一个金丝边眼镜反着光,他认出是“朝鲜人相助契”的南时顺,他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回敬。 







二十




  猩爷杀的十几个白衣人和那两个后脑平平的人,都是南时顺的手下,其中还有一个是崔在浩的把兄弟。崔在浩天天喊着要报仇,都被南时顺喝止住。慕雨潇在满人吹城时表演的那一手漂亮活,让南时顺佩服至极,他觉得这个人如果是朋友,会使你借上不少力;但如果是敌人,那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所以,他决定改变初衷,不计前仇,千方百计拉住慕雨潇,使之成为自己事业上的得力伙伴。 

  花小尤的大哥国子秦和她的那些本家叔叔都来了,他们知道,家里这个蛮格格可惹不起,弄不好,真有可能把家里给点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看个戏嘛,权当过年了。 

  大幕还没拉开,舞台上方悬挂着一排小巧的红纱灯笼,两侧是两条红底白字的条幅,一条上写:瓜果梨桃无孬种;一条写着:笙管笛箫尽华章。 

  慕雨潇知道,这是花小尤的手笔,瓜果梨桃是指今晚唱主角的四个人,瓜就是唱丑角的大肚蝈蝈,本名郭存义;果就是唱旦角的花小尤,她本名国子玉;梨是拉大弦的李世礼,桃是吹唢呐的陶三林。 

  随着一阵锣鼓敲响,大幕徐徐拉开,剃着亮光光秃头的大肚蝈蝈一溜跟头从台后翻了出来。 

  这大肚蝈蝈是东北二人转的名角,号称东北第一丑。他人长得不好说是好看还是难看,就是气人。两只眼睛离得稍微远了点,鼻子离额头又近了点,一张嘴不算大,嘴唇却薄,离远看就像是用毫尖画的一个嘴形。仗着肤色白皙,腰身挺拔,在台下也算个出众人物。可一上台,这副嘴脸就没得看了,两个眼皮上竖着各点一条黑,眼睑下各有一块白,鼻头是红的,脑袋是亮的。偏偏又有一套挤眉弄眼的绝活,两个黑眼仁说跑就跑到眼眶两边,鼻子说拱就拱到两眼中间,再加上那张嘴,忽而左,忽而右,移动快捷,走位飘忽,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固定位置。更绝的是,他那嘴能立起来,就像一个人躺着躺着,突然间就站了起来,而且立着也不老实,上下嘴唇还能像婴儿吃奶似的吮动。花小尤刚认识他时,曾问他,为什么叫大肚蝈蝈?他说,是因为肚里有货。花小尤知道他说的货是指什么,故意气他:是干货还是稀货?他回答更气人:原来是稀货,憋了几天就成干货了。他天生是个活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笑声一片。他的嘴不怎么讲究,说不上三句五句就给你整到下水道里。别人说,今年春天这风沙太大了。他说,是啊,把我腚沟子里灌得都是沙子。别人说,今年夏天好热啊。他说,可不是嘛,一天到晚这汗出的,贼黏,昨天晚上睡觉,我脱下裤头,低头一看,我那二哥和他的两个兄弟都粘到一块,成坨了。 

  大肚蝈蝈的父亲是河北人,唱莲花落的,闯关东到东北,娶了个叼大烟袋的东北姑娘做媳妇,那姑娘也爱唱,就是没有登过台。父精母血生出个大肚蝈蝈,把父母爱唱会唱的优点全部承继过来。到他长大时,二人转已经成型了,他就开始唱,满东北转着唱,没出三年,就唱出了名堂。 

  大肚蝈蝈一阵儿功底扎实、姿态俏美的跟头赢来一个碰头彩,他一个亮相,站定,开始了二人转常见的说口:“小的生来命不强,七八个爹来一个娘,白天一个看不见,一到了晚上,睡俺娘一床。” 

  下边有人在笑,大肚蝈蝈扮了个鬼脸,接着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二人转是两个人的活,我得把我的搭档请上来。告诉你们,二人转的上装都是老爷们儿演的,你别看她嗓子勒得挺细,小脸抹得粉白粉白的,你扒下裤子看看,跟我一样!不过从今天起,二人转的历史要改写了,今天,二人转第一个真的,纯的,比处女还纯的女旦角就要登台了!我跟你们说,我这个搭档可不是一般人物,人家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专门在法国学音乐的,头一个老师是莎士比亚,第二个老师是拿破仑,跟这样的洋学生唱二人转,说句心里话,是癞蛤蟆操苍蝇,压力不小啊!好,闲话少说,下面就请各位老少爷们儿用掌声欢迎我的搭档登场!”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花小尤上场了。只见她穿着一袭大红锦缎旗袍,旗袍左胸处戴一个嫩黄色的狐毛胸饰,脚登软底大红绣花鞋,鞋前脸处蓬蓬着一簇淡粉色菊花,头发齐肩,顺着发际系一条也是大红的发带,衬得头发尤其黑,脸尤其白。 

  花小尤一亮相就博得台下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坐在左右两个包厢的慕雨潇和南时顺,顿感一团火向眼前扑来,烧得脸一阵儿热,烧得心里也是一阵儿热。 

