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淡蓝色的烟缕满院子飘浮着。
堂姐夫的烟几口便抽得剩了指甲般大小的烟蒂,扔到地上后被堂姐夫用脚踩灭。万小胜看到堂姐夫走到西山墙的窗根下,拿起一把锋利的斧头来。万小胜一边抽烟一边看堂姐夫蹲地上劈柴,一段一段的被截短了的木头被堂姐夫一斧头一斧头的给劈成了碎块,很快就有新鲜的树脂的气息挤进了他的鼻孔,将烟的辛辣味替代了。
万小胜看到堂姐夫就那么半蹲着一下一下地劈柴,木头段在他斧到之处纷纷裂开来,成为均匀的几块。万小胜看到堂姐夫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一张脸孔板了,将有棱有角的眉眼全部的舒展开来。万小胜看着堂姐夫那憨厚耿直做活的样子,打心底里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现在万小胜是多么的羡慕他的堂姐夫啊;他将手里的那根烟吸完;走过去想替堂姐夫劈会儿柴。可堂姐夫说什么也不让;他就是不松开手里的那把斧头。堂姐夫憨厚地笑了一下说;进屋洗把手吧;一会儿你姐还要带你去后街老马家揽活计呢。
这时候堂姐出来了,堂姐手里端了个簸箕,里面盛了一些白米,站到院门口一下一下的簸,那些灰尘一样的稻皮糠壳壳就随着堂姐手的上下翻动飞了出去。
万小胜发现堂姐真就是一个挺美的女人,竟是那种无法言说的朴实厚道的美。从堂姐家的院子里望出去,不远的村街上走着一辆牛车,车轱辘竟然是那种已经都很多年看不见了的木制的轮胎,即便离堂姐家的院子很远,也还能够让万小胜听到那吱吱纽纽的声音。在离板障子不远,是几棵白杨树,有树的叶子往下掉着,纷纷扬扬。堂姐终于簸完了簸箕中的那些米,将躬着的腰身挺起来,回了屋。仅仅几分钟的功夫就穿戴整齐的出来了。
堂姐说走吧胜子,跟我去老马家。
万小胜就随在堂姐的身后出了院门。
在他们走出不是很远的时候,堂姐夫在他们的身后喊,珍子,好好跟人家说啊。
万小胜知道珍子就是堂姐的小名,堂姐的大名叫万桂珍,比他大七岁。
万小胜走在堂姐的身后,低了头,步子竟有些许的慵懒。堂姐却走得分外起劲,丰硕的臀被一条黑色的极普通的粗布裤子绷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圆弧。万小胜只偷看了一眼就羞怯地更低的弯下了头去。
黄荣在那次酒后是很显出英雄气概的,他给万小胜和自己每人点了根纸烟,两人吸到一半的时候万小胜看到了黄荣眼白中的那丝血红。万小胜知道黄荣要做事了。两个人要好了三年多,万小胜还是比较了解他的朋友的为人的。
果然黄荣就抓了万小胜的衣服袖子说,我们整齐老六吧。
万小胜当时也觉得自己的胸腔中燃着一团火,他妈的你个齐老六,竟敢欺负咱姐。万小胜便从地桌的抽屉里翻出那把蒙古刀来,随黄荣去整齐老六。
那是个细雨的天气,入秋的时节遇上雨就很凉了。黄荣和万小胜两人守株待兔地在三巷口左首的胡同里堵住了齐老六。这是黄荣事先打探好的路线,齐老六每天快到晌午的时候都要蹬了三轮车子打这胡同经过,回家里吃饭。黄荣头上遮了顶散了檐的草帽,将手里的一根木棍藏在了墙角的背阴处。两个人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将齐老六等来。
齐老六穿了件洗白了的黄棉袄,蹬着车子晃晃悠悠地就过来了。齐老六好像是哼着小曲,他骑着车正自在地奔家里走,顺胡同拐过这个小弯来时就瞧见了掐了腰站在路当间的黄荣。
齐老六平时不大爱理他这个小舅子,他一来觉得黄荣不大有正经事,爱喝酒不说还到处惹事生非,尤其是前些日子,黄荣还暗中跟着他,有几次齐老六去那女人家都发现他这个小舅子黄荣像尾巴一样地在后面跟着呢。齐老六车子歪了一下头,想从黄荣的身边拐过去,没成想却被黄荣伸出手将车把抓住了。齐老六没办法只好将车子停下来,拿一双大眼珠子瞪着黄容说,又是要钱是不是?我这一上午了才挣了二十块,得回家给你姐买下月的粮食呢,哪有钱打发你?黄荣嘴里喷着酒气说,你个狗日的骆驼祥子,你以为我稀罕你那几个臭钱,我们今天截你就是来整整你。
