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猎手将熊头割下,用草包好放到一个木架子上。钮赫领着所有参加猎熊的人跪在木架前,献上烟草,向天祈祷说:“玛父睡着了,请玛父好好安睡吧。”祷告完毕,猎手开始剥熊皮,一边剥一边用木棍轻轻敲打熊体。据说这样做,就能把熊的魂灵从体内驱出,免得把熊魂吃进肚子里。
仪式完成后,钮赫过来向南时顺施了一礼。他在沈阳见过南时顺,而南时顺却不认识他。这些不速之客在山口一露面,钮赫就得到了报告。林场离城里很远,最近的城镇到这里,骑马也得跑两天。平素这里很少有人来,更没有这么些人一起来的。钮赫一看那高高大大的东洋马,就知道来者不善,他暗地里布置好人手,以防不测。
南时顺自我介绍:“小弟南时顺,特来拜访钮赫爷。”
钮赫知道南时顺的身份,故意问:“南兄好像不是中国人,朝鲜人?”
南时顺不想隐瞒,欲镇镇这个土山猫,说:“不瞒钮赫爷,小弟是日本人,随小弟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日本人,我们兄弟从日本迢迢万里,到关东讨生活来了,听人说,钮赫爷富甲一方,特来求见,看能否有什么好货让我们过过手,也赚些钱用。”
钮赫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这里就这片祖上留下的林子,南兄如果稀罕木材、草药、皮子,我这倒有一些。”
南时顺摘下眼镜,擦擦,说:“我倒听说,钮赫爷还有比这山货更值钱的东西。”
钮赫明白了:“南兄说的是烟土吧,是有一些,都在那儿。”钮赫说着,往身子左边一指。
南时顺掉头看去,只见靠着墙有四五十个木箱子,摞在一起,南时顺在心里算了算,一个箱子按二十斤计算,这些烟土大概有一千斤,应该是钮赫烟地里今年所有的收成了。
钮赫问:“南兄出什么价?”
南时顺伸出四根手指。
钮赫:“四十元。”
南时顺:“四百元。”
钮赫撂下脸:“南兄如果存心戏弄山里人,就请回吧,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是哪里话,我真是出这个价。”
钮赫说:“市场上行情是每斤烟土二十元,南兄却出四百元,我请问南兄,有这样谈生意的吗?”
南时顺一笑:“钮赫爷没明白我的意思,一垧地我出四百元,钮赫爷所有的烟地和这些土,我都要了。”南时顺的计划中有一个收买政策,即能用钱买下的尽量用钱买,也省得动刀动枪,后果难测。
钮赫听了大笑:“我一垧地产二十斤烟土,每斤烟土二十元,一垧地就是四百元,南兄出的价刚够把我这些土买去,却还想带着地,南兄这生意也做得太霸道了吧?”
南时顺说:“地是不值钱的,如果钮赫爷感觉不合算,一垧地我再加二十元。”南时顺早已摸清,钮赫也就五十垧地,地买过来,他就是想种也没地方种了。
钮赫的账算得也明白:“地是不值钱,可我这地里长的东西值钱啊,南兄如果非要买地,也行,这一垧地四百元,就算一年的价,南兄想买几年?”
南时顺问:“你能卖几年?”
钮赫说:“那我得算一算,我今年五十岁,我们家人都长寿,你看我这人中多长,我玛父活了一百五十岁,我阿玛活了一百三十岁,我呢,往少算吧,就一百岁,那正好还有五十年,一垧地四百元,我一共五十垧地,一年是两万元,五十年正好一百万,这买卖做得,南兄,就卖你五十年吧。”
南时顺本想用两万块钱,铲除一个目标,这老钮赫却喊出一百万的价,显然他是不想做这个交易。金把头按捺不住,就想动手。南时顺用眼神制止了他。钮赫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么做,可不是朋友所为。”
一零三
钮赫说:“我钮赫山里生,山里长,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交友之道。南兄,你看那熊,少说也能剥出四百斤肉,可咱满族人有说法,那肉能不能吃,要看它活着时,吃没吃过人!得先把那前掌割下来,往天上一扔,如果落地时,是熊掌的背面先着地,那就说明它吃过人,这肉再多再香,也不能吃了,那皮、那肉,包括熊掌,都得扔进火里烧了。谁吃谁将大祸临头。”
南时顺听出钮赫话里的意思,说:“日本人在东北有几十万,钮赫爷是想有几十万朋友,还是想有几十万敌人?”
