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的后背上向下滑动,像鱼儿游向一片深暗的湖底。他的手越过一片沙丘,又折向侧面、前面,而他的嘴却轻轻地含住了女人胸前那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这时候安归王后早已轻巧地解开了他的腰带。当丝绸衣衫轻轻滑落时,他们的肌肤就紧紧贴在一起了。
她闻到了他身体上的一小股腥气——沙子的腥气。他也闻到了她身体上的类似母羊的奶味儿。他的头在她瀑布般的长发里起伏,并且逐渐向下,经过饱满的胸脯,柔软的孕育籽粒的腹部,又沿着泉眼般圆润的肚脐下到黑色的那片沃野,那是她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是沉醉的啜饮的酒觞,是一个成熟男人与他心爱女子完全融合的池塘、火炉、洞穴和炼狱。
她为之而起舞,像是一朵花得到了阳光的照耀,一条河流得到了另一条河流的呼应。她放任舌头在男人的身体上流动。从喉结下面的浅窝,再到岩石般坚实的胸大肌,她用舌尖阻止他雄壮的勃起,又引逗他欲望深处的爆炸。在他的感觉里,她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像反弹琵琶的黑飞天。而此刻犹如女巫似的安归王后却像酿制成熟的葡萄酒;也需要他的品尝与赞美;她在他的感觉里存在;如同酒的香气在舌苔上留下回味。她翘起的臀部里有激流在狂劲地滚荡。
他们躺在茜草上,他能听见草丛里有那么多小生命也在相互交流,窃窃私语。天空又高邈又充实,宛如一个巨大的倒置的池塘,无数蝌蚪游弋在幽黯的水底,而碧蓝荷叶上最亮的那只,则是黑花青蛙的月亮,它用它的生育和繁殖来统治整个世界。
尉屠耆激情迸发。
他急于挺进,却又因为慌不择路而汗水涔涔。当完全打开的女人把他引导到自己身体里去的时候,一直埋藏在他童年记忆里的喧嚣就一下子平静了。
他发现了生命的另一层奥秘。仿佛王冠上的宝石,除了自然的闪光,还有无数人子的鲜血的辉光。
他要更深地进入,好像宝剑回到属于它自己的剑鞘。他要将面前这个使他晕眩乃至狂热的女人刺伤——更深地,暴怒地,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强烈的震颤大面积降临。
他听到她叫出了声——夜鸟在阴影中的亢奋鸣啼,而他自己则如一座沉重的荒凉的寺庙。
他重新感到惊恐,感到不安,如同陷进迟纯的深渊。当他再一次积蓄力量向充盈着欲念的女人发起冲击时,一阵微风卷起了几枚旧岁的枯叶簌簌而过。
安归王后靠在尉屠耆的臂弯里喘息。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太需要这只强有力的男人的手臂的搂紧了。而尉屠耆却慵懒而平和,宛如真正睡眠一般呼吸均匀。
旷野里是一片亘古有之的寂静。
“尉屠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黎帕那……”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还是男人打破了沉寂,他问:“你是怎样死而复活的?”
现在,这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情,他们二人都明白,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眼下仍然只有这么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安归王后蒙眬的眼睛一直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穹,她久久凝视着,仿佛忘了回答国王提出的疑问。而国王也耐心等待着,一点也不急于得到回复。末了臂弯中的女人缓缓坐起来,眼睛对着眼睛直视着他说:
“人只有一死,才能新生。就今夜而言,以往的那个安归王后确实已经死亡,现在倚在你怀抱里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女人。一个女人!”她说,“死后新生的女人才能与她心仪的郎君匹配。”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尉屠耆仍然想问:“可是……”
“嘘——”女人示意他噤声。然后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她说,“我是楼兰的王后,不是鄯善的王后,故只有一死,才能永留于楼兰,才配与心爱的郎君相会!”
她刚刚穿上的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当她向前走动的时候,如同一朵云彩缓步轻移了无声息。
尉屠耆眼望着她越走越远,蓦然,他冲她叫了一声:“那枚毒草的叶子!”
