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不过地体现着满人今天的苦楚和尴尬。感同身受,就觉得与这些人心近了一些。他跟国子秦说那些话,绝没有一点戏弄的意思,“黄带子”有事求到他,他没有一次拒绝,总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国子秦与关老爷打过招呼后,就凑到关屏山身旁,摘下关屏山的帽子看了看,说:“你这假辫子比我的好,我那也不知是啥毛做的,戴上就痒痒。”清廷退位后,满人随大流剪了发辫,却又都准备了一条假辫子,怕万一哪天风向变了,清廷复位,那辫子现长可是长不出来的。
关屏山说:“谁让你不舍得花钱,挑便宜的买,没准是帽子铺老板娘的什么毛编的呢!”
国子秦说:“爱什么毛就什么毛吧,反正这辫子呀,我看是用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你就弄个金毛的,又有何用?”
关老爷听见了这话,皱了皱眉,他最听不得这种泄气话。不好说国子秦,就瞪了关屏山一眼,说:“胡扯些什么,马上就开始了,还不去帮着张罗张罗。”
关屏山应了一声,拉着国子秦往城楼走去。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抚近门外方圆几十亩的空地上,围了差不多有上万人。东三省著名的二人转丑角大肚蝈蝈也来了,他家就在抚近门里,早早地就被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一问,才知有热闹看,脸也没洗,就跑来了。“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总领南时顺来得更早,选了一家临街饭店,坐在二楼的窗旁。他从来没看见过吹城,对满族人的各种仪式也没太多的了解,有心见识见识。
老关东到时,已经挤不进去了,他买了两个冰糖葫芦,爬上一棵大杨树,坐在树杈子上,边吃边热情地等待。从孙二娘那儿得到消息后,他就赶到了抚近门。黄花寨近两天来了不少生人,寨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慕雨潇偏偏又在这时派他去干送洪顺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凭他对慕雨潇的了解,他知道这是要出事,要出大事。他眼中那期待的眼神越来越热烈:“他妈的,怎么还不开始呢!”
空地上突然静了下来,一个小人出现在抚近门高高的城楼上。这个小人其实一点也不小,是一个足有一米九的长大汉子。他是关老爷家的家丁,从爷爷那辈起就干吹城的营生,至今也有百八十年。虽然轮到他时,只吹了七八次,但那万众欢呼中的荣耀,他时至今日仍觉得脸上有光。这次听到又要吹城的消息,并且听说只由他一个人吹,他好几夜没睡着觉。把祖宗留下的镶铜嵌料白海螺拿出,擦了一遍又一遍。
关老爷本来应该上城楼去站在吹城人的旁边,但他看到当年八旗旗主的后人们都在空地上站着,他也不好去露那个大脸。
庄严的时刻到了,长大汉子举起海螺,一声清冽浑厚的螺号由弱到强地响起。虽然这声音听着单薄了点儿,单调了点儿,可那毕竟是螺号啊,是满族人听不见就想,听见了就热血沸腾的螺号啊!
满人们欢呼了,几千人的声响确是不同凡响,霎时间就传遍了沈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几千条喉咙吼出的呼声,西天传来一阵短促而又嘹亮的鸦鸣,一群乌鸦铺天而来,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鸦群,上千只乌鸦在螺号声中上下翻飞,啼声中听得出明显的愕然和喜出望外。
这些乌鸦仍然长得很肥硕,只要不离开东北,它们会永远过着不愁吃不愁喝的生活。它们只是不明白,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咋就听不见螺号响了呢?
二十几个满人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来到空地上,抓起容器中的粮食、碎肉向空中抛撒。群鸦欢叫着从天空俯冲而下,像一片黑云悠然地飘落到地上,瞬间,空地上满目都是攒动着的小脑袋。
所有的乌鸦都不叫了,所有的人也都不喊了,这是天神在畅然享受的时刻,就让高贵的神安安静静地享受俗人们的顶礼膜拜吧。
十三
关老爷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突然觉得,只要这些神鸦还在,满人的气数就不会尽,神鸦是上天派来佑护满人的神灵啊!
