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什么令我拿得起放不下。我无数次想注销用了多年的手机号码,悄无声息地告别这个城市,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地带,操着蹩脚的语言和当地人说话,听他们讲述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再也不受任何外来的干扰。即使那样的离开只有一周半月,也会让我感到无比满足。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这样做,我怕丢掉那份可怜巴巴的没有安全感的工作,我怕这个城市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彻底抛弃我。就这样,我继续每天背叛着自己,一天天指向虚无。
金色的太阳躲进云层里去了,我又感到了疲惫,这疲惫和昨天来得一模一样。再一次仰望天空,我在想,在阳光重新将金色洒向大地之前,请你们务必将我遗忘,不带一丝一毫感情色彩地!
小雨,七十年代出生。小说处女作曾在本刊发表。有长篇小说《我的深圳我的孤独》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鱼塘(短篇小说)
沈亦然
爹从村部回来,告诉我们说,我们家争标成功承包到了鱼塘。妈听了非常兴奋,然而,爹又说,不是我们一家独包的,而是三家合伙,其余两家是:华伦和贵生家。妈又变得不高兴,显得十分担忧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怎么和他们两家合伙呢?怎么要和他们两家合伙!爹说,没法子呀!大队是这样安排的,何况他们两家积极要强行参与进来。妈只好坐在门旁的矮凳上唉气。
妈担忧的是华伦而不是贵生。华伦不仅为我们村的人知道,而是名扬前后几个村脾气暴躁的老头子。人们惧怕的不仅只是他,还有他的儿子——东林。东林是华伦的亲生儿子,不过是他到了将近三十五岁才生的,而生东林的时候,他妈已经四十五岁了,生了东林之后,她就绝了月事,走进了老奶奶的行列。东林妈是个命苦的女人,这命苦要看怎么来理解,因为她一生中嫁了四个男人,死了两个,跑了一个,最后一个是华伦,和他在一起生了东林。不过,她和前面的男人们也生了八九个孩子,他们早就大了,有的已经做了爹甚至是爷爷了。这种情况对于某些女人来说还是有着不可明言的羡慕,毕竟有光明堂皇和四个男人结合的经历。这句话是我家隔壁的农英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妈骂她缺德。农英今年三十几岁,与我妈差不多,和我妈关系很好,也不是特别好,她们这些女人的脸常常像七八月里的天,说变就变,好的时候能够扔了丈夫孩子几个人挤在一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摇身一变拍手跺脚,指爹骂娘,原因大多是饭后相互拉家常,饶舌而起。农英的丈夫常年在外面做木工,所以平时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十四岁正上初一的儿子,她天天端着饭碗到我家来串门。
东林今年也有三十好几,在村里人的嘴里已经是铁定的失婚了。他的脾气十分暴戾,和他老子一样,大家都说是遗传的原因。他很少与人说话,也没有人愿意来找他随便吹牛什么的,就是平时必须向他家借东西的时候——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的——都会先站在门外朝他家内瞧瞧,看他在不在家,他在就先避开,过一会儿再来向他妈借。东林的怪僻特别表现在他的动作和眼睛上,他看人总低头斜翻着眼珠,面无表情,而且,他还一直留着向嘴角两边挂着的两撮胡子。被看的人总会不寒而栗。东林和他爹——华伦——成了我们村大人们平时吓唬我们小孩子最习惯采用的方式。只要小孩子不听话了,大人就会说,华伦来了,看你跑,碰上华伦被他抓起来就好了。于是,小孩子就会乖乖地呆在家里听话了。华伦家中有了这样的一对父子,最倒霉的是东林她妈,老女人一个都不能得罪,何况,这父子俩因为同样的性子,更是水火不相容。所以,老奶奶只好每天都低头闷声做事。别说,可能是因为一年到头干活的原因,所以她还挺利索的,只是从全白的头发才能看出她已经渐近八十岁的年龄了。
贵生四十岁不到,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矮胖的老婆。他和华伦家沾到一点亲,住的离他家很近,除去几个破旧不用的空屋,算是隔壁了。但是,他们两家与我家有一段距离,隔着一条河,而现在这条河就是被我们三家合伙承包了。
被承包的这条河面积不是很大,但是狭长,在中间略宽的河心是一长条高地,上面堆满了坟,都是慢慢积压起来的旧坟,一代压一代。新坟都不埋在这里,都被村里圈划进了一个墓场。这里就成为了老坟滩。由于很少有人管理——只有年底,偶尔有人记得来给祖上送送饭,祭祭坟——雨天后,经常站在河岸,可以看到白骨。我们从小就不怕这些,夏天不上学的时候,经常划水上去拣个白森森的骨头回来等到晚上突然拿出来吓唬其他的人。
由于鱼塘的原因,我们三家就天天捆在了一起,感觉命是搭在一块了。爹整天和他们一起出远门进鱼苗、海籽(螃蟹幼籽),回来下苗、买食、喂食、买鱼网做网海子(张螃蟹)的笼子,三家忙得不亦乐乎,还真显得其乐融融。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华伦和东林并不完全如大人口中传说的那样怕人,他们两个说话竟然很风趣,让我吃惊的是东林竟也会笑,还爱笑,即使开始见他笑起来有点恐怖,时间长了,竟也觉得很可爱了。