黑暗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她突然爆发的大笑在水面上激起更深的涟漪。她笑得弯下了腰,乃至最终笑出了眼泪。末了,她清了清嗓子,唱着一支清丽的谣曲消失在树丛后面。
十一
他们在当年埋藏宝物的地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尉屠耆沮丧之至。就像业已消失的罗布泊一样,河神把这些恩赐的宝物收回上天,也就等于重降苦难于人间。对于一国之民来说,失去了湖泊与河流里的水,也就失去了佛祖的护佑。
尉屠耆准备尽快启程回到鄯善去。
他一连三个晚上都与安归王后在一起。
那是楼兰郊外的一处幽僻之地。因为有一处小小的水源,所以成为幸存者们最好的栖身之处。尉屠耆看见了那个诡谲一笑的侍女;同时,在茅草屋宇的篱墙上,他也看到了那件散发奇异光泽的紫色长裙。
黄昏有它独特的许多不可名状的哀音,尤其在一座荒废的空城的背景下。除了静寂,还有淡淡的惆怅无法诉说。那些破残的门扉,由于一半已然脱离了门枢,每当风沙过处,便时开时合,发出吱吱纽纽的悲鸣。一只蜥蜴从一堆枯叶上爬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条曲折横行的小蛇,在光溜溜的沙丘上写下难认的文字;一群又一群地鼠,吱吱嘻叫着,从一家灶台奔向另一家灶台……这儿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俨然成为黑夜的主人,而热风从荒野中掠过,使苇丛发出簌簌的空响。这响声使破庙附近的水塘猛然苏醒过来,泛起涟漪,像是要为廊柱下的一对男女伴奏。
“再吹一曲罢。”尉屠耆央求道。
安归王后默默地转回头,用她那天生就庄重的目光望着尉屠耆。
说实话,尉屠耆一直就有点怕她,尤其怕她那自由无畏的目光的直视。他把她约到这座荒城郊外的水塘边来,原本是有一肚子话儿要对她倾诉的,然而一碰上她那秋阳一样绚烂而宁静的眼波,他就心慌意乱起来,原先准备好的计划只好放弃了。
他甚至奇怪她怎么会跟自己睡觉。(他此刻一点也不相信,面前这位北匈奴美女,曾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尉屠耆只得道出自己的心事。
安归王后睨视他一眼,没吱声,却顺过羊角制成的觱篥,轻轻吹奏起来。其调妙曼而哀伤,有如葡萄藤爬过了木架和篱墙,亮晶晶地伸入到一片不可知晓的旷地里。鸟儿啭啼,夏虫呢喃,蚯蚓在土地深处吐出又潮又湿的泥浆……而吹奏者尚未说出的内在的力量恰如正午的骄阳静静燃烧。
尉屠耆惶惑不安。但是他不能不说,不能再让同一个错误重复发生。他鼓足勇气,完全不像个一国之君,反倒像一个胆怯害羞的孩童一样讷讷而言:
“跟我走吧,明天早晨……我们就出发。”他看了黑黝黝的田野一眼,大声说,“我要你做我的王后,鄯善的王后!”