钮赫说:“我就是一个山猫,外边的事我啥也不懂,日本人是什么?本人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指自己,可那个‘日’是啥意思?听我们这的关里人讲,在他们那里,‘日’可不是什么好话,像日你娘,日你奶,日你姐,日你妹,都是这个‘日’字,南兄,你戴个眼镜,文化人,你给老山猫讲讲,日本人说的是不是就是操本人?”
南时顺一声冷笑:“钮赫爷大概也想跟那熊一样,被人打死,再把头割下来,用火烤。”
钮赫朗声大笑:“你会打熊吗?兄弟,来,你来看。”
钮赫把大门推开,一摆手,对面林子里突然响起一片锣声,随之,从林子里跑出数不清的野兽:老虎、豹子、野猪、狐狸、狍子、熊、狼、鹿、山兔,什么都有,一群群地从林子里仓皇地窜出,向另一山坡逃去。南时顺等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清啸,从山下飞速滑下一百来人,都蹬着滑雪板,手持长枪。领头的一个,在一个坡岗处,腾身跃起,身子尚没落地,枪声已响,一头野兽应声倒地。随后飞驰而下的一百来人,每个人都如法炮制,枪枪不落空。看得南时顺等人心里也不禁叫好。
钮赫说:“南兄想动武,不妨试试,我想你肯定没那头豹子跑得快。”
一声枪响,跑在最前边的一头豹子从山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沟底。
南时顺再冷笑一声:“钮赫爷,后会有期。”说完,领着人马疾驰而去。
南时顺从日本守备队调来五百人,还拉来两门山炮。这是他计划实施的第一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炮弹落进了林场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炸塌了,燃起了大火,大火一直向林子里烧去,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钮赫把林场里的人都召集到大木棚前,他的脸也好似燃起大火,眼睛烧得通红,他看了看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说:“老少爷们儿,我钮赫本想守着这祖宗留下的大山,跟大家靠着这山的奉养,一起过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可现在……”钮赫的声音哽咽了,“林子外的强盗杀来了,要抢走我们的山,抢走我们的林子,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所有的人脸上都燃起怒火,有人高喊:“跟他们拼了!”
钮赫一摆手:“想拼还不容易?杀一个够本,杀三个赚一双,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要是都死了,这山,这林子就都留给这些个强盗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东家,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钮赫说:“有愿意自谋生路的,皮子、山货随便拿,每人再发二百元路费。”
人们嚷起来:“我们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块!”
钮赫看了看老关东认识的那几个关里人,说:“你们从大老远的地方,抛家撇业地来到东北,不是来拼命的,走吧,拿着皮子走吧,爹娘还在家里盼着你们挣钱回家呢!走吧,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关里人齐齐跪在钮赫面前,一个岁数大一些的哭着说:“俺们从关里扑奔到这大山里,要是没有钮赫爷,俺们不是饿死,也冻死了。钮赫爷,你不用再说了,俺哪也不去,俺来到这大山里,大山就是俺的家,俺死也要死在这大山里!”
钮赫眼里闪动着泪花,俯下身,一一搀起这几个关里人:“是咱们山里人,好吧,咱们一起走!”