齐老六以为黄荣是跟他开着玩笑,就将一只腿支撑在地上,笑着说要整我?黄荣说对,就是要整你给咱姐报仇。齐老六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他甚至扬起了脖子。万小胜早就按捺不住了,在黄荣的身后猛地闪出身来,握刀朝齐老六刺去。这下齐老六慌了,他眼见着万小胜手里的那把蒙古刀有着锋利的刃,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从车子的前座上下来了,一边躲闪着一边劈手抓住了万小胜握刀的手腕。万小胜挣了几次也没有挣开,就朝黄荣喊,妈了巴子的大荣子,你咋还不动手?站在一边的黄荣才醒过神来,抓过那根立在墙角的木棒朝齐老六的头上猛击了一下。
齐老六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眼看着黄荣手里的棒子还举在空中,就语无伦次地说:大荣子你这是干啥?我是你姐夫哎。黄荣说你他妈的不是咱姐夫,你不是挣钱养那个浪女人吗?就是要整你给咱姐报仇呢。齐老六头上就又挨了一棒,齐老六抓着万小胜的手就慢慢地松开了,那把蒙古刀便又重新回到了万小胜的手里。万小胜便跟黄荣说,让我整他一刀,说着话就握紧了刀柄朝齐老六捅去。却被黄荣一把给挡开了。黄荣说别扎了,他已经不行了。万小胜再瞧已经倒在地上的齐老六的头上已经流出血来,就有些害怕地说,大荣子,我们真的把你姐夫整了?黄荣说整了,真的整了。万小胜说他妈的齐老六好像是死了,你瞧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我们咋办啊?黄荣说我们跑吧。两个人就朝躺在雨水里的齐老六吐了口吐沫,朝胡同的另一个出口跑起来。
两个人整了齐老六后,躲在黄容三姐家的鸽子楼里喝酒,后来就商量着出去躲一躲。两个人商量好了之后,黄荣还提出来要去整一下齐老六泡上的那个女人。黄荣说他知道那个女人住的地方。万小胜说那女人住哪儿?黄荣说好像是新安区简易楼的附近。万小胜说你说的地方可大了,不好找的。黄荣说那就先暂时便宜她一回,等我们躲过了风头再回来整她,到时候我让你好好过过玩娘们的瘾。万小胜一边喝酒一边说,那女人长得好看吗?黄荣说好看着呢,脸上总是涂厚厚的一层胭粉,活妖精似的。
两个人决定逃出城去躲藏之后,万小胜经过一夜的思考,就在第二天给堂姐拍了电报,说他要去走走亲戚。
堂姐虽说是山里女人,可她却是个很会说话的山里女人,只几句话就把老马的婆娘四婶子说笑了,不光答应了雇请万小胜做康拜因司机,还将工钱定在了每月六百块钱上,而且还管吃管住。堂姐说这是咱弟,是从城里来的,在城里是开电车的,神气着呢。老马的婆娘四婶子打量了一下万小胜,见他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就应下了。四婶子说留下吧,过晌就得跟咱家的拴柱子下地干活了。今秋上不赶巧你四叔那肺病犯了,小药溜了几天还就整治不住了,没法子这不去乡里住了院吗,秋收还真就缺人手。才几天啊就有好几户订了收割水稻的单呢。万小胜知道四婶子说的订的收单是指有收割水稻的农户要事先来预订使用这新型的联合收割机,也就是康拜因。
万小胜跟着堂姐进老马家院子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停在院墙北侧的那个大家伙。那可真叫气派,高高的车身,米黄色的车体,竟有着野战坦克般结实的骨骼。十只硕大的胶皮轱辘很是威风。万小胜没开过这车,但他听黄荣跟他说过,这收稻的家伙好开,就是三个挡加上一个倒退挡,慢性的无极变速手控。看到那大家伙的时候,万小胜心动了一下。他在心里想,人的命运真就说不上,自己原本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原本是开公共电车的,这还没几天的光景就跑到乡下来了,就躲到这大山旮旯里开起联合收割机来。