搞熟了,我妈常常拿东林开玩笑,“东林,什么时候,托人到外面给你买个老婆回来,要不要?”东林的脸马上会丑得通红。先开始,我妈和他打趣的时候,他是低着头,后来渐渐地也觉得无所谓了,头不低了,但是还是不说话,时间再长些,很多人都开始和他打趣说这样的话——我家隔壁的农英说的次数最多,只要东林过河到了我家门口,她看见了就会说,而且声音很大。东林则既不害羞也不再沉默,改成,“好,好,你们看着怎么好,就怎么搞。”
东林最喜欢和我在一起,他喜欢和我说话,也许和我说话才是他转移尴尬境地最好的办法。他一看到我就笑我在看海磴时——用泥土在河岸填平整为了放网张螃蟹用的地方——高声朗诵一事。我是学校每次歌咏、朗诵比赛中冠军的包揽者,从小学到中学都是。而东林拿我取笑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
“那天,你朗诵的是什么?好听,再朗诵一遍给我听听。”
“就不!”我扭头不理他。他天天跟我爹在一起——不是在我家就是在他家,所以我已经不再怕他了。
“我记得,是小鹿、小鸟什么的。”
“不对,你说的不对。那你知道后面是什么?”
“小鹿闭着眼睛瞎跑,小鸟撞到树上死翘翘了,是不是?”
“你瞎讲。是这样的:星期天的早晨,我们像一群活泼的小鹿,奔向了树林;枫叶红了,小草青了,鸟儿在树枝欢快地歌唱……”我又声情并茂地高声朗诵起来。
“哈哈!”东林大笑,然后还站起身来拍自己的大腿,很得意的样子;农英和我妈也站在旁边笑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上了东林的当了。
农英拿东林打趣并不是随便的,她还真热心起来,她托她的一个在外面跑事的亲戚真的给东林讲了个女人回来了。
“那个女的是从新疆带过来的。农英的老表不是在新疆做白铁工吗!”爹从东林家回来,在吃晚饭的时候对妈说。
“噢。那个女的长的什么样子哈?”
“皮肤白得很,挺漂亮的,眼睛大,长头发,大概三十岁的样子。好像前面的丈夫在一个矿井里出事死了,还有个五岁的女儿,丢给了婆婆家。”爹停了停,喝了一口酒接着说,“等会儿你去问农英,她现在还在东林家。”
“哦。快吃,吃好了,我们去看看。”妈转身赶紧催我。我也有点好奇,就使劲地划了两口,吃完了饭。
我们到了东林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没有睡,华伦不在家,东林妈从灶屋里出来招呼我们,东林坐在堂屋的中堂前的长凳上低着头,好像很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因为他心里也许知道今天我们去是别有用意的,即使我们装出和平时一样随意,但他这里毕竟发生了变化,家里多了个女人——从外地带来给他做老婆的。我妈前后转悠了一会儿之后问东林妈,农英呢?
“刚走。我留她吃饭,她非不吃就走了。”
“哦。你天天也忙了不停哈。”妈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贴近东林妈的耳旁放低了声音又说,“我是来看看……”
“努!”东林妈会意了我妈的意思,用嘴向东林的房间示意了一下。
妈轻轻推开门看了看,我也跟上前,房间的灯开着,没看见女人,只看到床上倒有一个人睡在那儿,头上蒙着被子。
“东林爹呢?”妈退了出来,故意大声地问,显得很随意的样子。
“刚才还在,现在大概到贵生家去了。”
“哦。”
“咦,爱华也在这里啊!”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回头一看,灯光里出现的是贵生的矮老婆,她正从黑暗里走来,跨进了东林家的大门,她叫的是我妈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她的两个孩子,最后进来的还不止他们,还有贵生和我爹。
“我家老头子呢?”东林妈向他们问道。
“他到塘边上转转去了,过一会回来。”贵生说。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我妈和贵生老婆一会儿互相挤着眼睛,一会儿努嘴。然后,她们两个又一次去轻轻地推开了女人睡的房门。我赶紧挤到了前面去看,这时候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白白的屁股被一件淡蓝色的三角裤兜着。女人较先前翻了个身,侧脸向床内面睡去,被子盖斜了,露出了屁股,头还是被包在被褥里。可能是路途远,女人坐车太累了,所以睡得很熟的样子。由于我和贵生家两个孩子挤向前的原因,门被大开了,在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想看看女人是什么样子,随着门响都瞧向了房内。如此,也就是说,女人的大屁股被大家都看见了。
东林没有动,还是那个样子坐着,大家来的时候,他只是抬头看了一下。
看不到女人的脸,大家也都觉得没有什么劲,女人们就随便和东林妈东拉西扯起来,爹和贵生也与东林谈起塘里海子(螃蟹)张的趋势以及安排值班看塘的事情,我和贵生的两个孩子都到外面玩了起来。
玩了一会儿,大家都回去了。回到家,我还没有完全睡着的时候,听爹妈房间里传出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我留心听了一下。
“你说,东林会不会做那些事情?”妈问。
“你以为他是孬子,哪个人不会?”是爹的声音。
“别说,从这个女人的皮肤来看,还是满好的。”
“嗯。屁股白,老大的。”
“你就注意人家这些了。难听死了。”是妈在嗔怪爹。
……
渐渐地,因为和贵生的两个孩子玩得太疯、太累,很快我就睡着了。
下了蟹苗,三家必须分派值班看塘——怕人家晚上来偷海子和叉鱼。先是男人值班,后来觉得太累,女人也排上了班,和男人轮番换。三家每天各出一个人,一天一夜地值。爹和妈都值班,我就担任了送中、晚饭的任务。
有一天,我给爹去送饭,贵生也在,快到为值班而砌的小棚子时就听到他和爹在里面说话。
“东林这家伙的福气还真不浅,这女的真不丑,后面大,前面也大,脸部长相也好。”贵生说。
“这几天没见他来看过塘了,是不想来了吧!”