钮赫站到一个小土坡上,指着莽莽苍苍的大山说:“咱们山里人有神护着,巴那吉额母(满语:地母,也称讷妈妈)就在那大山里,那山泉就是她的奶汁,山谷就是她的头发,那满山的山洞就是讷妈妈身上的肉窝窝,咱们马上上山,进林子里,进讷妈妈的怀里去。能带的东西都带着,带不了的都烧了,一根毛,一片肉都不给这些恶贼留下!咱得活下去,守着咱的林子,守着咱的山,谁敢动咱们一棵树,在咱们地里种一根草,就给我开枪,像打豹子、打狼那样打!”
南时顺领着人冲进村子,迎接他的是满村的大火,人畜全无,只有大空场上的木杆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熊头,大睁着令人恐怖的眼睛。
一零四
☆第十四章
关老爷做了个梦,梦见国子秦、孙二娘,还有成千上万的满人,赤着身子在雪地里跑,数不清的虎豹豺狼在后边追着。先是国子秦,接着是孙二娘,满人一个个被那些猛兽追上,扑倒,被撕成一块块,一条条,血把地上的雪都溶化了,眼见着白的变成了红的,红的又变成了黑的……
天刚近三更,关老爷就被吓醒了,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想了半宿,得出个结论:这是天神怪罪下来了啊!
满人是最讲祭祀的,满人信奉的神灵也多。满人要祭天神,要祭地母,要祭战神辍哈占,要祭猎神代敏古宁,要祭部落守护神芒阿色夫,要祭阿浑年锡、胡拉贝子、泰宁格格、索林渥库,要祭日月星辰,要祭柳柞榆桦,还要祭神鹰、乌鸦,要祭熊、祭豹、祭虎、祭鹿。祭祀活动也是繁杂得很,有家神祭、野神祭,有常例祭、烧官祭、许愿祭、求雨祭、续谱祭、背灯祭,还有蒸饽饽祭、领牲祭,至于盖新房,生孩子,染病,病愈,出远门,盼生子等等,都要祭祀。每年大祭要两次,小祭无计其数,几乎是三两天就一次。
可现在呢?祭天祭神的大祭几乎不见了,除了生病闹灾,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佑护大清三百年国运昌盛的天神地母。关老爷对自己和自己族人的疏忽感到心惊,感到汗颜。
他下决心搞一次大的祭祀活动,纯满人的祭祀,祈求天神再施恩典,佑护满人。
祭祀以“满人夜社”的名义举行,地址就定在曾进行吹城仪式的抚近门外的空地上。
关老爷从长白山请来一个被满人视若神明的大萨满。
大萨满名为瑚尔哈苏,五十多岁,红光满面的,没有一根胡须。瑚尔哈苏不同于孙二娘那样的野萨满,过去只有皇家的祭祀才请得动他。现在虽然清朝退位了,皇家的祭祀活动没有了,但一般的祭祀他还是不屑参加的。关老爷近年虽是人气正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土财主。他能来,也是考虑到满人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天神的佑护了。
场地中立起九根高两丈的索伦杆,每根杆子直径五寸,均取材于人迹罕至处的深山古松。树梢留九层枝叶,象征九重天,杆顶端插一猪颈椎骨,涂上鲜血,杆的三分之二处,悬一锡斗,锡斗里置五谷杂粮和刚宰杀下来的猪杂碎,供天神的使女——乌鸦和喜鹊享用。
空场上置一长大条案,上供木酒盅三个,黍米数碟,取熟肉切成小块,放之两个大号瓷盆内,再用木碗盛四碗小米饭,同供条案上。
关老爷被推为这次祭祀活动的总祭星达,按照规矩穿一身白羊皮长袍,皮面朝外,阿古和关屏山等十个人作为总祭星达助手,也都身着白色皮衣。