忧郁的觱篥声一下子停止了。演奏者将手中的乐器扔到了地上,然后回转头,望定他道:“不,这不可能。”
尉屠耆觉得他最后一座祈望的宫殿轰然倒塌了。他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仿佛被一种尖锐的利器伤害至深。他愤怒地叫道:
“好吧,你愿意的话,就跟这座荒凉之城呆在这儿吧,不过,明早我会派兵卒押解你离开这里,回到我的鄯善。”
为了表示信心的坚定,他说完上述那些话,还做了一个劈杀的手势。
安归王后只是惊讶地瞟了他一眼,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微微一笑,嘲弄地望了他一会儿,缓缓地说:“好吧。”
如同深沉的一声叹息,在那个心犹不甘快速离去的男人耳朵里,那两朵花儿一样盛开的叹息里,有着令人震惊的安详。
这天晚上回到营帐,尉屠耆辗转反侧,一直没能入睡。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安归王后的那一刻,又想起他在汉朝扣为人质的日子。他觉得冥冥之中神的旨意一直没有变更。他不想舍弃已有的爱情,更不想为此抛却与他同甘共苦的人民。他想,这个矛盾从一开始就纠缠至今。如今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但是,明日黎明,他真的能下令,动用武力捆绑那位有如朝阳一般的王后么?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事情偏偏在这时有了转机。一个士卒偶然在倾塌的佛寺废墟边发现一个地窖,尉屠耆连夜带人打开了紧紧封闭的石门。佛祖哟,整整一个石室内堆满了当年王宫里的财宝和遗物,这让这位心焦气喘 的国王又惊讶又惧怕,他猜测在这座死寂沉沉的荒芜大城中,必然发生过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他得赶快离开这块凶险之地,以免遭受不测。他命人准备器物,尽量将能运走的财宝捆扎起来,以便搬运。但是由于马匹和骆驼较少,即便连士卒们的战马也用来驮运,亦是差距很大。看来,许多宝物只有继续抛在这故国地窖之中了。
那么,到底要不要等到明晨,当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与美丽的安归王后郑重告别之后再动身呢?他为此颇费踌躇。
这时,一个士卒前来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是否立即动身。他摆了摆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坍塌的佛寺废墟,来到佛寺前荒草丛生的小广场上。凉月如钩,斜挂苍穹,四野里一片肃寂。而蓦然刮起的一阵冷风不禁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即使再留几日,如果安归王后真的不愿离开这里前往鄯善,他也是不会强求于她的。
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至,在干燥的风沙之中,他嗅到一种强烈的血腥之气,还没容他转过身打量清楚,一个鄯善士兵踉踉跄跄扑倒在他脚下:“快……快,情况有异……”话还未说完,人已浑身抽搐,死于非命。
尉屠耆大惊失色,急令部下整顿人马,顷刻出发。幸亏大部辎重早已有所准备。大约只用了一个时辰,他们便急惶惶地开向城外。
天地一派苍凉。沙原上只有这一队人马踢踏而行。经过罗布湖边的蒿苇丛,又穿过一片胡杨林,再攀上那丘高高的沙石岗,黑魆魆的沙窝里呼喇喇立起一排雕塑般的人墙,死死挡住去路。鄯善人的马队冷丁停下,也默不做声对峙着,空气凝固一般。尉屠耆瞥见对面星光下闪烁着的那排横着的刀光——匈奴人或龟兹人善用的弯刀。他怦怦乱跳的心逐渐向下沉去。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巍然不动的双方队伍霎时如离弦的箭一般激撞在一起,杀——怒吼声、惨叫声、喘息声、呻吟声,刀剑的格击声搅和成一团。尉屠耆连杀数人,血流满面,自己的左肩也被削去一块皮肉,好在伤势不重。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敌将眼看难于取胜,遂打个唿哨,率余下兵卒呼啸而去。
尉屠耆收拾残部,鼓足勇气继续前行。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遭遇,原先的人马足足损折近半,所以他不得不就地掩埋那些财物,做了明显的记号,以便来日再取。虽然他也知道这一举措乃是徒劳之举,无奈之举,但是他已别无办法。
一干人行至夜半时分,眼见冷月西移,漠风森森,人与马皆疲惫不堪。尉屠耆便下令稍事休息,待天明再走。士卒们刚刚卸下辎重,还未及擦一把额鬓上的热汗,就听四周马嘶人喊,一支队伍旋风般杀至眼前,为首那人黑纱蒙面,哐啷啷拔出佩剑,厉声喝道:
“留下楼兰财宝,饶尔不死!”
