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白雪最后也死了。小说《白雪公主》没有开头、展开、高潮的情节线索,混乱的话语系统,人物行为毫无目的,在小说中不停地随意插入,废话,游戏,包括采用片断和不同字体,使文本如同一个大杂烩,彻底反传统中的精致典雅,完整优美。
9。 依我对古今中外小说的研究,凡小说均有故事。如果以故事为原则对古典与现代小说判别,只是故事的呈现方式不一样,传统故事的元素,如事件、情节、人物、环境都很集中,有场景感,活动方式,有连续和冲突,有发展过程与结局,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简单说,故事有可讲述性。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中的现代主义小说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故事的处理方式不一样,他们不再相信故事整体的力量,不再相信时间的连续,和逻辑的力量,简单说,现代人不再相信一个由故事组成的封闭空间。故事在传统小说中独尊的地位下降了。中国在古典小说的初期故事比人物更重要。近代小说人物的位置高于故事,现当代小说故事功能更弱化。但故事依然作为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元素。但故事出现的面貌却是千姿百态了。故事的主要表现形式首先是由一个纯粹的生活故事变成一个正在进行的写作故事。那便是里卡登说的,停止写故事以便成为写作的故事。小说变成一个故事的写作过程,作家参预故事之中,不断停顿插入其间,述评,拆解,包括写故事的全部的意图及手段,这便是我们常见的元小说。最早的元小说应该是纪德的长篇《伪币制造者》,这里还有完整的故事。美国著名的元小说家威廉·加斯代表作《乡村中心之中心》写的是一个垂暮诗人失去年轻情人,到印第安纳州一个中部地区隐居,可这里并不是他理想的乌托邦,乡村的荒原隐喻着精神的空虚焦虑。故事被拆解成很多片断,冠以小标题。可以说整体的故事瓦解了,但局部的动作进程依然清晰。我见什么,我干什么,我想什么,或者在一种自我矛盾与苦闷之中,或回忆想象,具体活动也都是清楚明白的。我们最好把小镇故事看成幻觉,一次想象的产物,一个绝望的影子。
第二,所有故事拆成碎片,成为孤独的零散的片断。这些碎片有的是情节、动作,有的是人物、事件,有的是环境,或精神幻象。但如果从整体抽象出来它依然还是一个故事。罗伯特·库弗的《临时保姆》一共由108个片断组成。故事是一个少女到中产阶级家去做保姆,这家夫妇去朋友家聚会,少女照看两个孩子,一个吃奶的婴儿。故事在三个点上平行,一是哈里家保姆照料孩子;二是哈里朋友家,哈里是中心;三是哈里客厅电视屏幕,警长为中心,写了哈里幻觉想诱奸少女,另外少女男朋友和一帮朋友谋划去奸污少女,电视画面不停地变幻与切换。这个小说故事像漫天飞舞的碎片。《白雪公主》也是碎片化写作,白雪公主的碎片不像《乡村中心之中心》与《保姆》的碎片,因为加斯和库弗的碎片还有独立的语段,小节感。巴塞尔姆的碎片已经渗透到句子,他的句子均是断裂的,不连贯的,连句子的字体都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变小,句子与句子之间也类如精神病患者是跳跃的,拼贴的。如果和前面元小说比较,前者有对故事的拆解,组装,和故事理念的交代阐释,而在碎片拼贴的方法中,故事是靠读者抽象出来的。故事拆解后局部仍有情节,一方面没有整体感的中心情节控制小说的结构,另一方面情节也是非连贯的,关键它已不靠逻辑组织了。
第三,故事情节分解后,小说局部里依然有线索但均采取隐喻,暗示、象征等方法。库弗小说《电影院的幽灵》这个幽灵象征性的既指向过去的放映员,同时电影上出现了大量镜头:沙漠沉船,巨大机车,女孩内衣……胶片有一种连续的魔力,电影里一切真实又不是真实。影片不断跳跃,所有胶片故事都是一种现实暗示,现实是什么,现实也是人们任意虚构的,生活同时也是胶片的效果。生活因而是非确定性。可见电影院里是有故事的,仅仅在于蒙太奇的方法,不断切分、组合、跳跃,使我们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多克托罗的《皮男人》小说里皮男人本身便是一个象征,美国流浪者、孤独者、厌世者的化身。小说不给人物具体命名但充分展示行为,这一系列表象为便于说明问题,某个人仅是一个代表,符号不重要。小说里街舞的女孩,斯列特注视犯人,一个白人在女人身上小便,有宇航事件,66年越战,还在一起议论阶级理论。这些社会事件均可抽象为一个故事整体,美国浪漫者颓废者和挎掉的一代的流浪生活。