关老爷跪了下来,空地上的满人都虔诚地跪下,手高举过头顶,祷声一片。
就在吹城活动演变成宗教仪式之时,跪着的人突然听见天空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还没抬头,就觉出天暗了,像从上到下吹来一股冷风,让人不觉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们胆虚虚地抬起头,眼睛忽然间都睁圆了,这是怎么了!从哪里飞来这么多的恶鹰,腿上绑着黄布带,眼中闪动着饥饿而又贪婪的凶光,层层密密地,足有上万只,随便地一扇动翅膀,地上就刮起一阵狂风。
关老爷惊呆了,空地上所有的满人都惊住了。他们大张着嘴,眼睛中窜动着惊愕恐惧的光。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群鹰盘旋了两个来回,也就两个来回,猛然间一个大折返,就像一个残忍的炸雷似的从空中轰了下来,只一击,就轰得鸦群中血肉横飞。
老关东兴奋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看见了鹰们腿上那耀眼的黄布带。这是黄花寨的鹰,这是俺大的鹰,是俺大派神鹰屠杀这些可恶的黑老鸹来了!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痛快,开心,解气!刚才群鸦在头上飞过时,他因为站得高,“近水楼台”,一块足有柿饼大的鸦屎正拍在他的脑袋上。
国子秦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满人家里养的鹰啊,其中也有自己那只鹰,叫人家买去,训练成杀手,来屠杀满人敬奉的神鸦来了!他突然有了要哭的感觉,还以为白捡了二十块钱,还笑人家是大傻子,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人家要杀你了,你争先恐后地挤上前,笑呵呵地把刀递过去,叫人家玩了都不知道,你他妈的才是大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鹰对乌鸦的屠戮还在继续,因鹰多鸦少,多是几只鹰撕扯着一只乌鸦。满空都是纠缠着的老鹰,满空都在飘落红的血,黑的毛,灰白的内脏。
关老爷声嘶力竭地喊着:“快,快,赶走它们,赶走它们!”
有的人掏出了枪,抬了抬枪口却不敢放,鹰也是满人敬崇的天神,杀鹰也是要遭天谴的。有的人认出了自己家的鹰,喊着鹰的名字,可那鹰却不理不睬,只是狠狠地咬着、撕着、嚼着。他哪里知道,那鹰从进了黄花寨,就一直饿着,现在别说是乌鸦,看见他都没准来一口。
螺号还在响着,听着却像是哭,像是嚎。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枪响,那个曾有过丰功伟绩的镶铜嵌料白海螺被击得粉碎,碎片把吹海螺的长大汉子崩得满脸是血。
随着枪响,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空地。黑衣人全部拿着枪,腰里系着一条耀眼的黄布带。
“皇上驾到——”随一声洪亮的大喊,在正对着抚近门的地方,黑衣人闪出一个通道,猩爷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满清皇帝穿的明黄色龙袍,龙袍上三条龙张牙舞爪,头上却扣了个破筐,筐条横七竖八的,随风乱颤。
所有黑衣人都跪下,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这一幕,坐在饭店临街窗旁的南时顺轻拍桌子,眼中流露出叹服的神色,说了一声:“精彩。”
猩爷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
黑衣人站起,齐呼:“谢万岁!”
