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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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过客-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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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小尤第一次遇险是在夹石口煤矿。 

  听说东北二人转的大角来了,三班倒的矿井停工了。演出的场地上坐得满满的,连矿工带家属,足有两三千人。 

  舞台是现搭的,十几个大油桶固定在地上,上面铺着木板,三面用席子围着,前边吊了四五个汽灯。 

  老关东正在台边闲走,忽听有人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前些日子领来的关里人中的几个,其中一个他挺熟,叫二秃子,跟他年龄差不多,十五六岁。 

  老关东挺高兴,二秃子们也挺高兴,一人冲老关东的肩窝捶了一拳,打得老关东直咧嘴。 

  老关东问:“你们都挺好吧,还真挺想你们的。哎,二秃子,就你这小身板,也敢下洞子,没累散架呀?” 

  二秃子说:“怎么累也比家里强,起码说能吃饱了,手里还能剩下点零花钱。哎,老关东,你知道不?我们这儿大部分是关里人,一百个人中差不多有九十五个,哎,对了,胡爷也在这儿,成我们老大了。”他说着,扭过头,冲人丛中喊道:“胡爷,胡爷!”一个人从人丛中站起来,个子很大,像熊。 

  二秃子说:“胡爷,你看谁来了?” 

  胡爷走过来,一眼看见老关东,叫了一声就把他抱了起来。 

  老关东笑着说:“胡爷,真想你呀!” 

  胡爷说:“好小子,还没忘了你大哥。”说着,把老关东抱到台上,喊道:“弟兄们,你们看这是谁?” 

  台下呼啦啦站起二三百人,七嘴八舌地喊:“老关东!老关东!” 

  老关东愣怔了一会儿,但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几年间他陆续从关里领来的那些人,他们还认得我,他们都没忘了我啊!老关东激动了,想喊句什么,没喊出来,倒有了想撒尿的感觉。 

  锣鼓响起,戏开台了。大肚蝈蝈一溜跟头翻到台前,一个亮相,站定。几句开场白后,先讲了一个小笑话。说有一个小媳妇去医院看病,护士给她打针,说,你家当家的是下窑挖煤的吧?小媳妇奇怪了,说,你咋知道?护士说,看你那小屁股沟子里全是煤渣子嘛。 

  哄的一声,台下的矿工全笑了。胡爷大声地喊:“说得对,没有煤渣子,那叫什么煤黑子的老婆!” 

  花小尤上场了,她今天是酒店老板娘打扮,一身月白色衣裤,扎一个镶红边的月白色围裙,左鬓插一朵大红绢花。他们今天要唱的是《武松三戏孙二娘》,这是她和大肚蝈蝈新编的段子,献给武二郎的家乡人首演。 

  花小尤先唱: 

  酒旗飘舞十字坡, 

  孙二娘我堂中坐。 

  只管杀人不管埋, 

  黑店生意我越做越红火。 

  大肚蝈蝈接唱: 

  杀淫贼,宰淫婆, 

  三烛香告慰亲哥哥。 

  叹只叹再无出头日, 

  发配孟州我来到十字坡。 

  台下哄然一片叫好声,胡爷的声音最突出:“好,武二爷,好样的!” 







三十一




  老关东偷偷地向台下看去,发现坐在第一排的一个黑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小尤看,眼中射出饿狼一样的绿光。老关东悄悄地溜下台,找到二秃子,指了指黑胖子,问:“什么人?”二秃子瞄了一眼,说:“金把头,不是什么好鸟。”老关东又问:“他身边那人是谁?就那个鼻子上有道疤的。”二秃子悄悄说:“日本人,金把头他们都是日本人,假装朝鲜人,他们在那边山里不知搞什么鬼,不断地有日本人到这里来。”老关东嗯了一声,又问:“好看不?”二秃子说:“长了个猪头狗鼻子,他要是好看,这世上就没难看了的。”老关东说:“你扯哪儿去了,我是问二人转。”二秃子“哦”了一声:“好看啊,我们这的煤黑子都愿意看,哎,你说怪了,以前咱们谁也没看过二人转,可一看就迷上了,看完了,觉睡得那个香,好几天心情都不错。”老关东问:“你看我们这一对唱得咋样?”二秃子一竖大拇指:“绝了,不愧是大把势。”老关东一指花小尤:“看见没,我姐,我亲姐。” 