  花小尤是慕雨潇一生见过的最漂亮、最让他动心的女人,从第一次看见花小尤,他就觉出她身上有一种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魅力。她长得美,笑着更美,笑与美组合在一起,映在月上月失辉,配在花间花减色,吃斋念经几十年的老和尚,看见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闭上眼睛,闭得越紧越好。而且接触以后,她的性情也让他喜欢,她不矫情,不做作,活泼大方,还挺顽皮,顽皮得尤其可爱。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他见了她,仍觉她身边有云。 

  许是更年轻,更少些恋爱的经历,南时顺第一次见花小尤,顿感头里轰的一声,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愿为她去死!”连着三天晚上,他几乎没睡过觉,闭上眼睛就看见花小尤在面前,甜甜地笑着。可是,当崔在浩把查到的情况向他汇报后,特别是听说花小尤独自去了黄花寨,回来时,慕雨潇牵着马,与她肩挨肩地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他意识到了问题。毫无疑问,慕雨潇爱上了花小尤,而花小尤也好像对慕雨潇颇有好感。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他们二人之间舍弃一个,爱花小尤,就得舍弃慕雨潇,想交好慕雨潇,就得舍弃花小尤。是做慕雨潇的情敌,还是做慕雨潇的朋友,理智和使命让他选择了后者。他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决不更改的人,他准备了一根针,时刻带在身边,只要一想花小尤,就拿针往手上刺一下。现在,那针就捏在他的右手里,花小尤一出场,他刚觉热血上涌,就拿针刺了几下,左手掌已是鲜血淋淋,脸上还笑着。 

  花小尤行了一个礼,满族式的,脸上仍是那种甜甜的笑:“今天是我的首场演出,谢谢慕爷,谢谢大哥和叔叔们,谢谢这么多朋友来捧场,我先给大家唱个小帽儿,叫《大东北》,我自己编的,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音乐声起,花小尤和大肚蝈蝈右手展开扇子,左手转起手帕,随音乐舞起来。两人舞的是东北的秧歌步,大肚蝈蝈扭得动作夸张,整个一个浪,花小尤扭的却是不起风,不见火,飘逸之中,顾盼之间,韵味十足,整个一个美。两人扭了一个圆场,转到了台前,开口唱道: 

  紧拉弦,慢张嘴, 

  唱唱咱们的大东北, 

  金山银水遍地宝, 

  高崖密林尽土匪。 

  东北爷们儿最实惠, 

  张嘴能看见心肝肺, 

  顶风点火顺风撒尿, 

  喝酒从来不弄鬼。 

  是哥们儿,你炕头坐, 

  端起酒杯盘上腿, 

  是犊子,你远点滚, 

  别脏了咱的山,污了咱的水。 

  台下一连声地叫好,慕雨潇扫了南时顺一眼,南时顺谦恭地一笑。 







二十一




  一曲唱罢,花小尤再施一礼,说:“这个不算,权当溜溜嗓子,下面我再给大家唱个纯正的二人转小帽儿,《情迷五更》。” 

  这是个男女幽会的段子,先唱一更天时,女子等待男子的急迫心情,接着是: 

  二更里敲窗棂,小奴我一声应, 

  下地开了门呀,笑脸把君迎, 

  一把拉住郎君手,郎君郎君叫了好几声。 

  三更里进绣房,二人相拥上牙床, 

  揭开红绫被,露出菊花香, 

  一朵鲜花与郎戴,郎君你说香不香。 

  五更里天发白,叫声郎君快起来, 

  外边金鸡叫,东方鱼肚白, 

  我把郎君送出外,问声郎君你还来不来?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把剧场淹没了,也把慕雨潇淹没了。 

  那天在黄花寨,花小尤问他,看没看过二人转,他否认。其实,他看过,看过很多次,花小尤唱的这段小帽儿,他也看过,好像不叫《情迷五更》,叫什么《情人迷》。他记得很清楚,唱这段《情人迷》时,那个男扮女装的演员,淫声浪调,扭捏作态,眼神极其淫荡,动作极其下流,唱到上床的那一段,甚至把叫床的动静都弄了出来。可同样的小帽儿,到了花小尤这里,却处理得完全不同。唱一更时,她独出心裁地旋起了手帕,手帕从左手旋到右手,又从右手旋到左手,把个独居闺房盼郎君的寂寞女子的热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唱到“二人相拥上牙床”时,她秀目含羞,粉面微垂,唱得情深意切,真挚感人,没有一点腌。唱到最后一句“郎君郎君你还来不来”时,她声音哽咽,眼中泪光晶莹,叫人备觉不忍,心中直想应一声“来”。更让慕雨潇没想到的是,花小尤的嗓音竟这样迷人,这样有磁性,毫无矫情,妙如天籁,一声入耳,却只觉有什么东西穿透进心里。 

  南时顺起身去了厕所,他不敢看了,怕再看下去,手心都会被扎烂了。 

  演出结束后,慕雨潇和花小尤被南时顺请到他的住处。慕雨潇本来想婉言谢绝,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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