慕雨潇从城楼方向大步走来,着黄衣黄裤,腰扎黑带,满面凛然。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天黑和天亮,手里拎着双枪。
慕雨潇在关老爷面前站下,仰天大笑。
关老爷的嘴角在颤抖,极度的愤怒使他的脸都变了形,他的眼中先涌起一层泪,又窜动出一团火,这团火烧干了眼中的泪,烧得他再也无法自制,咬着牙向慕雨潇迈出一步。
关老爷身后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满人们随着关老爷凛然地向慕雨潇逼近。
慕雨潇脸上的微笑消退了,他慢慢地抬起右手,一挥,所有的黑衣人同时子弹上膛。
即将开始杀戮的信号使满人的脸集体抽动了一下,旁观者看得明白,这是令人心悸的抽动,这是令人胆寒的抽动,抽动过后,满人的膝就要弯了,几千人马上就要跪倒在黄花寨面前了。然而,让所有旁观者没想到的是,抽动过后,满人却把辫子咬在嘴里,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咬得紧紧的,脸上也渐渐地凝结起杀气。国子秦和关屏山跨前一步,与关老爷并肩站在一起。满人们像一群已经被逼到绝路上的狼一样,眼中已没有了惧怕的神情,他们的胸腔在膨胀,他们的肌肉骨骼在咔咔作响。他们的生命好像一下子倒退了几百年,倏忽间完成了一种灵与肉的蜕变。感觉中,站在最前边的关老爷似乎变成了努尔哈赤,变成了皇太极,变成了多尔衮,耳边螺号嘹亮,战鼓咚咚,八旗军的马刀已经舞成了一片耀眼的光波。
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已经不可避免。
十四
老关东见此阵势,忙从树上出溜下来,这真要是打起来,黄花寨的人把他当成满人的哨探,一枪打过来,他老关东冤死都没地方说去了。
就在他在树下站定,准备跑往黄花寨的队伍中时,却突然怔住了,他看见了一个少女,一个绝色少女,身后跟着一条凶神恶煞般的藏獒。飘飘忽忽地就过来了,身边好像飞旋着彩云。
这个绝色少女就是花小尤,她身穿一身白色的男式西服,头戴一顶很似洋人海员戴的那种黑皮短檐帽,脖子上系着一条艳红的绸巾。径直朝着两伙对峙的人中间那不足三米的空地上走来。
几千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个绝色少女,几千人身上刚才还紧绷着的弦竟一下子有了些松动。
南时顺忽地站起身,手冲后边一伸:“望远镜。”他的副手崔在浩将望远镜递来,南时顺端起,将焦距调好望向那绝色少女。
花小尤谁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就那样微微仰着脸、带着一种甜甜的微笑看着天。老鹰们已不见了踪影,天蓝得就好像刚刚被一场疾雨刷洗过一样,她明显很喜欢这蓝,很喜欢这因蓝而生发的静,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很似那种甜梦中的神态。
几千人不由自主地也抬起了头,也看到了那蓝、那静。
花小尤走得不疾不徐,脚步声几乎听不到。走到慕雨潇面前时,她站住了,把目光从天上缓缓地收回,脸上还带着那甜甜的微笑。
刚看到花小尤,慕雨潇也怔住了,也觉出她身边好像带着云,彩云,朝霞那种颜色的云。待花小尤站在面前,他已经清楚地看见她身边只有一条狗,但还是觉得她身边有云。
猩爷则有些失态,眼神直勾勾的,傻傻的。
花小尤就这么笑呵呵地看着慕雨潇,看了一会儿,嘴角悄悄地掠过一缕顽皮,她问:“给你破个闷儿(猜谜),行吗?”