  不觉间,台上已演到武松装死引孙二娘来背那一段,只见花小尤背起大肚蝈蝈,在音乐中,摇摇晃晃地走起了秧歌步,虽七扭八歪,却是步子不乱,身段也煞是好看。在演到孙二娘讲述十字坡一不杀僧侣、二不杀犯人、三不杀戏子时,花小尤灵机一动,把戏子改成了下窑挖煤的,说:“那挖煤的,阳间人干阴间活,本已是苦得不能再苦,再杀他们,天理不容!” 

  台下几千人如雷似的叫好,胡爷高举双拳,喊得满脸的胡子都跟着抖动。 

  本来,演完这段,戏就结束了,可台下几千人没有一个走的,花小尤和大肚蝈蝈几次谢幕,人们还是不走。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王二姐思夫》!”台下几千条喉咙都跟着喊起来:“《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思夫》!” 

  花小尤犯难了,这《王二姐思夫》只能她唱,可她真是不愿意唱,那唱词太粉了。 

  台下人开始有节奏地鼓掌,掌声一波一波地,排山倒海似的向台上涌来。大肚蝈蝈和李世礼、陶三林、老关东也跟着鼓掌,老关东一边鼓还一边喊:“姐,姐,姐,姐!” 

  花小尤被这足以融冰化雪的热情感动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二人转在这些关里人心中也是这样有分量,也是这样受欢迎。她想起了法国喜歌剧,想起了大肚蝈蝈关于二人转是棒子面大饼子的理论,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拒绝了。 

  音乐响起,大肚蝈蝈把一把椅子搬到台上,花小尤在椅子上坐下,扇子一摆,台下立时静了下来。 

  花小尤从王二姐登绣楼唱起,唱到误把绣花鞋扔进酱缸里,老妈子捞起错当辣椒咬了一口,又唱到路上看见一只小狼猫,肚子底下有一个小插销,再唱到一只蝎子钻进她的裤腿里,顺着大腿就往上爬,它叮一口,我麻一下,它叮一口,我麻一下,花小尤越唱声音越轻,唱得自己脸上都不知不觉涌起一层红晕…… 

  台下人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胡爷“咕咚”咽了一口吐沫,声音大得好像连天上的月亮都听见了。突然,二秃子从人丛中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猛然喊了一嗓子:“我要撒尿!” 

  几千人轰的一声全笑了,那气势就像谁把火炉上的锅子搬开,火猛地蹿出来的情形一样。人们痛快地笑着,酣畅地笑着,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大汗淋漓,笑得已经忘记了四野中还是千里冰封,笑得已想不起明天早晨还会有严霜,笑得已经忘记了脚底下的矿洞曾吞进去多少人,又吐出来多少白骨! 

  回到住处,那笑声还在花小尤的耳边回响。大肚蝈蝈端来洗脸水,鬼鬼祟祟偷看花小尤一眼,低下头偷笑。花小尤骂了一句:“兔崽子,得逞了是不?” 

  大肚蝈蝈忙赔着笑:“这事你可赖不着我,也不是我让你唱的。” 

  花小尤说:“那也是你煽动的,没准那第一声就是你喊的!” 

  大肚蝈蝈一阵赌咒发誓,那第一声也确实不是他喊的,他当时跟花小尤在台上站在一起,不过,倒是他暗示陶三林下去喊的。 

  大肚蝈蝈看明白了,其实花小尤并没生气。他胆子又肥了,嬉皮笑脸地说:“吃多了大米洋面,偶尔吃一口棒子面大饼子,是不是也挺香,我看以后你就这么唱吧,得空我再教你几个段子,像什么‘十八摸’……”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个大耳雷子,花小尤含嗔带笑:“给你脸了是不?还十八摸,来,让姑奶奶先摸摸你!” 