有那么二三秒钟,尉屠耆内心真的涌起放弃这些王宫旧物,以便迟早回到鄯善的私想,唉,罢罢罢,何必求全责备贪求太过呢?美人,财宝,江山……也许人生得其一就应满足的,而自己之所以弄得身心俱疲,皆是俗念太多的缘故啊。
他这边正自胡思乱想,那边的兵士们早已嗷嗷叫喊着,战成一团了。
尉屠耆是仓促应战的,他拍马直奔那位黑纱遮面的敌首,双方互不吭气,你来我往连过几招,却一时难见分晓。
尉屠耆边战边寻思,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敌将的身影似曾熟悉,还有过于尖锐的声音。但是一切尚不容他细想,那位身手敏捷的对手早已疾扑过来,风驰电掣般刺出一剑。
尉屠耆缩身吸气,拼力一闪,左掌乘隙撩开那人面纱。
“啊!安归王后……”朦胧的月光下,那张凝玉般的面庞上星眸闪烁。
他略一迟疑,锋利的剑尖已经贯穿了他的胸口。
旁边他一贴身护卫冒死迎上,奋力欲将手中的利刃投向那位神情冷峻的北匈奴美人。
“住手……你给我住手!”尉屠耆狂吼一声,口中喷出血来。
卫士和安归王后同时骇然后退几步。所有的人都停止厮杀,垂下刀剑、
“尉屠耆!”
安归王后跨前一步,却被一鄯善士卒的刀尖止住了。她的肩胛处殷红一片,但她仿佛没有觉察。
“随我留在楼兰吧,我的国王!即便是尸体……”
“不——!”尉屠耆微弱却执拗地叫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告诉身旁的护卫:“送我回鄯善去,一定!”说完,又回头望一望呆呆伫立着的安归王后,凄惨地笑了一笑,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断断续续地说:
“我爱过……爱过你……现在……也爱。我的王……后”
国王的话好似字字带血的刀尖,冷冷击中了王后的心脏,她扔下佩剑扑倒在他脚下,直瞪着面色苍白而安静的国王,低叫了一声:“请饶恕我!”便带人迅疾离去了。
尉屠耆的眼神逐渐混浊,闭上了眼皮。那些残余的兵卒们失神地望着他们的国王,静默良久,这才用帐布包裹起那逐渐冷却的尸首。
天,已然大亮。晨光熹微之中,荒漠里缓缓蠕动着一队盔甲凌乱的队伍,那凝着血痂的士卒们的脸庞上洋溢着悲壮。
而队伍前面的白幡,赫然醒目……
十二
数百年之后,(约公元三百八十二年),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前往楼兰方向的荒漠上,又迎来了一位年青的鄯善国王,他叫伐色摩那,他是为了圆他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冒险前行的。
这位血气方刚的国王只带了二百名军士,越过炎热沙化的风蚀地和鱼鳞地,又绕过一座沙梁再向西,进入盐泽腹地。正是秋风送爽的仲秋时节,极目远眺,只见千里黄沙,如海如涛,在强劲的漠风中汹涌起伏。白日里热浪灼灼,有如火炉,士卒们步履十分艰难。由于沙土松散,人和马匹每走一步都抬不起脚来。
临近正午时分,困顿的队伍中忽然有人叫道:“看,白龙堆到了!”只见沙岗下面出现了极其壮观的景象,一条条“白龙”在日光下跃跃蠕动,千姿百态,闪烁着灿灿银光。
将士们纷纷下马,急急向“龙群”奔去。原来,所谓“白龙”,乃覆盖了一层很厚的晶盐的白膏泥,因阳光和风的作用而形成此种特殊地貌。其地势险恶,鸟雀也难以逾越。
伐色摩那带领队伍稍稍休整一会儿,又走了大约三日,方才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国楼兰。
说是城垣,其实只有一些大致的雏形而己。整个楼兰古城除去几堵风蚀雨腐的断壁和廊柱之外,大都已被尘沙掩埋住了。
伐色摩那从怀里掏出祖父遗下的一册羊皮地图,在上面仔细研究一番,然后吩咐士卒,按照图上标识的方位挖掘起来,但是从下午干到黄昏,终是一无所获