第四,故事不是线型的而是多种可能性的,在一个小说里是多种故事形态并存,有多因一果,有一因多果,或者没有因果是一种并置。传统小说中故事是确定性的,而现代小说是非确定性的。这里举一个传统的例子,美国小说家弗·斯托克顿的短篇《美女,还是老虎》。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半开化的国王独断专行把一些奇思妙想付诸施行。他建了一个斗兽场透出他野蛮的想象力。这斗兽场有奇妙的拱顶和各种隐秘的通道,它全凭公正无私的机遇主宰:美德获奖,罪恶受惩罚。某大臣被控有罪,国王告示某日斗技场决定命运。国王在王座发出号令,他坐位下门开罪臣进入,场内另一端有两扇一模一样门排列,受审者的特权和义务是打开其中一扇门,如果是饿虎,他便撕碎了,证明有罪。如果打开另一扇门则出来是国王从城市里挑选的美女,这个美女便奖给受审者,作为无罪的奖赏。国王这种独特的审判方法是受审者不知那扇门是美女或饿虎,机遇仅一次,每次判决都无法逃脱,奇怪的是这种方法大得人心。大家都认为天地公正无私的。
国王有一个女儿美似天仙,国王深爱的掌上明珠,国王侍从中一位最杰出俊美的年轻人与她相爱好几个月。有一天突然被国王发现了。国王以示公正,把年轻侍从投入监狱等待斗技场受审。这件事受全国瞩目,选了最凶猛的老虎关在笼子里,法官选了全国最漂亮的美女,一切准备就绪,国王一班人坐在宝座四周,公主情人出场所有人都赞美他英俊风雅。侍从从国王坐位下门入,回身向国王鞠躬敬礼,但他紧紧盯着国王右边的公主,公主也是有智慧,最有权力的,她知道了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这两扇门的秘密,而连国王和所有臣民都不知道,就连管那门插销的人都不清楚,国王以公平公正做到严格保密。
显然公主是嫉妒憎恨这个门里关着的女人,但又不愿意中人被老虎吃掉。在场的围观的人都非常焦急地等待结果,年轻侍从也知道公主知道这个秘密,他在那里每一刻用眼神寻求公主的答案,问题一瞬间回答。公主右臂从扶拦上轻轻抬起来,迅速向右微笑,所有人盯着斗技场,只有年轻侍从看到了公主的暗示。
年轻侍从毫不犹豫走向了右边那扇门,并打开了它。故事关键是,那扇门出来的是老虎呢,还是美女。
故事后有几百字对公主的两种心理分析,两种决定都有可能存在,但最后只一种,决定了右边的门。读者要回答的那扇门出来的是美女,还是老虎,答案在每一个人那里。
这是一个传统小说,故事完整,各种元素俱在,只是没有结局的结局。后现代小说要比这复杂得多,它可能是几个故事交错,并置发展,结局又有无数可能的后果。我的一部长篇小说《蓝色雨季》一共333节片断,故事核心是儿子寻找父亲田总拐子的死因,他分别听了父亲的好友、情人、村长,包括母亲各种人说了父亲的死因,每个人都说了一次死因,但四五种死因各不一样。儿子从青年寻找到老年也没有一个正确答案,所谓正确答案已归于历史了。今天看历史种种可能性都存在。
现代小说中情节可以互相错插、抵触,毫无逻辑的拼贴,故事是漫天飘飞的雪花,或者月光,今天所取的不是故事在说什么,而是故事本身功能的潜力,故事的理念,故事可以分裂多少形态,故事多得像满天星斗,也可以淡化得如水如烟,故事成了一种意念、幻象、意象,一种情绪,叹喟,感觉。索莱尔斯的《女人们》50万字全是不连贯的碎句,他这部碎片著作无所不包,政治、社会、经济、哲学、性、文学、心理学,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切领域,它是一个碎片的万花筒,如果抽象而言,是作者我在写女人们的一部书,我是各色人物的结网中心,我的经历,所见所闻,我的思考和各种女人交往关系,有安娜式的马列太太,有吕茨左翼人物深层心理。小说在尾部点明我的女友在暴力事件中死去,我丢了报社职务,最后回到自己的国家。600多页的小说全是思维自由联想。不过在具体人物叙述时仍是有情节发展的,例如塞德的女人在机场发的信,和卡特讨论问题,和那些女人那种身体的表达,性爱,包括小说中各种书籍讨论。实际上可以把那些碎片组织起来,用不同方式连贯,那就是我和许多女人的性爱故事。
我从九个方面说了故事在小说中的发生,其实远不止这些,每一个故事的发生都有自己的规律,可见有多少万千故事发生的秘密,我们能做的仅仅抽象出几种大致的脉络。因为是就小说举例说故事的发生所以正好看出另一个秘密:我们是怎样提炼故事,用什么方式去编撰它。至于说到故事的结构方式,恰好是我认为的,故事是一个幻想的构思如何编造出来的,它实际已经移到情节的组织设计中去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