  两人正在笑闹间,四五个人推门而入,一个满脸横丝肉的家伙说:“我们金爷有请花小姐。” 

  大肚蝈蝈上前一步,挡在花小尤身前,说:“这位爷,已经很晚了,我们就休息了,明天还得赶路呢。” 

  横丝肉说:“你们赶你们的路,没人留你们,花小姐不走了。” 

  大肚蝈蝈又作揖又哈腰:“请给金爷捎个话……” 

  话没说完,大肚蝈蝈已经被打倒在地,几个人上来,扭住花小尤就往外走。 

  刚出门,横丝肉们却吓住了。只见月亮地下,挤挤擦擦地站着几百人,都黑着脸,手里拿着镐把。当先一人,正是铁塔似的胡爷。 

  横丝肉说:“你们想干什么?” 

  胡爷看也不看他:“把闺女留下。” 

  “你活腻了是不?这是金爷要的人。” 






三十二





  胡爷声音不大,却透着让人心悸的威严:“你给金爷捎一句话,说胡爷我就护三样东西,一是家里供的神,下窑的没神保护不行;二是关里人,那都是我的兄弟;三就是唱二人转的,煤黑子一年到头就这么点乐呵,不能让谁随便给搅了。走,闺女,收拾东西,咱们走,胡爷送你们出山。” 

  胡爷领着几百人,一直把花小尤他们送出几十里地,才往回返。临分手时,胡爷说:“闺女,唱得好,胡爷爱听,以后有什么乌龟王八找你麻烦,别忘了,这山上有个煤黑子胡爷。” 

  看着胡爷远去的背影,花小尤说:“胡爷真是关里人吗?” 

  老关东说:“那当然,山东滕州人,毛都不差。” 

  花小尤沉吟半晌,说:“跟我们东北汉子一样。” 

  老关东这些日子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几乎是每到一地,都能碰上他从关里领来的人。这些人干什么的都有,大肚蝈蝈也是灵机一动,把这些关里人在东北干的营生编了个快板小段,每到关里人多的地方,就说上一段。 

  那词是这么写的: 

  …… 

  砍树的,放排的,帮着人家奶孩的, 

  打猎的,下套的,光着屁股采药的, 

  淘金的,扛活的,背着老爷过河的, 

  种地的,放马的,下河摸鱼穿裤衩的, 

  卖皮子的,卖木耳的,专在坟地看小鬼的, 

  挖人参的,抓飞龙的,赶着大车起五更的, 

  下煤窑的,采矿石的,吆五吆六赶大集的, 

  脱大坯的,垒大墙的,守在家里卖大炕的。 

  还真就跟大肚蝈蝈唱的一样,闯关东的人绝大部分人从事的就是这些工作。不过,看得出来,他们是满意的,这从那红红润润的脸和他们对老关东的热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这深山老林子里碰上老关东,还不得把这个“小骗子”砸巴死啊。 

  老关东兴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能天天跟花小尤在一起,并且是天天坐在一个爬犁上。老关东十五岁刚过,男欢女爱的事在他心里也就刚刚长出个小尖尖,像他在山海关的城门楼底下拉的那小屎尖尖一样。他没想过要爱花小尤,或者说要娶花小尤为妻,他只是喜欢,喜欢看花小尤,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笑,喜欢看她演戏。连花小尤上厕所他都想看,并且也看过,农村有的茅房是用包米秸子围的,他就在那包米秸子缝中看过,他倒不是想看什么东西,他只是喜欢看,花小尤做什么他都愿意看。他也知道慕雨潇爱上了花小尤,花小尤以后也许就是他的干娘。但他还是喜欢,如果有人领他来到悬崖,指着那万丈深渊说,你要是真喜欢花小尤,你就跳下去,他会毫不犹豫地一纵而下。 