按瑚尔哈苏的问卜结果,这次要祭祀的是地母大神,即讷妈妈巴那吉额母。讷妈妈喜欢静谧,总是在万物酣眠时在大地上游走,看望她的儿女们,送来奶汁、果实和花香,黑夜中的山峦、川泊和旷野,就是讷妈妈坐卧的身影。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几个或几十个肉窝窝,却无法看到她的全身,只有风神才能觉察到她的脚步,只有星神才能看到她的面孔。所以拜祭地母大神必须在繁星满天的夜晚进行,并同时祭请星神助阵。
可以祭请的星神有成千上万个,瑚尔哈苏选择的是北斗七星神。因为在满族的神话传说中,北斗七星原来的位置上是七个黑洞,洞中经常冒出黑烟,落在地上就化成七股黑水,祸害人间。后来,地母巴那吉额母把纳丹威虎里七兄弟和东海里七座白玉山一同升到天上,堵住了七个黑洞。从此,天上就出现了七颗亮星,不仅消除了黑水灾难,还给人们留下了辨识方向和区分四季的标志。在满人的心中,北斗七星是地母大神专为在北方生活的满人设置的福星,此番祭祀为免灾祈福,自以北斗七星最为合适。
瑚尔哈苏在万众的瞩目中登场了。他头戴一顶御赐的神盔,这神盔全中国只有这一个,帽架上贴着金箔,盔顶是两只真的三叉鹿角,鹿角中间的饰物是一个纯金的二龙戏珠,帽四周缀满串着珍珠的彩色流苏,动起来,珠光闪闪,神采飞扬。他的神衣也是一件宝物,用一百只小犴达犴前胸的皮子缝制,右大襟开襻,无领,襻扣均为白色的兽骨,前胸和后背贴满菱形的小金属片,两只袖子上缀着细长的皮条,呈飘带状,腰上系一圈腰铃,前后衣襟的垂带五颜六色,不规则地挂着一些小弓箭、小铃铛和小贝壳。
瑚尔哈苏对着北方的天空行九揖九拜礼,礼罢,他高声诵唱:
蓝天万星出齐了,
银河千星出齐了,
高天北斗七星也出齐了,
巴那吉额母,
请准备享用儿女子孙们为您献上的祭品吧。
一零五
随着神鼓敲起,瑚尔哈苏从一大车上引领下一纯色乌毛神猪,他的助手将猪捆翻,刀子直直向心口捅进。霎时间,抚近门一带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现场上万满族人都跪在地上。瑚尔哈苏敲起神鼓,舞动腰铃,他的助手拍击卡拉器(一种木板乐器),合奏出悦耳动听的鼓乐,鼓乐声中,瑚尔哈苏咳嗽一声,助手把神猪抬到条案上,瑚尔哈苏开口唱道:
遵照祖宗的吩咐,
堂前杀牲饮血,
精做阿木孙神肉,
谨献众神享用。
请地母大神巴那吉额母降临神堂吧,
请北斗七星大神降临神堂吧,
请神武的鹰神降临神堂吧,
请部落守护神芒阿色夫降临神堂吧,
祈求阖族连年富庶,牛肥马壮,人寿年丰,
百年无灾,六十年无病。
抚近门外上万满人齐声咏诵:
请求阖族连年富庶,牛肥马壮,人寿年丰,
百年无灾,六十年无病!
祈祝声落,所有的灯都亮了,抚近门前用木头摆成塔形的九堆篝火点燃,满人从地上站起,齐声欢呼。
瑚尔哈苏把神鼓交给助手,抖动起身上的腰铃,两肘扇动,模拟布星女神飞翔在天的英姿,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女神赐给他白翅膀,指派星辰导向,借助星桥歇脚,登上九层高天之上,去寻找七星大神,寻找地母巴那吉额母。
鼓乐再起,瑚尔哈苏浑身颤抖,昏昏欲倒,助手高声叫道:“七星大神附体了,地母大神附体了!”
关老爷指挥着阿古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鹿血、猪血、雁血和山雉血洒在篝火上,篝火暗了一瞬,却腾起更高的火苗,把偌大的一个空场映得通红。
按照常例,祭祀活动将进行三天。头一天,仪式是庄重而神圣的,从第二天晚上起,活动就有些娱乐性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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