万小胜听四婶子说下晌就出工,手心就痒起来,摸惯了方向盘的手一看见汽车就是这个样子。
堂姐就转过头跟万小胜说那你就留下吧,姐先回去,有啥事回咱家找我和你姐夫。万小胜说行,就送堂姐出了老马家的院子。
万小胜觉得他算是暂时安顿下来了,不知道黄荣现在怎么样了,两个人分手后黄荣奔了南边,说是投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有自己顺利吗?万小胜有些后悔了,没工作就没工作呗,偏偏帮黄荣整他姐夫干啥?还把人整死了。自己这算是讲的哪门子哥们义气啊。
难道逃亡的日子从现在就开始了吗?万小胜看着老马家满院子的汽油桶在心里想。
那些汽油桶是墨绿色的,有两个人的腰合抱在一起那么粗,三三两两地立在板障子旁边。万小胜知道那些汽油桶里肯定都装满了新购回来的汽油,是备着麦收用的。那些个油桶此刻正散发出一股子好闻的汽油味。万小胜打小的时候起就喜欢闻这汽油味,他不像姐姐怕这味怕得要命,他记得有一回和姐姐一起跟妈妈坐长途汽车去城郊姥姥家,十几里路下了车姐姐吐了个一塌糊涂,妈妈说姐姐是晕车了,万小胜才知道姐姐是被那车里漏出来的汽油味熏的。他就在心里想自己咋就不晕车呢,反倒觉得那味好闻得很。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跟在汽车的屁股后面跑,说白了就是跟着闻,他想起自己吸溜鼻子闻汽油味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四婶子跟他说你就在家里等着,一会拴柱子和二菊买干粮回来你们就吃饭,然后去后沟梁干活。
四婶子让他到屋里去坐着等,说炕上有烟笸箩,自己卷根抽吧。
四婶子有五十多岁的年纪,腰略微有些驼,走路的姿势风风火火的。
万小胜没有进屋,他想屋里没人,自己就在院子里等吧。
万小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来到那辆康拜因收割机前,用手抓着扶手登上了驾驶台。驾驶楼里很宽敞,能并排坐三个人,后边还有一排窄座,能躺一个人。他坐到驾驶员的坐位上把手放到了黑色的方向盘上。很快他就想起了他开着9路电车走过那一条条平坦的街道的情景,万小胜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万小胜想起黄荣跟他说整齐老六时,两人还做过一番思想斗争。当时万小胜说那可是你亲姐夫啊。黄荣说亲姐夫咋了;咱姐还是他亲老婆呢;那他咋还因为一点小事往死里打她呢;光打不说;他还在外面勾搭上一个野女人。万小胜说齐老六人还是不错的;他每年过春节的时候不都掏钱请咱们下小馆吗;下小馆的时候你总是挑贵菜要。黄荣说我要什么贵菜了?万小胜说要熘肥肠啊。黄荣说熘肥肠;我们就是被齐老六的他妈的熘肥肠给迷惑住了;我看他是有预谋的;要不咋总请咱下小馆呢。万小胜说你姐夫人还是不错;记得那次下小馆还给咱讲荤段子听;笑死人了。黄荣说他讲的最有意思的是蹬老爷车拉歌厅小姐的那段。万小胜就回想起齐老六给他们俩讲的那段荤事;齐老六说有一个蹬三轮车的汉子;在一天半夜时拉了位歌厅小姐;穿了几条街方将那小姐送到她住的地方。可那小姐却不想付车钱。三轮车夫急了;说大姐你咋也得给几块钱啊;我们是靠力气活吃饭的;不容易啊。谁知那小姐听后说大哥你别逗了;你们挣钱多容易啊;飕飕几趟钱就到手了。三轮车夫说;哪那么容易啊;你瞧我们都被人编成一套嗑了;什么穿大街走小巷;卵子皮磨锃亮。那小姐一听笑了笑说;我们呢;不也被编成顺口溜了么;你不容易我他妈容易啊;什么陪喝酒陪上床;两只奶子拽挺长。那小姐说完三轮车夫被逗笑了;说凭咱俩各自这套嗑车费免了。万小胜想起当时齐老六讲完之后把他跟黄荣都逗乐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荤段子齐老六不是在说他自己吗;说不定黄荣说的齐老六泡上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哥厅小姐吧,后来万小胜再问还整不整齐老六;黄荣一咬牙说整。