  他每顿饭都要吃很多,经常是塞得两头都要往外冒,皆因为花小尤有一次说,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多吃饭。花小尤爱吃酱缸里的咸菜,每到一处,他第一件事就是到酱缸里捞咸菜。他感到最幸福的就是坐爬犁,这时候只有他和花小尤两个人,花小尤给他讲了很多京城里的事、法国的事。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没风的天,也不太冷,花小尤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他时常想,观音菩萨驾着一朵祥云从天上飘落,站在唐僧师徒四人面前,微笑着说“悟空”,大概就是这种声音。他觉得心里甜甜的,很受用。于是,他喃喃地说:“姐,我困了。”花小尤就说:“睡姐腿上吧。”他就躺倒在花小尤的腿上,花小尤把貂皮大衣的扣子解开,把大衣的下摆盖在他的身上,手轻轻地拍着,嘴里哼着小曲,于是,他就睡着了。 

  花小尤也很喜欢老关东,喜欢他的机灵,喜欢他身上挺像自己的那股邪气,她觉得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七八岁就没了爹娘,自己一个人闯到关东来,爹娘如果地下有知,该多心疼啊!想到这里,花小尤把大衣下摆又给老关东掖了掖,手拍下去也轻了许多。 

  他们这次是到一个林场演出,林场在大兴安岭深处,清一色的圆木房子,有百八十间。 

  舞台搭在一个加工木材的大木棚里,棚中架了四个用汽油桶改制的大炉子,木头毕毕剥剥地响着,烧得汽油桶热得烤人,棚子里温暖如春。 

  这里也有老关东认识的人,听他们讲,这山满山都是宝,冬天和春天,他们主要就是伐树,专砍那些足有一抱粗的圆木,等江里开化了,再把那些圆木扎成木排,顺江放下去。夏天,他们就上山采药挖“棒槌”,碰上运气好,挖它个九两老山参,一辈子吃穿都不愁了。秋天则钻老林子打猎,那猎物多得直往你枪口上撞,什么时候回家,不是看太阳落没落山,而是决定于是否还能拿得动自己的战利品。冬天,他们有时候也出来打猎,这时节,动物的皮毛最好。这里的人都会滑雪,枪法也好,爬峭壁,钻林子,个个灵得都像老山猴。 

  东家是一个满人,叫钮赫,五十多岁,很壮实的山里汉子。这附近百八十里范围的林场都是他家的,据说是当年乾隆爷赐给他祖上的。人们在这里伐木,他给工钱,打了猎物,挖了山参草药,他收购。开演前,钮赫领着一些人来到大肚蝈蝈面前,说:“今儿个,你们得唱一宿。”大肚蝈蝈一愣,刚想说什么,钮赫一摆手,又说:“这是给你们的报酬,看行不,不行,再加。”随来的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大肚蝈蝈面前,大肚蝈蝈看了看,是一张虎皮,六七张狼皮、貂皮,还有五六只老山参。大肚蝈蝈说:“东西是不少,那张虎皮就够值钱的了,问题是,累呀,受不了啊,能唱的只有上边这个眼,下边的,就是我给你们唱,你们也不能愿意听。”钮赫又说:“你下边那个眼能整出动静来,我们也愿意听,你不知道,这儿年八辈不来唱唱的,就让他们好好过过瘾吧。你唱累了,让吹喇叭的,拉弦的,都上,整什么都行,总比老北风钻驴棚的动静好听吧,你要不嫌闹得慌,我们自己也上去号两嗓子,半夜时,咱们再喝点小酒,你闻闻,狍子肉都烀上了。” 







三十三




  大肚蝈蝈问花小尤:“行吗?”花小尤说:“什么行不行的,唱呗,没听说哪个坟头里的人是唱死的。”花小尤从来不怕事大,就怕事儿太平淡,跟这些山里人在一起唱一宿,估计是个挺热闹的事,何况还有酒。 

  花小尤今天心情好极了,在黑龙江这么些日子,整天捂在厚厚的皮子里,她感觉身上都要捂馊了。好不容易来到一个有春天的地方,那炉子那么热,这屋子里这么暖,她真想酣酣畅畅地脱光了衣服唱。 

  花小尤又穿上了那件大红旗袍,刚一上台,就引发了台下一片充满野性的呼叫。那声音不是叫“好”,而是又像虎又像狼的那种“嗷嗷”声。 

  花小尤站在台上,笑盈盈地说:“东家让我们唱一宿,我们就唱一宿。先给大家唱个小帽儿,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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