“告诉你,那个女的夜里哼起来声音真大,我绕过窗边时都能听到。”
“噢?”
“昨晚夜里,猪没吃饱直叫唤,我半夜起来喂猪的时候也听到了。”贵生家的猪圈斜对着东林房间的窗户。
“难怪,东林被搞得没心思了。”
“他现在都不关心塘里的事,只有老华伦在做了。”
“别说,我们就没他的福气好。”
“你家爱华还好,我家老婆真不行,现在还越来越胖,显得更矮。像个冬瓜。”
“你不知道,我家爱华也不行,像洗衣板。”
“爹,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好奇,走进小棚子里在门边的小桌子上放下饭盒问爹,爹和贵生屈着腿坐在木板床上。
“没事。你快上学去吧。”爹取过饭盒就催促我离开。
“这两天我天天做梦,是噩梦,老梦到坟滩里走出个东西,爬到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是爹的声音。
“哈,是个女的?”
……
我走出老远,还能听到他们的一些谈话。
妈值班的时候,农英还是到我家来串门,和我爹随便说说,爹总是夸她有能耐,介绍给东林的那个女的很漂亮。农英听了高兴,话也多,我真的不爱听,早早吃完上学去了。
一天晚上,妈值班去了,我从梦里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是从头顶而来——好像是我家阳台上——我爬起来不敢开灯,就跑到爹的房间想叫醒爹,我感觉可能是小偷上我家阳台了。摸黑跑到爹的房间,见爹的床上却没有人,只有窗外的月光洒落在被单上。然后,我就鼓足了勇气开门跑了出去。我想,不管是谁,反正在不远处,我妈还有其他几个人在看塘呢,我可以大喊。
跑出去一看,阳台上果然有个人影,他正在跃跃欲试攀上紧靠阳台的一棵大树。
“哪个啊?你想干什么?”
“我。”阳台上的人顿了顿,说。
“是爹啊?你怎么上阳台了?你是怎么上去的?我给你拿梯子去。”
“嗯,轻一点,快去。”
我跑进屋,取了梯子搭在了屋檐上,爹从梯子上下来了。
“爹,你到上面干什么去的?”
“好像有只猫叼走了我家的一块肉,我跟上去看了看……叼走就算了,不要了。对了,以后别跟别人、跟你妈说起,知道了?快回去睡觉吧。”爹下了梯子对我轻声又带点神秘地说。然后将梯子端了回来,临上床前又叮嘱了我一下,“明天别跟你妈讲,知道了。”
“哦。”
我疑惑地回到了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的是我家根本就没有什么肉,最近村上的猫无缘无故都死了,怎么有猫上我家阳台呢?还有爹没有用梯子,是怎么上去的?思来想去,最能够解释清楚的是他从农英家上楼,从她家楼上是最容易跨到我家阳台的。农英的儿子睡楼下,农英的房间在楼上。这样我越想就越睡不着,同时也害怕起来,一个很陌生而又时常从村上女人们口中听到的词立刻闯进了我的大脑里——偷人!这是不是啊?应该不会的,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对我妈都挺好的呀!应该不会,我幼稚的意识里不停地在否定。同时也做好了保密的准备,以防被妈知道了乱猜而带来原本可以避免的争吵,更害怕爹会骂我不听他的话。
事情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我为此有些惴惴不安,而又有些得意万分。爹对我更加好了,农英也不常来我家了,妈还和往常一样,她总是到农英家串门。
没过多少天,竟发生了一件丑事,那就是东林妈用剪刀将华伦的下身给戳了。妈是这样和爹说的,然后村上都传遍了也是这样说,下身,具体是在哪儿,和戳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只是听他们天天议论什么东林妈是将剪刀藏在被子下面的;华伦下身肿得没型,都发黑、发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