慕雨潇不动声色。
花小尤朗朗地说了一句:
远看像个庙,
近看像个轿,
里边蹲个龇牙鬼,
手里拿着一张票。
慕雨潇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那么秀美、那么清纯的少女,竟然一开口就给他来了一个拉屎的谜语。他直盯着花小尤看了看,突然大笑起来,一挥手,黄花寨的人收枪转身,撤出了对峙。慕雨潇走了几步,回过头,说:“你应该去唱二人转。”
空场上的人渐渐散去了,南时顺仍举着望远镜,镜头始终没离开花小尤,直到花小尤挽着国子秦的胳膊离去,他才放下望远镜,对崔在浩说:“赶紧派人,查查这个少女。”
☆第三章
花小尤是东北的尤物,是东北山水孕育出来的生灵尤物。她长得很白,是那种润白,润白得就像老林子中刚挖出来、在山精土血中滋润了几百年的人参娃子。她的眼睛不大不小,很秀美,也很迷人,秋天,就是那种秋高气爽、天蓝得非常透彻的时候,你到长白山去看天池,在那里就能找得到看花小尤眼睛的感觉。她微笑时两个浅窝很甜润人,就如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小兔们正在低吮着的一汪天泉,态势是宁静的,味道是甜甜的。她开心大笑时,往往很突兀,叫人觉得很通坦,很畅快,很像是春晨时你一觉醒来,舒服地伸个懒腰,猛然听到大辽河开河的声音,不由得想到,好日子又要来了。她心平气和的时候,就是千山和汤岗子的温泉水,暖人,也滋润人。她心中震怒的时候,就似松嫩平原上横蛮暴虐的大烟炮,疯起来,横扫林野,千里肃杀。她沉静时,宛如无风天中波澜不惊的镜泊湖;她活泼时,就像在秋风秋霜中舞起来的关门山红叶;她听话时,酷似在五大连池翠草中盘身垂头的小睡鹿;她顽皮时,像极了小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穿藤越树的小飞龙。
花小尤真名国子玉,皇族后裔,人称“子玉格格”。爷爷暮年时,全家被赶出北京,遣送到关外,安顿在盛京城外的宗室营,只因为一个叔叔在京城杀了人。她在宗室营里出生,家里只她一个女孩,从小就跟着七个哥哥在一起疯,上树掏鸟窝,尿灌耗子洞。春天,撵得发情的公猪满院子跑;夏天,光着屁股扎进浑河,跟着哥哥一起搂狗刨。宗室营里七八十户人家,都是京城来的“黄带子”,皇亲国戚们的飞扬跋扈,京城混混们的无赖伎俩,她见得多了,耳濡目染中,也养成了顽皮乖张的性格,行事处世中,常透着一种邪气。
大哥结婚吃团圆饭时,她胡乱扒拉两口就跑了,偷偷溜进新房,躲在床下。小两口回房,吹灯上床,刚开始必修课,她从床底下钻出来,一把把帷幔拉开,回头就跑,边跑边喊,说是看见了嫂子的大白屁股。二哥的孩子刚生下两天,她趁着嫂子睡着了,溜进屋里,丹青水墨的,给孩子画了一嘴巴头胡子,外加一个红鼻头。三哥进城里上学,她闹着非要跟去,跟三哥挤在一个小凳上,手里拿一把黄豆,老师一转身就向老师打一下,气得老师把三哥的手打得像个小馒头。四哥爱起夜,她偷偷地把四哥的铜夜壶钻了个小眼,细水长流,一壶尿一夜工夫流了一地,气得额娘搂头就给四哥一个大耳光子,说他不长眼,把尿都撒在了地上。五哥是个近视眼,离开眼镜啥也看不清,五哥一洗脸她就躲在一旁,五哥稍不注意,她就把眼镜拿跑了,不是给猪戴上,就是给驴戴上。六哥胆小爱哭,六哥怕什么,她寻摸什么,把个六哥吓得整天涕泪涟涟的。只有七哥她没捉弄过,她跟七哥只差一岁,她跟七哥最好。
十五
六岁那年,家里飞来一场横祸,二十多口人全都死了,只有她和大哥国子秦因为去城里看戏而幸免于难。大哥从地下挖出爷爷埋下的金银珠宝,把她送进城里住宿的学堂。十六岁时,又送她去法国留学,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师从法国喜歌剧大师亚丹的得意门生坦贝尔,专修喜歌剧,四年后毕业回国。
回到沈阳那天,国子秦特意请了些亲朋好友,摆宴为她接风。席间,有一个本家叔叔问她,在法国学了四年,回来想干些啥,是办剧团还是当老师?她笑着摇摇头,很随意地说:“唱二人转。”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那个本家叔叔刚喝进嘴里一勺热汤,一惊一吓,嘴一咧,汤全洒在衣襟上。国子秦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从小就胆大包天、专干别人不敢干的事的邪妹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