万小胜坐在康拜因驾驶楼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万小胜是被敲车轮胎的声音惊醒的;他睁开惺松的睡眼;顺着车窗玻璃看到下边站着一个比他年龄小一点的小伙子;正一边拿脚踢车轮胎一边朝他摆着两只手。他猜想那小伙子就是刚才老马家四婶子说的她儿子拴柱。万小胜伸了个懒腰;再揉了揉眼睛;方推开车门踩脚蹬手从车上下来。
那小伙子朝他笑了笑说;你是城里来的康拜因拖拉机手吧?咱姐喊咱吃饭了。说完就扭过头朝堂屋里走。万小胜瞧见他矮墩墩的个头;肩挺宽;走路的姿势有些像要跑似的。就跟在他的后面进了屋;炕桌前早就挨炕沿坐了一个梳短头发的女人,年龄上也比他大一点;圆脸;两只大眼睛忽闪着正捧着一只蓝花瓷碗吃面。碗里不时冒出的热气将她那张不是很好看的圆脸罩住。
那小伙子拉他在炕桌的另一侧坐下;将一只盛满了汤面的大瓷碗推到万小胜的面前说快吃吧;过会儿咱就得去干活了。梳短发的女人将一大盘肉末炒咸菜往万小胜的跟前推了推;没说话。小伙子则站在地下捧起一碗面呼噜噜的吃起来。万小胜先是闻到了一股葱花经油煎了的香味;就觉得肚子真就有些饿了;他就捧起碗吃起来。
那女人给他添第二碗面时顺便问了他一句话。女人说咋不在城里开电车了呢?万小胜一边吃面一边小声地说,上线的车都被人承包了,拿你们农村的话说就是包产到户。女人说你是下岗了兄弟,没事在哪儿干活都饿不死人。三个人稀里呼噜的吃完晌午饭,就收拾东西上了车。万小胜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高大的康拜因鼓弄走了。他紧紧握着方向盘将车开出院子,就觉得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珠,自己毕竟没有开过这玩意,他在心里想拐弯时注意别把舵打大了就行。女人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那小伙子挨着女人坐在车的另一侧靠窗的位置,两个人都哑了声不说话。
康拜因农用收割机轰轰隆隆地出了胡家堡,顺一条坡势稍缓的山路向北驶去。这是女人指的路,女人说这路是通往后沟梁的,那里今年种了几十垧水稻,正等着收割呢。小伙子补充说他刚从后沟梁村回来,那里有不少人家都雇请了收水稻的人,起早贪黑的干呢。女人接话茬说是为了躲今冬的第一场霜降。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跟万小胜拉开了话匣子。万小胜用脚试了几次油门,发觉这收割机非常容易开,油门到底也不过是三挡的速度,是想跑都跑不起来的,而且前进挡倒退挡都相当简便。他一边驾车一边就知道了他的雇主这姐弟俩的名字,姐姐叫马二菊,弟弟叫马拴柱。万小胜还知道了女人不是跟他们一起去收水稻的,女人是名乡村教师,在后沟梁村小学教书,这次是回家取冬衣后再跟着返回去的。
碎沙石路上已经铺了不少金黄的树叶子,不时地被风旋起来,从康拜因的硕大车轮下扫过去。
万小胜的一颗心也就像那一枚落叶般随风走了,他觉得自己现在连一片落叶都不如,那叶子虽然失去了树干,但还可以自由自在地随风舞蹈来去自由呢,自己却有家不能回了。他有些怪黄荣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要整齐老六呢,现如今齐老六死了,而杀人是要偿命的,那些威风凛凛的警察早晚是要来抓他们的。
过两道不是很陡峭的山坡向北再走了十几里黄土路就到了后沟梁村。在村口二菊下了车,回了村南的小学校。万小胜则开了车沿砌了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